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7章
一步到位
霧色籠罩著澗溪,半腿深的野草鬱鬱蔥蔥。
幾輛車開進村委會,下來了七八位,有男有女。
看到任新波,田傑迎了上去。
“田所,這位是省局文管處(文物管理)的史處長,這位是文化遺產中心的張主任……國家文物局專家組估計下午就到,我們先來打個前站!”
“你好,你好……”
介紹了一下,任新波左右一瞅:“林老師呢!”
田傑轉過身,往後指了指:“在那!”
幾個人順著田傑手指的方向:不遠,離村委會約摸百來米,立著一座教堂。旁邊的臺地上,隱約站著一個身影。
“這麼早?”任新波感慨了一下,“林老師在觀察地形吧?”
田傑頓了一下:“差不多!”
其實是有些鬱悶,跑那瞎琢磨去了。
不止是林思成,包括田傑、高章義,乃至王齊志、趙修能、商妍,都有些鬱悶: 從起初,也就是請莊子敬莊總徵集文物開始,林思成的目的就是宋窯或金窯。
但用時近一個多月,瓷窯遺址倒是找到了,也就是下化鄉的老窯頭。但喰一點:是清代遺址,離宋、金時期差好幾百年。
沒事,咱繼續找。
又找了半個月,基本沒什麼頭緒。好在運氣不錯,遇到了水總工,確定了第二座窯址地點:北午芹。
之後又是洽談,又是合作,又是建分中心。差不多過了一個月,遺址倒是找到了,但並不是什麼宋代金代,而是更早時期的唐代。
但沒關係,相比較起來,至少唐代比離宋金兩代更近一點。
至此,林思成的把握更大,目標更爲明確:有唐窯,有清窯,且工藝一脈相承,不可能沒有宋、金、元、明時期的遺址留存。
甚至他能把範圍圈定到更小:老窯頭遺址爲河津窯的晚期錨點,那北午芹遺址就是河津窯的早期錨點,甚至是發源地。
再加上四座瓷土礦(幹澗、北午芹、固鎮、尹村),三條河流(遮馬峪、瓜峪、神峪),不管是宋金窯,還是元明窯,絕對跑不出這方圓十公里之內。
範圍這麼小,目標這麼明確,肯定不難找。
但然並卵,誰都沒想到,宋代金代的瓷窯沒找到,卻先找到了幾座新石器時代的陶窯遺址?
新石器是什麼時候? 即便以最晚的龍山文化(黃河流域)算,至少也在公元前兩千年,距今四千年左右。
不誇張,當時,談武笑的後槽牙都呲出來了。
要問爲啥:這是迄今爲止,山西發現的第二座相對完整的新石器文化遺址。
地圖再縮小點,運城第一。
水即生、蔣副市長、省文物局的鄭副局長挨個給林思成打電話,河津市的領導更是殺到了現場。
一是求證,二是道賀。
林思成強顏歡笑,心情卻一團糟。
用趙修能的話說:林師弟,你又沒想過跳槽,在山西找到的遺址再多,作用也有限。
況且已經發現了北午芹唐窯焦炭遺址,級別已算是頂高,再是新石器的遺址,也就是錦上添花。
要只是這樣,倒也無所謂,就像北午芹的唐窯,他頂多掛個名,當地文物部門該組織組織,該計劃計劃,該發掘發掘。
但好死不死的,林思成一釺子下去,又釺出了一枚陶雕蠶蛹。
長這樣: 要問有什麼用?
就說三點:修正絲綢起源的時空框架,重構中華農桑文明的發展脈絡,乃至探索中華文明的起源及路徑。
課題夠不夠大,級別夠不夠高? 河津分管文化的領導嘴都快笑歪了,當天就向市裡、省裡彙報。第二天,省文物局訂了機票,準備拿著蠶蛹去京城,一爲彙報,二爲檢測。
不出意外,國家文物局肯定會實地考察,同步派人指導,併成立發掘團隊。
對林思成而言,確實只能算是錦上添花,但他再是覺得無所謂,這也是國家級的項目。
所以,不管是王齊志,還是學校,乃至西京市文物局,都有些猶豫:怎麼說,遺址也是林思成發現的,要不要趁機把他弄進去渡渡金? 其它不說,至少王齊志敢保證,林思成進了組,至少也能負責一個分組:或是現場發掘,或是實驗分析。
問題是,一旦進組,發掘週期至少也是一年以上,更說不好得兩三年。而且是國家級的項目組,不可能還由著林思成逍遙浪蕩,十天半月見不到人。
找什麼瓷窯是別想了,甚至於西大的修復中心,他都得遙控指揮。
如果不進,就等於錯失了一次頂好的機會。
林思成倒是很淡定,說都還沒畢業,沒必要湊這個熱鬧。
他躊躇的是:項目級別這麼高,當地肯定會集中力量,配合上級部門的發掘計劃,也肯定會影響到河津古窯後續的勘察和發掘。
換種說法:後面再找什麼瓷窯,他只能單幹。不可能像之前一樣,省文物局高度重視,市、縣兩級無條件配合。
但王齊志勸他,先別把話說死,他先去京城探探口風,然後就陪著鄭副局長去了京城。
算算時間,這都半個月了……
轉念間,任新波領著那幾位出了村委會。
臨近臺地,對講機“呲”的響了一聲,林思成回過神,迎了下去。
越走越近,隨行的那幾位的神情漸漸古怪。
可以這麼說:如今在山西文物界、考古界,林思成的名字頗有那麼點兒“如雷灌耳”的意味。
先找到老窯頭遺址,填補“山西無完整性、系統性工藝遺蹟型陶瓷遺址”的歷史空白。又找到了北午芹遺址,將山西的制瓷歷史從金代推進到了唐代。
特別是焦炭遺址,可謂在山西史學界引起了地震一般的轟動。
然後還沒一個月,他又勘探出一座能排進省內前三的新石器石器遺址?
而不管是哪一處,都能稱得上改寫歷史的重大發現,何況還是三處? 再算算時間,從前到後不過三個月左右。
說他一個人頂得上一個省的文物系統,這話可能有些誇張。但他用三個月的時間,給整個省的考古部門找到了可能十年都幹不完的活,這話一點兒都不過分。
所以,他們對林思成不是一般的好奇。
聞名不如見面,哪怕有心裡準備,但見到真人的時候,一羣人依舊驚了一下:這麼年輕?
嘴上連鬍子都沒有幾根,擺明就是個學生。
暗暗轉念,雙方走到一塊,任新波居中介紹。
年輕歸年輕,但該有的尊重一點都不少,不管是處長還是主任,握手都是雙手,稱呼“老師”。
好一陣寒喧,一羣人上了臺地。
離他們最近的,就是林思成最先發現的那處陶窯。
圓形的那個圈就是窯室,窟窿爲火膛,中間分岔的兩個洞則爲環型火道。
不深,大致地表以下一米左右。面積也不大,不到四個平方。
來的時候帶了相機,張主任圍著欄繩,“咔咔咔”的一頓拍。
史處長一臉唏噓:“林老師,地面沒有任何遺蹟留存,你當時是怎麼發現的?”
林思成仰著頭回憶了一下:怎麼發現的? 總不能說,怪他手閒?
當時,田傑領著人找古澗河(遮馬峪)的古河道,林思成閒不住,就拿根探釺四周亂轉。
戳著戳著,一釺子帶出來一截一指長的石灰。
林思成以爲運氣爆棚,戳到了窯址,當即讓隊員刮面(一層一層的刮土,尋找遺蹟層和文化層)。
十多個人用時半天,在地表一米左右,刮出來了一處面積一平方左右,高度僅剩十公分的陶窯窯室。
也就是那個環型的圈。
第二天又颳了半天,發掘出了火塘和火道。
但面積太小,加起來才三平方左右,文物基本等於沒有,只是挖出了幾塊黑陶片。林思成也就沒在意,讓淡武往市文物局彙報了一下。
市裡一聽,才三個多平方,而且沒什麼文物,就沒重視,就讓他們看著處理。
談武的意見是埋了算逑,但林思成想著怎麼也算是新石器時期的遺址,而且還是陶窯。如果在附近發現宋金時期的瓷窯,就可以相互印證,將遺址的起源追溯到史前時期。
當時他還開玩笑:能發現第一座,說不定就能發現第二座。更說不定像北午芹一樣,又弄出個重大發現。
只是開玩笑,田傑繼續帶人找古河道,他又拿根釺子在附近亂戳,結果第三天,在陶窯往東三十米左右,戳出了一枚陶雕蠶繭。
這玩意有多少見? 迄今爲止,這是全國發現的第一枚。
林思成之前沒見過,但他至少知道這東西有什麼作用:祭祀。
說明這地方在新石器時期就開始養蠶,織絲,並且形成了原始宗教性質的信仰崇拜。
進一步推測,至少在四千年以前,晉南地區就已經掌握了熟練的養蠶和織絲技術。如果往上溯源,說不好就能將晉南地區的農桑文明追溯到五千年以前。
這不算重大發現,什麼纔算重大發現? 好了,一語成讖! 林思成直覺不對,把高章義那一隊調了過來,擴大勘察範圍。
用時兩天,不但又找到了三處陶窯遺址,還找到了兩處房址遺址。
遺址面積小的可憐:加陶窯、加房址,滿共兩千個平方出頭,將將三畝過一點。
遺蹟也不多,小型陶窯共四座,最大的八平米,最小的兩個多平方。房址只有五座,用現代的說法,就是五家,五院。都不大,最大的七十多平方,最小的不到五十平方。
所以發掘的極快,兩隊三十號人,又招了三十多個村民,前後兩週,就發掘出了整個遺址的表層文化層。
但其中的兩座保存的極爲完好:半地穴、牆體、門道、火塘、柱洞、居住面……等於門、窗、柱、頂、爐、坑,乃至臥室和廚房一應俱全。
再加屋外的灰坑,等於連儲藏室和廁所都有。
這麼完整,保存這麼好的新石器時期遺址,山西有沒有?
有。
1990年發掘的翼城棗園遺址,所謂的“新石器時期棗園文化”,就是以其命名。
所以,這是全山西的第二座,但棗園遺址沒發現陶窯,更沒發現蠶蛹。
這下好了,哪還顧得上找什麼宋窯? 暗暗轉念,林思成嘆了一口氣:“運氣!”
史處長怔了一下,任新波無聲的笑了笑。
怎麼可能是運氣? 如果是三個月前剛來的時候,林思成這麼說,肯定有人信。
但他第一次,一釺子就扎到了老窯頭遺址的木灰池。第二次。只是到山上轉了一圈,就圈出了北午芹唐窯的具體佈局,且絲毫不差。
誰還敢說他靠的是運氣?
只當林思成是謙虛,史處長又瞇著眼睛看了看:“林老師,這應該是迭壓型遺蹟吧,爲什麼不繼續往下挖?”
林思成模棱兩可:“級別太高,我們技術能力又有限,還是不要搞破壞的好!”
其實是他不敢往下挖了:王齊志走的這半個月,他又發掘出了好多東西。
六枚石雕蠶蛹,五枚石雕小球,一枚綠松石墜飾和一枚燧石墜飾。
並彩陶罐、夾沙罐、施紋罐,及相當數量的彩陶和黑陶殘器。
後面的陶器也就罷了,關鍵是前面那三種:就工藝、精美程度而言,別說五千年前的新石器時期,說是兩千年前的秦漢時期都有人信。
林思成怕再挖下去,這個組他不進都得進……
只是順帶著看一看,主要任務是接待專家組。大致轉了兩圈,他們正準備回村委會,任新波的電話響了起來。
瞄了一眼,他連忙接通:“局長……啊,專家組到了,先到古垛村?噯,好好,我馬上準備……”
他掛了電話,邊說邊往下走:“史處長,張主任,局長說,專家團已經到了市裡,先要來古垛村!”
兩人怔了一下:“不是先去北午芹嗎?”
“不知道,估計咱們這兒近一點。”
確實近一點:順著209國道,直直的就能到古垛村。然後再走鄉道,往東北方向再走六公里纔到北午芹。
遺址是林思成發現的,又是他帶著田傑發掘的,專家組來了,他倆肯定得跟著接待。
兩人跟在後面,回了村委會。
提前就安排過,簡隔歸簡陋,但該有的都有。接待室、會議室、休息室……怕地方不夠,又在旁邊的村小學借了兩間教室。
差不多一個小時,車隊開到了門口。
人不少,省文物局、YC市、河津市,男男女女三四十號。
爲首的四十出頭,介紹說是姓吳,文物局考古司的副司長。
王齊志也混在裡面,看到林思成,他招了招手,林思成特意落到最後面。
進了會議室,師生倆坐到了角角里。
左右看了看,王齊志壓低聲音:“之前,吳司長負責國家文物局重點科研基地,我當時負責出土金屬器文物保護研究組……吳司長調到考古司,我也調到了寶雞……”
林思成往臺上看了看:“老上司?”
“對,我們關係很好,他對我一直都很照顧!”
林思成沒說話,抿了抿嘴:咱師孃姓單,能不照顧嗎?
一看就知道林思成在想什麼,王齊志瞪了他一眼。
“來之前,我和吳司長還專門討論過,他說了這麼一句:雞窩裡關不住金鳳凰,既然有真本事,爲什麼不在更大的舞臺施展?我覺得吧,挺有道理……”
不是……老師,這才幾天,你就被策反了?
林思成像是愣住了似的,瞪圓眼睛。
以爲他被震住了,王齊志小聲解釋:“吳司長去年就知道你,就咱們計劃研究鐵器文物,我向他要資料的時候……
之後,他時不時的就打電話問我,咱們實驗室那兩個項目的進展,我都沒敢告訴他,我們在故意壓進度。即便如此,他說我們研究的比科研基地要快好多……”
自己等於在照著答案抄,能不快嗎?
林思成狐疑了一下:“吳司長沒反對?”
“他現在負責考古司,又不負責科研基地,爲什麼要反對?”
王齊志不以爲意:“這次,我又和他說到你三個月幫山西找到了三座窯,包括新石器時期的這一座,然後他就問我,有沒有興趣進組!”
稍一頓,王齊志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林思成:“老領導的意思是,我和你一起進!”
林思成想都不想就搖頭:“老師,還是別進了吧!”
原因說了八十遍,但王齊志還是不死心:“最多一年!”
“老師,那中心怎麼辦?”
“吳司長說,隨時能請假,隨時能退出!”
怎麼可能?
這是國家文物局,不是林思成自個家的竈火門,他想進就進,想出就出?
更何況,他又不是沒進過?說句實話,部委真心不好混,哪怕你本事大到能捅破天。
林思成也明白王齊志的想法:在西京能幹成的事情,在京城照樣能幹的成。
比如修復中心,比如申遺,更比如卵白玉。
正如老上司說的那句:是金子,到哪裡都能發光。
而在京城,他的人脈不比在西京廣,關係不比在西京更硬? 既然有機會,索性一步到位。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