第215章
帝王像
景道士是銀行的常客,聽說有上百萬的存款,經理專門爲他開了一間貴賓室。
將將安排好,一行四人進了大廳,瞇眼一瞅,景道士打了個突: 郝鈞是他請的,爲什麼和買主是一起來的? 心中狐疑,老道士動作一點都不慢,忙迎了上去。
兩人握了一下手,郝鈞笑著介紹:“景道長,無巧不成書。想來你還不知道,這位是林長青林教授的賢孫……”
老道士愣了愣,心裡一咯噔:怪不得這倆湊到了一塊? 東王廟時而就搞民俗活動,動不動就辦齋醮科儀,老道士經常去幫忙。
沒怎麼搭過話,但他知道:郝鈞、林長青,還有一位公安局的什麼主任,都是市文物中心、民俗博物館,並東王廟(三位一體)的顧問。
三人關係也極好:十次有八次,見到其中一位,就能見到其餘兩位。
但問題是,當初民俗博物館的萬館長就是請郝鈞看的香爐,包括三十萬的估價也是他出的。
關係好到這份上,他能眼睜睜的看著林長青的孫子花一百萬,買一樽就值三四十萬的香爐?
搞不好,今天的生意得黃……
心中猜忖,老道士把人請進了貴賓室。
幾人坐定,林思成開門見山:“道長,東西帶了吧?”
“當然!”
老道士心裡犯疑,但還是把香爐拿了出來。
將放到桌上,趙修能往前一湊。
造形極簡:圓形,無耳,鏤空鈕蓋,三足乳釘。
但感覺稍有些怪:斜肩,束頸,鼓腹。乍一看,像是仿鬲式爐的器型,但肩線極利,如刀削斧劈。
再回憶一下,不管是宣和博古圖譜(宋徽宗敕撰,王黼編纂,專載商至唐銅器),還是宣德鼎彝圖譜(明代皇室禮器圖錄),都沒有這種爐型的記載。
造工倒是挺好,紅銅質地,爐型勻稱,通體光滑不見鑄痕。手摸上去,有一絲微微的磨砂感。
紋飾雖簡單,但全爲鏨刻錯金工藝:正面飾雙鶴,背面飾古鬆,邊地以海波與祥雲點綴。
再看包漿:通體呈現一種質樸的黑釉感,很亮,且潤,咋看咋新。
如果是以前,趙修能只知道這是香爐經年燒香而造成,卻不知道具體是怎麼形成的。
但和林思成混了這麼久,他現在還真能說的上來:長期高溫,香灰中的鉀、鈉、碳等元素浸潤香爐,形成了緻密的銅化合物和積碳層。
說明這爐一直在用,基本沒斷過香,年代也極老,少說也在兩百年以上。
再看底款:破塵居士。
趙修能努力的回憶了一下,著實沒什麼印象。
便如這般,來來回回的看,趙修能皺起了眉頭:“郝秘書長,這什麼爐?”
“錯金雙鶴爐!”
“這爐型呢?”
郝鈞頓了一下:“不知道?”
“看包漿和燒痕,應該是清中左右!”趙修能端詳了一下底款,“破塵居士……郝秘書長,這是誰?”
郝鈞沒吱聲,瞄了他一眼:趙總,你故意的吧? 我要知道這是誰,這爐能輪到林思成撿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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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人一對眼神,趙修能就知道了:不是他眼力不夠,還是這東西太冷門,連專精雜項的郝鈞也是一知半解。
反過來再看,正因爲造型古怪,且來因不明,即便造工極好,還是極爲少見的錯金紋飾,但估價也就三四十萬。
可林思成敢以一百萬入手,肯定有什麼說頭。
正轉念間,林思成手一指,趙大拉開包,一樣一樣的往外拿:銀行卡,合同,印泥……
景道士瞳孔微縮:這怎麼和他想的不一樣? 看郝鈞,眼神中透著懷疑,神情中帶著疑惑,擺明還和之前一樣,覺得這爐也就值個三四十萬。
但他別說提醒,連話都沒多說幾句? 那小孩也是夠隨意,就只瞄了兩眼,看都沒有多看。包括昨天他也沒怎麼看,甚至於連手都沒上過? 沒吃過豬肉,還沒見過豬跑?景道士再是不懂,至少知道正常的古玩交易是什麼樣的。
反正絕不是眼前這樣。
但老話說的好:過了這個村,哪有這個店? 一百萬,他得提心吊膽的騙多少年?
只是稍稍一猶豫,道士翻開了合同。大致一掃,心裡一鬆。
所謂買定離手,他當然不會反悔,他怕的是林思成反悔。
三兩下籤上了名字,銀行經理帶著櫃員,當場轉了賬。
“叮咚”一聲,短信到賬,一位數挨著一位數,來回數了三遍,一百零九萬五千,有零有整,清楚無誤。
沒有他所想像的圈套,更沒有什麼波折,從頭到尾按步就班,就像是在市場上買菜,你裝菜,我付錢。
狐疑間,趙大收起了香爐和合同,林思成裝好了卡:“道長,就此別過!”
還是那幅神情,不悲不喜,波瀾不起。就感覺,他剛掏的不是一百萬,而是一百塊……
頓然,老道士的心思又活絡起來:這麼豪爽的財主,多少年才能遇到一位? 閒著也是閒著,他有棗沒棗先打一桿子再說,萬一呢? 暗暗思忖,道士和林思成握了握手,又笑了笑:“不瞞檀越,觀中還有幾件,皆是歷代祖師遺蛻。原本想請郝秘書長掌一眼,如果方便,一道看看!”
還有?
而且是好幾件……
林思成眼睛微亮,點了點頭:“好,一道看看!”
說是道觀,其實就是那間靜堂。正對著交大校門,就拐個彎。
沒有開車,幾個人直直的穿過馬路。
店中有人守著,一位約摸二十六七的青年,同樣一身道士裝扮。
景道士說是徒弟,讓泡了茶,他拐進裡間去取東西。
也就三兩分鐘,景道士抱著一堆盒子走了出來。
長的短的,方的扁的,足有五六件。
盒是新盒,也擦的比較乾淨,但打開後,幾人的眉頭都皺了起來。
一幅短軸,松木軸頭,但已辨不出原本的顏色,通體漆黑,油亮如墨。
再看裱背,顏色黃中顯黑,像是被火烤過一樣。
解開綁畫的絲帶,剛一展開,一股濃郁的煙香味撲面而來。
構圖很工整:腳下有溪,劍下有石,岸邊有鬆。但保存的不太好,已通體泛黃,好幾處都被煙薰的變了顏色
所以,這是掛在廟裡薰了多少年? 再看畫心:絹本設色,一個衣衫襤褸,束著頭箍的頭陀赤腳站在水中。雙手挽劍,在石上磨礪。
“腰裡掛葫,腳邊有拐,這是鐵柺李?”
“畫的還行,線條流暢,構圖工整,靜物層次分明,人物飄灑生動……”
“雍正十二年,甘肅蘭州府樊正則仿……樊正則……沒印像?”
“郝秘書長,這仿的哪一幅?”
“不知道……畫八仙的畫家很多,但畫鐵柺李磨劍的,好像沒聽過?”
郝鈞和趙修能你一言,我一語,看的極爲仔細。
林思成大致一掃,眼神微微一動:仿黃濟礪劍圖? 黃濟是明代宮廷畫家,官至鎮衣衛鎮撫(虛職),嘉靖時奉旨作畫,作八仙圖,其中之一就是鐵柺李磨劍除妖圖,又稱礪劍圖。
再看眼前這一幅,不敢說一模一樣,至少有八九成相似,絕對是照著畫作精摹。
但問題是,黃濟的礪劍圖從明傳到清,又傳到現在,從沒出過故宮。那這一幅,是從哪裡臨摹的? 再看題印,樊正則……稍一思忖,林思成恍然大悟:這幅畫與那樽爐,十有八九是一塊來的。
算不上名家,價值也就一般,但可以用來佐證銅爐的來歷……
心中思忖,林思成用手指點了點:“景道長,這一幅多少?”
老道士不假思索:“八十萬!”
“多少?”
“八十萬!”
林思成怔了一下,郝鈞和趙修能的齊齊的擡起頭:不是……這老道真把林思成當冤大頭了? 郝鈞和趙修能各有專攻,對字畫只是不精,而非不懂。別說八十萬,哪怕只值八萬,也定然是小有名氣的名家,他們也不可能沒印象。
再看這個樊正則,壓根就沒聽過。
看兩人直戳戳的盯著他,道士笑了笑,朝著神龕合了個什:“我派師祖上樊下正,字正則,號龕谷真人。”
郝鈞和趙修能齊齊的回過頭:搞半天,是老道的開派祖師。
但林思成又不信道,再看這畫,要說畫的多好,其實也就一般。
他們就覺得,八千都嫌多……
林思成往畫心一指:“這畫補過!”
頓了一下,趙修能和郝鈞往前一傾。
林思成指的是鐵柺腰裡的葫蘆,兩人瞅了好幾眼,面面相覷。
要不是林思成提醒,他們真就沒留意:葫蘆嘴上被蟲蛀過,之後補的色。
林思成笑了笑:“道長你仔細看,是不是補過?”
道士不動聲色:“老道並不是很懂!”
“仿的是哪位名家?”
“老道不知,但定然是名家高士!”
你一不懂畫,二不知道仿的是哪一幅,就敢要八十萬?
林思成比劃了一下:“五萬!”
道士想都不想就搖頭:“檀越見諒!”
林思成又一笑:“好!”
一聲好,道士反倒愣住了:價出的太高了? 他當然知道這畫不值八十萬,甚至於,五萬都高。但道士就想:蘿蔔白菜,各有所愛,都是祖師爺傳下來的東西,香爐賣上百萬,這畫一半總值吧?
五萬,落差著實有點大大……
道士收起了畫卷,又展開第二幅: 同樣是絹本設色,一位高士身穿道衣,乘於槎舟之上,行與天海之間。
仔細再看,無論是構圖、線條、氛圍、意境,都要比之前那幅更強一些。
同樣,沒有印,就只有一句題詞:雍正十年,甘肅蘭州府樊正則仿!
林思成大致一瞅,又笑了笑:“道長,還是八十萬?”
縱是老道臉皮極厚,嘴角也忍不住抽了抽。
他想了好一陣,伸出了兩根手指:“二十萬!”
林思成搖了搖頭:“嗯,道長先卷好!”
道士盯著他:“檀越覺的多少合適?”
“五萬!”
又是五萬?
道士搖搖頭,捲起了畫軸。
林思成也不在意,又讓道士展開了第三幅。
同樣是絹本設色,古鬆之下,雲海之畔,兩個道士相對而座,一個悠然斜倚,一個正襟謙遜,兩人之間擺著一樽仙氣繚繞的葫蘆。
比之前兩幅,構圖更是嚴謹,線條更爲細膩,景物更爲生動。
甚至於意境,也要比之前的兩幅高上許多。
還是同一位作者,除了題,還有跋: 人間天上,爛銀霞照通徹。
渾似姑射真人,天姿靈秀,意氣舒高潔。
萬化參差誰信道,不與羣芳同列。
浩氣清英,仙才卓犖,下土難分別。
之下又留了跋:賀長春真人壽,雍正十三年乙酉壬辰,弟子樊正敬上。
大致看了看,郝鈞恍然大悟。
這四句詞他有印象,是南宋全真教掌教丘處機所作的無俗念的下半闕。
出自莊子·逍遙遊: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肌膚若冰雪,綽約若處子。
意喻高人不染纖塵,玉壺冰清。
丘處機後隱居六盤山龍門洞(陝甘交界處),創龍門派。自元始,與龍虎山分庭抗禮,掌道教半壁江山。
再看最底下那句,“賀長春真人壽”,應該是丘處機壽誕時,景道人的祖師所作。
又瞅了一遍,郝鈞擡起頭:“景道長出自龍門派?”
“正是!”景道士打了個稽首,“師祖爲龍門派第十代宗師,於棲雲山(甘肅)潛修,創自在門……”
自在門,沒聽過? 郝鈞不置可否,又看了看林思成:“這一幅怎麼樣?”
“還行!”
林思成微微一點頭,心中卻說不出的古怪。
三幅都是仿作,要說構圖,筆力,設色,乃至意境,離名家還有些差距,也就居於中上的水平。
關鍵的是,裡面畫的人物: 前一幅,也就是那幅高人乘槎圖,仿的是胤禛行樂圖冊·乘槎成仙。
畫裡面乘著槎舟行於海上的那個道士,就是雍正。
後一幅,仿的則是胤禛行樂圖冊·道裝雙圓一氣圖。
再看題詞:賀長春真人壽,雍正十三年乙酉壬辰,弟子樊正敬上。
這裡的長春真人不是丘處機,而是雍正登基後賜給乾隆的道號。
還有下面,雍正十三年乙酉壬辰,按天干地支推算,應該是1735年農曆八月十三。
恰恰好,這是乾隆的生日。所以,畫裡面斜倚的那個男道士,就是乾隆。
關鍵的是,還是工筆設彩,這意味著什麼? 這是兩幅清代帝王像……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