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3章
言之尚早
林思離的有點些遠,他還沒上坡,釺探機四周已經圍了一大堆。
不知誰喊了一聲“林工來了”,“譁”的一下,人羣自動分開了一條道。
水即生拄著柺杖,任新波站在一旁,手裡捧著幾塊灰色的煤渣。
看到林思成,他往前一遞:“林工你看!”
林思成點點頭,接過了一塊。
手感沉重,質地很硬,顏色黑中泛銀。表面殘留著白色的灰分,且呈現一種特有的金屬質光澤。
橫截面裂縫密集,且有細密的小孔。但大小不勻,就如不規則的蜂窩。
林思成低下頭,看了看地上的釺管:地表兩米以下,接近有一米厚,全是這種東西。
說明腳底下有一堆焦炭,也絕非偶然形成,而是批量的當作燃料使用。
順手丟掉,林思成拍了拍手:“嵐炭,因斷紋交錯,形似山嵐而得名。剛入爐的時候,會冒出藍色火焰,所以又稱藍炭,蘭炭……”
“因爲古代技術有限,古法乾餾不徹底,所以從現代工業學的角度上來說,只能算是半焦……”
任新波眼神微動:“林工,如果用來燒瓷,窯溫能達到多少?”
林思成想了想:“一千五六應該是有的,即便不鼓風,也在一千四以上!”
任新波嘴脣嚅動:“一千五六百度的高溫,不還是焦炭?”
林思成頓了一下,點了點頭:如果對比木柴或是煤,或是放在古代,這自然是焦炭。
一時間,一羣人盯著釺管中的炭渣,不知道該說點什麼。
剛到這兒,林思成說有洞坑窯的時候,大多數的人只是一知半解。
包括很內行的那一部分,基本都和任新波一樣,以爲林思成說的作坊式的小窯。
隨後挖出窯汗,林思成畫了一張圖,衆人才明白,他說的洞坑窯是什麼窯:馬蹄窯與斜坡式龍窯相結合,獨創的新窯。
有多新? 省內首次發現,甚至於國內都是首次發現。
對於考古學而言,這四個字意味著什麼? 填補歷史空白,修正歷史軌跡。
說實話,這已經夠讓人震憾了,所以之後水總工提到,說林思成推測這兒有唐代的燒煤型瓷窯,大都半信半疑。
再之後,又說林思成懷疑,這兒很可能有焦煤型窯爐時,一羣人覺得更不靠譜。
因爲不管是燒煤型瓷窯,還是焦煤型瓷窯,史料文獻中最早的記載已經到了宋末,包括同時代的考古發現也證實這一點。
但話沒說完三分鐘,離窯爐不到十米遠的地方,就釺探到了焦炭堆? 說明在唐代,河津就已能燒出結釉一千四百度的高溫瓷。
到這一步,已然不是填補歷史空白的問題,而是改寫歷史。更意味著新的工藝,新的科技。
光是一個“唐代焦炭”,就足夠將河津窯,將發現河津窯的林思成寫進教科書。
以後但凡提到唐瓷、高溫瓷、古代冶煉,就離不開這個地方,離不開發現這個地方的這個名字……
頓然,有人又想起剛下車,林思成在松木裡看了看,又上山轉了轉,然後擡手一指:哪兒是廟、哪兒是池、哪兒是窯。
以及,他對於燒煤型瓷窯、焦煤型瓷窯的判斷。
說實話,這已經不是快不快,準不準的問題,而是超出了常人的認知。
想想之前:二十出頭的榮譽顧問,特邀專家,特聘工程師……這他媽得有多優秀?
再看看現在:值,真他媽值,千值萬值。
哪怕最後沒有復原什麼卵白瓷,光是這座窯,就不枉市領導那麼重視,專程帶團去西京談判了一場……
一羣人佩服的五體投地,林思成依舊波瀾不起,按步就班。
“黃教授,取樣吧,先過一下儀器……”林思成交待著,又笑了一下,“都先別高興太早,萬一不是唐代的,而是宋,更或是金代、元代呢?”
那也夠了。
哪怕是元代,也比最早發現的“明代成化用焦炭燒鬥彩瓷”早了兩百年,足以稱得上改寫歷史。
何況在場的都不算外行,至少知道什麼是迭壓型遺蹟:城上建城,墳上建墳,即上下覆蓋,老的在下,新的在上。
如果是窯址,那就是老窯上面建新窯。
再看釺管中的土層:新窯炭堆的最底部,與舊窯頂的紅磚層足有一米,而且全部爲生土層。
由此就可以推斷出:這種迭壓關係並非人爲因素導致,而是來源於自然力量。十有八九是山洪、泥石流之類的災害毀了舊窯,災後又在舊址上建的新窯。
換種說法,新窯舊窯之間相差的時間,可能不超過十年,很可能只隔著一兩年,說不定連窯工和師傅,都是同一批人。
所以,如果是舊窯是唐代,新窯也只可是唐代……
林思成又要了紙和筆,重新畫了一張圖:“初步推斷,兩種地層間隔年代不是很長。但間隔層很厚,說明只是覆蓋,而非破壞,儘量以非侵入式勘探……”
“與舊窯對比,新窯方位偏移很大,水平錯差至少在五十米以上。但設施佈局相差不大,依舊是臨坡型洞坑式窯爐……重點勘察煉焦爐及配套設備,其次,不排除窯爐構造爲雙火膛,及配備鼓風設備……”
林思成邊畫邊講,田傑拿著本子,一字不落的記到了上面。
大致交待完,一羣人又下了坡。
既然找到了燃料堆,找到核心的窯爐位置和配套設施是遲早的事情,沒必要親力親爲。
他陪著水即生回到了車邊。
一旁就有樹蔭,談武給林思成搬了把折迭椅:“林老師,要不要彙報?”
“等一下吧,最多半天,黃教授這邊就能做出焦炭和輸助樣本的檢驗結果。不出意外,天黑之前,田所和高隊基本能勘察出這兩層遺址的大址範圍。所以,明天早上再彙報也不急……”
林思成笑了笑:“不然萬一放了空炮,領導該有多難受?”
也對。
水即生上了歲數,不耐坐,聊了一會,說是先回市裡(河津)。包括隨行的人員,其中有一大半都不參與勘察,只是跟著考察一下,也會回市裡。
林思成親自把他送上車,不多時,路邊的車隊少了大半。
任新波看著後視鏡:林思成揮了揮手,又坐了回去。
怕揚起灰土,車走的很慢,大小十餘輛,在鄉道上排成長龍。
稍一頓,他目露思索:“老師,咱們是不是忘了什麼?”
水即生“哈”的一聲:任新波啊任新波,你纔想起來? “你是不是忘了,今天爲什麼會來這麼多人?”
“這個沒忘:實地轉一轉,準備明天開工!”
任新波回了一句,猛的怔住:咦……對啊,明天才開工? 是不是黃道吉日不知道,反正是林思成和老師一塊定的日子,定的是明天。
局領導很重視,專門交待過,該準備的一應俱全:雞、牛、豬頭,香、紙、案……包括各院各單位,跟著來了幾十號。
但剛一來,林思成上山轉了一圈,然後說松木裡有座廟,考古隊就動工了。
之後又是瓷土堆,又是淘洗池,又是洞坑窯,又是焦炭堆……任新波被震的七葷八素,早把這一茬給忘了。
所以,林思成活都幹了這麼多,哪還需要等到明天再開工? 他愣了好一會:“老師,那這工還開不開了?”
“還開什麼開?”水即生嘆了一口氣,“小林壓根就不信這個!”
任新波怔了一下,也跟著嘆了一口氣。
他感慨的不是林思成信不信這個,而是就半天的功夫?
明天才開工,林思成今天就把活幹了快一半……
任新波有些狐疑:“但感覺,他興致不是很高?”
“得有多高才算高?”水即生看了他一眼,“像你一樣,喜形於色,欣喜若狂?”
不然呢? 國內首次發現,填補空白,改寫歷史,搞不好就能上教科書,換誰不激動? 但林思成別說激動,臉色都沒變一下? 任新波囁動嘴脣,剛想說什麼,又閉上了嘴:與他半天找到了兩層遺址相比,這算個毛? 包括到現在,他都沒想明白,林思成是怎麼判斷的,又憑藉的是哪些依據……
也不止任新波想不明白,還包括田傑、高章義、商妍、趙修能,以及王齊志,何志剛。
食堂安排在村小學,談武聯繫市(縣)賓館,臨時送的快餐。不可謂不豐盛,但都沒什麼胃口。
唯有林思成,不疾不徐,細嚼慢嚥。
“其實並不難判斷,包括窯神廟、窯廠佈局、窯爐走向,以及燒煤,焦炭,等等等等……”
“要說依據,那就更多了,包括山勢、河道、地形、方位、瓷土成份、礦藏分佈……當然,最關鍵的,還是水總工的那隻碗,以及那些瓷片……”
他們也知道,林思成依據的肯定是這些因素,問題是,他們不知道具體因素的因體作用,具體怎麼體現,以及相互間形成的是什麼樣的印證關係。
“說起來有些複雜,我說簡單一點……”刨完最後一口飯,林思成放下碗,又接過方進遞來的茶杯:“就比如數學公式,做的題多了,自然就會套了……”
幾個人愣了一下。
明白了:讀書萬遍,其意自見。
就好比一羣學渣和一個學霸,他們讀的書沒林思成的多,林思成說的再多,也沒辦法理解。
問題是,平時也沒見林思成怎麼讀書啊? “但焦炭呢?”王齊志想了一下,“這個沒有任何依據,甚至沒有任何記載和發現,你是怎麼判斷的?”
林思成頓了一下:其實依據還是有的,也有發現,但不是現在發現的,而是還得過好多年。
2023年,禹州下白峪鈞窯遺址羣第三次發掘,出土唐代陳設類官窯器,黑、白、青、彩釉均有出土。其中最爲有名的,是一隻花釉瓷的玉壺春瓶: 此次發現,不但將這種器形的發源年代從宋代推到了唐朝,更是改寫了鈞窯的發源地:之前爲禹州市中心的八封洞,此次發現則證實,在西南約四十公里的神垕鎮下白峪。
更是將鈞窯燒製彩色窯變瓷的歷史從北宋初,提前到了唐代開元年間,整整提前了兩百年。
除了這隻玉壺春瓶,當時遺址中還發掘出孔雀石釉料遺蹟,同步證明唐代中期,鈞窯就已經具備燒製高溫窯變瓷的工藝和技術。
問題隨之而來:這種海棠紅的釉色,需要在1350度到1380度的還原氣氛下,使孔雀石中的氧化銅還原爲單質銅,再合成氧化亞銅,否則紅色無法呈現。
但是,以唐代柴窯的技術,窯溫達到一千兩百度都難,遑論接近一千四?
直到第二年,也就2024年,窯址附近再次發掘出土法煉焦爐遺址,纔有了猜測:很有可能在唐代時,鈞窯就掌握了煉焦技術,並用於燒瓷。
但因爲那一塊兒是鈞窯遺址羣,大窯小窯幾十座,從唐到明哪一朝的都有。又因爲地層破壞的很嚴重,無法證實煉焦爐是唐是宋,是元是明,所以一直沒有定論, 當時,林思成還去看過,他傾向於北宋,更或是唐。
至於之後是怎麼定論的,他已經不知道了,但不妨礙他以此做爲依據: 既然唐代開元時期的鈞窯有可能煉出焦炭,再燒出一千三百八十度的銅紅釉,爲什麼同時期或是更晚一些,離鈞窯不過三百公里的河津燒不出一千四百度的白釉瓷?
反正只是猜,只是推測,有更好,沒有也無所謂。包括當時和水即生探討,他也只是隨口一說,就連林思成自己也沒抱多大希望。
不料一猜就準? 幹了兩輩子,林思成太清楚,如果那堆焦炭確實是唐代的,意味著什麼:工業革新、技術革新、燃料革新。
甚至於有可能達到“探源中華文明工業基因,改寫全球技術史”的高度:煉焦歷史早於歐洲約1000年,凸顯中國古代工業技術的前沿地位。
與之相比,省內國內首次發現,填補歷史空白等等,都如小兒科。
當然,只是可能。所謂孤證不立,孤據不考,光靠這一處遺址遠遠不夠,至少還得發掘兩到三處同時期遺址,相互論證。
但絕對不至於像任新波說的,興致不高。
只是他性子比較穩,臉上看不出來罷了。像商妍、田傑、高章義,乃至已經回了市了做化驗的黃智峰,早已興奮的不知所措,連飯送到嘴裡是什麼味都嘗不出來了。
想像一下:光是這一處窯址,能寫多少論文,能發多少期刊?
何志剛點了一根菸:“既然不開工,我下午就回去了,局裡這邊好辦,都是之前談好的,最多發一份通報。但學校這邊,你準備怎麼彙報?”
“學校這邊也是談好的,肯定還是按照約定來。”林思成笑了笑:“況且這邊聘書照頒,工資照發,半點折扣都沒打。不能突然發現好處,就反悔變卦!”
稍一頓,何志剛點點頭:“對!”
談武坐在旁邊,眼觀鼻,鼻觀心,當沒聽到一樣。
但他心知肚名:何局長和林思成說的是有關遺址的發掘報告,以及後續的論文和期刊發表。
其它都不提,就說一點:唐代煉焦,這四個字只要一見報,全國都得震三震。包括歷史、考古、陶瓷、工業、文化等等等等學術界,以及中管部門。
別說徹底證實,只要能研究出點成果,相關的期刊想怎麼發怎麼發,而且絕對是最核心,最權威的那一種。
都不需要多,至多兩三篇,升一級職稱綽綽有餘:從講師到副教授,從副教授到教授。
而西大作爲全國考古學排名第二的頂尖學府,簡直是天賜良機。說不定,就會有人動腦筋。
認識這麼久,何志剛當然清楚林思成的性格。雖然說這些還早,說不好發掘就得以“年”計,但所謂未雨綢繆,於情於理,他都得提醒一下林思成。
轉念間,他又看了看王齊志,王齊志微不可察的點了點頭。
就如之前他給林思成保證的:你只管搞學術,搞研究,剩下的,全交給老師。
別說校長和耿院肯定不會動這樣的心思,哪怕動了,他也保證第一時間頂回去。
話再說回來:林思成,他這個老師,商妍,方進,以及中心的李貞、實驗室的朱開平、馮琳等等等等,這些是不是都是學校的人? 不用多,每人發個一兩篇,是不是都算西大的? T類(特種)和A類(權威核心)讓林思成發,剩下的B類、C類和普刊,肯定要給當地協助部門分一部分。然後還要加上田傑、高章義、幾個考古分隊長,以及黃智峰,兩個實驗組長。
這又是多少人?
哪裡能輪得著臨時插隊的? 轉著念頭,他給何志剛遞了一個放心的眼神。
兩人對著眼神,商妍後知後覺:“那當地部門呢?”
“說是那麼說,但不好真的吃獨食,分肯定是要分一部分的!”
林思成笑了笑,“當然,說這些還太早,萬一是元代煉的焦,那提都不用提!”
幾個人齊齊的搖頭:兩個文化層的土層構造那麼相似,怎麼可能跑到元代?
至不濟,也是宋……
正思忖間,電話“嗡嗡”的一震,林思成順手接通,裡面傳出黃智峰的聲音:
“林老師,焦炭的斷代結果出來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