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9章
強迫癥
坐進車裡,看孫嘉木的眉頭皺成了“山”字,吳暉笑了笑:“是不是覺得哪哪都想不通,跟兒戲似的?”
孫嘉木猛點頭。
國家級的遺址發掘,負責人才二十出頭,乍一聽,就跟開玩笑一樣? 關鍵的是,從發現到發掘,只用了十來天。這要傳出去,史學界、考古界,乃至學術界,不全得爆炸? 但看當地那些領導,不管是省級部門,還是市縣兩級,一個比一個淡定,一個賽一個的心安理得?
孫嘉木就覺得,這地兒,這事兒,哪哪都透著弔詭。
吳暉靠住椅背:“他是王齊志的學生!”
孫嘉木怔了一下,一臉古怪。
算是前同事,兩人當然認識。但一個管考古,一個搞文遺研究,不在一個部門,所以不是很熟。
但孫嘉木至少知道,王齊志是什麼來歷……
一看就知道他想歪了,吳暉搖了搖頭:“我說的意思是,王齊志調到西大後負責的那個實驗室,其實一直是這個小孩在負責。包括那兩個重點項目,也是這小孩一手設計,王齊志只是掛個名……”
孫嘉木猛的一怔。
領導說的是,王齊志搞的那個“鐵質文物”和“銅冶金起源”? 吳司長說過,當時還和他開過玩笑:王齊志能耐了,從文物局出去沒兩年,就敢抄老東家的後路?
這也就罷了,他連社科院的飯碗都敢搶? 當時他還奇怪:這位二世祖突然就開竅了?
搞了半天,是那小孩弄的? 但二十出頭的年紀,獨立設計國家級項目……孫嘉木就覺得,更詭異了。
吳暉又笑了笑:“你剛出差回來,還沒顧上了解:其實運城……說準確點,那個小孩在河津發現的遺址,並不止這一處,而是三處。
第一處是老窯頭窯址,雖然是清代瓷窯,卻是山西迄今爲止遺蹟留存最爲完整,工藝鏈條最爲健全的陶瓷燒造遺址。”
“第二處是北午芹唐窯,一出土,就把山西的燒瓷歷史從宋末金初提前到了唐代。但這只是其次,重點在於,林思成在勘察燃料遺蹟時,還發現了焦炭遺址……”
孫處長眼皮直跳:“唐代的焦炭?”
“差不多……因爲暫時沒有煤炭類的斷代技術,只能檢測同地層輔助標本,比如獸骨、瓷片。這兩種都有年限誤差,所以暫時推論爲五代初期……但我覺得,唐末的可能性很大!”
別說唐代,哪怕是五代,也比之前的發現提前了近兩百年。
更在於,焦炭關聯的不僅僅是燒瓷,還涉及到冶金史,乃至工業萌牙溯源。
但這不對。
幹了半輩子考古,孫嘉木還是第一次碰到遺址這麼集中的:三處重大發現,都集中在一個小小縣級市?
時間更集中:僅僅在三個月之內接連發現,從考古學的角度而言,比兩塊中五百萬的概率還小。
吳暉又嘆口氣:“與之相比,其實這都不算什麼,難的是:三處遺址全都在地表之下,而地表沒有任何標誌性的遺存。”
“特別是兩處瓷窯窯址:運城一直計劃復原琺華器,從2000年左右開始就尋找窯址,找了八年,一直沒有頭緒,但那小孩一來,一座接著一座……”
孫嘉木恍然大悟:怪不得,林思成有那麼多的頭銜? 第一座,彌補省內歷史空白。第二座,將省內燒瓷歷史提前了兩個朝代。第三座,更是提前到了史前文明? 這都還沒算北午芹的唐代焦炭,古垛村的陶雕蠶蛹,只是這兩項,妥妥入選全國當年度重大歷史發現。
但問題是,既然難度這麼大,林思成是找到的?
透視眼? 那是扯蛋……
吳暉捏著眉心,回憶了一下:“我看了勘察報告,第一次,他是根據遺址範圍內的植物分佈異常,找到的窯址……”
“說具體一點:老窯頭地處山區,且處於瓷土礦的中心地帶,河流改道,土壤板結。不但缺水,也缺乏草木植物生長所需的養份和條件。但光禿禿的荒灘上,卻長著一坑茂盛的蒲葦?
林思成以此推測,底下應該存留有燒瓷時的草木灰遺蹟,然後戳了一釺子,就找到草木灰池……”
“第二次在北午芹,他根據一隻如新瓷的白釉碗,推斷出土地點可能是古代的窯神廟遺存。然後以此爲座村,又根據山勢、河道,推斷出窯址配套作坊的方位……這次更快,只用了一天……”
“發掘報告裡有他當時畫的簡圖,和發掘後的出土地點做對比,分毫不差……”
“至於這最後一處……”吳暉稍頓了一下,“王齊志說,這次確實是湊巧!”
扯淡的湊巧? 張嘉木張了張嘴,不知道該說點什麼。
乍一聽,都挺簡單? 但如果沒有學過植物學或植物考古學,誰知道荒灘裡該長什麼草,不該長什麼草?
如果不是有多年的野外考古實踐經驗,誰知道蒲葦需要的是什麼樣的生長環境,什麼樣的習性? 怕是想破腦袋,都和瓷窯扯不上邊。
還有第二次,首先你得對唐代民間陶瓷文化信仰有相當的瞭解:南方拜什麼神,北方拜什麼神,祭祀時擺什麼供品? 廟又該怎麼建,建在什麼方位,與山勢河道、以及窯爐等核心作坊的對應位置。
而唐代瓷窯有幾座?
數遍全國,系統性且完整的,具有代表性和參考價值的,兩隻手就能數得過來。
可能十年八年都用不到一次,學校壓根就不教這一類的知識,包括各文博機構、考古機構,研究的也是少之又少。
也沒人閒的蛋疼,耗時間去學這種知識,所以想查資料都不知道從哪查。
那林思成是從哪學的,又是怎麼做到的,只用了一天,就找到了北午芹窯址?? 想來想去,孫嘉木覺得只有一個可能:林思成通過不斷的實踐,知識和經驗已經積累到了一個恐怖的程度。
但問題又來了,都還沒畢業,他哪來的實踐經驗? 越想越不通,孫嘉木張著嘴:“這小孩……怎麼這麼邪門?”
“邪門不至於,但確實挺獨特!”
吳暉點點頭,“按王齊志的說法,這小孩學東西特快,過目不忘,無師自通……咱們局和社科院的那兩個項目,就是他從期刊和公開數據中扒下來的……”
扒? 扒期刊論文,反向驗證研究結論,這樣的並不少見。但那全是研究單位項目驗收完畢,論文全部公開發表,有核心數據支持的前提下。
就王齊志實驗室的那兩個項目,文物局和社科院都纔開始研究,才發了幾份普刊。
說直白點:壓根就沒什麼核心數據,也壓根就沒研究到那個程度,那林思成是從哪扒的? 下意識的,他又想起在會場裡,林思成說:RTK有配套的說明書,轉換應用場景並不難,改一下系統參數就行。
當時孫嘉木就覺得,這小孩真能吹牛逼? 就他說的這個“改參數”,考古司的技術員需要集中培訓兩個月左右,才能基本掌握。
但現在再想:他已經到了“根據幾份公開報導,就能推導出課題的核心數據,敢和文物局、社科院搶項目”的程度,根據說明書修改一下RTK的參數,不就跟玩兒似的? 孫嘉木就感覺,用“邪門”這樣的字眼,已經不足以形容……
琢磨了好久,依舊覺得不可思議,他牙疼似的呲了一下牙:“王志齊從哪挖來的妖孽?”
吳暉搖搖頭:“沒,就西大的學生,今年大四!”
啥玩意,大學生? 孫嘉木又愣住了:“不是……優秀成這樣,他還上什麼學?”
吳暉深以爲然的點點頭:“不過再一個月就畢業了。我和王齊志談了一下,這次師生倆一塊進組,給他們分一個小組,讓王齊志掛名,讓林思成具體負責。然後等八月份校招,讓司裡會給那小孩留一個名額,”
孫嘉木暗暗一讚:一箭雙鵰? 這小孩好不好用不知道,但王齊志真好用。
用過的都知道……
感慨間,車開到地頭,一羣人烏怏怏的下了車。
只是一眼,孫嘉木就知道,當地爲什麼那麼著急? 像這種典型的黃土臺地地形,但凡雨大一點,一塌就是一大片。
即便遺址處在臺地中心地帶,但因爲植太少,必然會被洪水衝涮,造成不同程度的破壞。
之前是不知道既然知道了,肯定要做出有效的防護措施……
大致觀察了一下,專家團上了臺地。
坡以下是鬆軟的壤土,一腳下去,整隻鞋都能沒進去。還好,爲方便運輸考古設備,林思成打申請,讓河津緊急修了一條礫石路。
順著坡上了臺地,兩座碩大的鋼屋架佇立在臺頂中央。
鋼棚外部用石磚壘砌了三十公分高的步行道,四周又開了排水渠,來不及硬化,先用塑料護邊鋪底。
吳暉和孫嘉木算了算:這兩座鋼屋架並步道、排洪渠,肯定是遺址發掘之前就建的。即便連夜施工,也要五天到一週。
這樣一來,林思成發掘遺址的時間,應該比在報告裡寫的更短:十天之內。
但這只是其次,關鍵是規劃佈局:遺址外部乾乾淨淨,別說雜草植被,連顆石子都看不到。
也別看只是一條磚砌的步行道,但作用不是一般的大:晴天能走,雨天能走,甚至於發洪水的時候照樣能走。
除此外,裡外看不到半個腳印,說明步道建好後,無論進出,也不管是發掘還是鋼屋架施工,更或是繞多遠,所有的工作只能通這一條路進入遺址範圍。
再看門外那個金字塔式的土堆:這應該是劃方刮面時,從遺址內刮出來的地表層、間歇層、生土層。
堆在這裡不奇怪,因爲遺址還沒有徹底發掘完,後續可能還要分析、化驗。
但奇怪的是,偌大的一堆土,細的跟麪粉一樣? 說明真的是拿刮刀一層一層刮下來,然後又用細眼鑼篩篩過。所以別說遺漏文物,連個陶渣都不會漏過。
下意識的,吳暉和孫嘉木轉過頭,看了看身邊的林思成,又對視了一眼:這小子是不是有強迫癥?
說心裡話,國家田野所、考古隊,能不能管理不到這麼嚴,這麼細?
暗暗驚詫,孫嘉木回過頭:“林老師,當時刮面,現場有多少人施工?”
“一百二,分兩個隊兩班倒,每個隊又分十個組!”林思成言簡意賅,“每組四人負責刮面,兩人運輸、篩土!”
那就等於,現場最少同時有六十個刮面工?
還要加上二次篩檢的技工、不間斷勘檢的考古隊員,同時間,現場的施工人員最少有一百人以上。
這麼多人,管理首先是個大問題:考古不像其它,講究的就是一個慢工出細活。稍有不慎,鏟子稍挖深點,整個組,乃至整個隊一天就白乾了。
很有可能還會返工,耗費的時間很可能是之前的兩倍,甚至三倍。
所以,用十天左右的時間完工,在孫嘉木看來,就像是趕著一羣鴨子上架……
暗暗轉念,林思成領著他們進了倉房。
門口有值班員,起身問了聲好。林思成笑了笑,拿起筆在登記冊簽上了名字。
簽完好,林思成按了一下牆上的酒精凝膠壺,仔細的擦手,又示意了一下登記本,然後指了指旁邊的更衣間:“兩位領導,不好意思,準備的有些倉猝,衣服有點不太夠!”
吳暉和孫嘉木齊齊的一怔愣。
啥意思? 要簽字、還要洗手、更要換防護服? 程序當然對,國家文物局考古司、考古管理處,牆上全貼的清清楚楚。進入遺蹟三要素:防菌、防塵、防污染。
包括地方考古機構,肯定也有相同的規定和條例。但說實話,認真執行的有幾個?
如果是之前,吳暉和孫嘉木肯定會想:這小子是不是在給他們玩下馬威? 但剛看過倉房外的佈置,以及比麪粉還細的那堆土,兩人再沒半點懷疑:這小子就是有強迫癥。
管你是什麼領導,什麼專家,又是從哪來的,你敢不簽字,不洗手,不換衣服,他就敢不讓你進去你信不信?
所以,籤吧!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