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2章
站在先賢的肩膀上
晴空萬里,白雲悠悠,車外的樹影不住倒退。
從介休到霍州,差不多六十公里,將將開了一個小時。
四天前就和郝鈞聯繫過的,林思成剛纔打電話只是確認一下。
郝鈞不可謂不重視,安排的人來的更早,前天就到了霍州,整整等了兩天。
剛下國道,路邊的一輛酷路澤鳴了一下笛,隨後,下來了一男一女。
都很年輕,男的三十左右,女的二十六七,相貌很是出脫,兩人也長的極像。
趙修能和商妍瞅了瞅,都覺得這兩位很面熟。再仔細回憶:這不就是去年冬天修復中心揭牌時,送了一盆瓷胎畫琺瑯玉石玉蘭盆景當賀禮的那對兄妹?
這兩位的爸好像是郝鈞的朋友,姓陳,家裡在榆林開礦,特有錢。同時,他們的父親還是陝省有名的收藏家……
正努力的回憶,趙修能猛的一頓。
記起來了:陳陽焱,陳總。
張安世墓盜掘案,陳陽焱被於大海做局,要不是林思成,陳總別說開礦,早進去了。
轉念間,大奔靠了過去,林思成下車。
“兩位陳總,抱歉,讓你們久等!”
“林老師,應該的!”
陳道清連忙握住林思成的手,腰往下一勾,“正值年中總結,這段時間礦上安全大檢查,我爸實在脫不開身,不然他親自就來了。
但來的時候特意囑咐我,一定要跟林老師說聲抱歉……還說下次要能幫上什麼忙,您直接給他打電話就行。”
“陳總太客氣了……”
寒喧了幾句,林思成又介紹。都不算陌生,簡單問候了一下,幾位相繼上車。
窯址離縣城很近,下了國道,差不多開了六公里。
陳道清昨天聯繫過,縣文化局、文物局、並白龍鎮,林林總總五六位領導,早早的就等在村口。
下了車,又是一陣寒喧。
提前交待過,陳道清只介紹趙修能,說是他父親的藏友,也是京城的瓷器修復專家,因慕名霍州窯而來,想參觀一下。
至於林思成,提都沒提。
商妍暗暗咋舌,只是陳道清,當地就搞出了這麼大陣仗,如果來的是陳焱陽陳總呢?
轉念間,她使了個眼色,林思成輕輕點頭。
榆林不但有煤,還有油和汽。煤山西多的是,油和汽卻極缺,因爲要煉焦。
兩地又離的這麼近,除了公對公,免不了和陳焱陽這樣的礦老闆打交道。自然而然,就成了當地的座上賓。
如果來的是陳焱陽,至少會來一位縣領導,更說不定會派人到國道口迎接……
客氣了好一陣,一羣領導帶著他們進了村。
遺址就在村裡,村口立著石碑,除了窯址名稱不同,剩下的保護單位、立碑時間,和介休洪山窯的那一塊一模一樣。
大致介紹了一下,一羣領導簇擁著陳道清和趙修能,順著水泥道往上走。
沒走多遠,商妍和趙修能齊齊的一怔愣。
就在村南邊的臺地上,屹立著一座饅頭型的窯爐。
內部構造是什麼樣的,暫時還不知道,但看旁邊的煙囪,兩人當即就能推斷的出來:這座窯是雙煙室,煙道應在底部,而且很長。
不然,煙囪不可能單獨修在外面,不可能修這麼大,這麼高。
由此可以斷定,這座窯必然燒的是高溫瓷。
轉念間,一羣人上了臺地,到了窯爐前,一位文物局的科長負責講解: “1970年,中國古陶瓷研究會會長、中國考古學會理事,故宮古陶瓷研究室主任,陶瓷組組長馮先銘先生來霍州考察,首次發現陳村窯。”
“之後,馮先生推斷,陳村窯即古文獻中屢次提到了霍州窯。初步推測,面積應該在數萬平方……”
趙修能點點頭:“那爲什麼沒有發掘?”
“一是徵收工作難度大:窯址完全與村莊重迭,地塊零碎狹小,光是現有的入戶調查,登記的地塊就有三百多處。”
“二是地形複雜,發掘難度大。”
林思成暗暗點頭:確實有這兩方面的因素。
直到2021年,霍州市政府纔將窯址納入發掘規劃,並推動成立聯合考古隊,提供政策支持和資金保障。
即便如此,考古隊剛進村,就和村民幹了好幾仗。
其次,因爲技術限制,考古條件不成熟:即便到2022年,由山西考古院聯合北大、復旦,並尋求國家文物局支持,才首次展開發掘。
除過這兩點,最主要的原因,是缺乏關鍵性推動因素。
說直白點,當地不瞭解,也沒意識到霍州窯在歷史中的作用和影響力:
在元代,霍州窯是全國唯一的細白瓷生產中心。同時,還是金、元兩代的貢窯。
所以,2023年發掘完畢後,當年就評選爲中國十大考古新發現……
等科長介紹完,要了幾頂安全帽,幾個人挨個進去看了一下。
其它人只是走馬觀花,但林思成足足看了半個小時。
從火膛,到窯室,到煙道,再到窯屋。
即便早有預料,但林思成還是鬆了一口氣:雖然屬明代晚期,結構有所變化,但他格外篤定:這座窯爐,與河津固鎮宋窯一脈相承。
看完後,已是下午五點多,縣賓館安排了晚宴。
藉口第二天還要到其它地方考察,都沒怎麼喝酒,大概八點,宴席結束。
天還不怎麼黑,林思成把所有人召集到陳道清的套房。
踏進門,趙修能和商妍又愣了一下:好多箱子。
大的小的,方的長的,擺滿了客廳。
“這些都是這些年,縣文化部門從陳村遺址收集到的。有些直接是從遺址裡撿的,有的則是村民主動上交。
而這兩箱白瓷,則是這幾天來,文物局和鎮政府從陳村村民手中有償徵集來的,麻煩陳總!”
“林老師你客氣!”陳道清謙虛的笑了笑,“鎮領導稱,因爲時間倉促,好多村民還不知道消息,所以暫時就收到了這麼多。
完整器有多少不好說,瓷片肯定還有,如果後面還需要的話,他們再徵集……”
“肯定要,而且是越多越好,謝謝陳總!”
感謝了一句,林思成一口接一口的開箱子。
趙修能和商妍往前一湊,起初,兩人並沒有在意。
因爲前幾口,全是粗白瓷。
胎體厚重,胎質較爲堅硬,黑色雜質斑點隨處可見,一看就知道瓷泥淘洗不精。
施了化妝土,雖薄卻不均勻,顏色要麼偏黃,要麼透青。質量和品相比中午看過的介休窯稍好點,但也好的有限。
仔細瞅了瞅,趙修能拿起一片碗底:“包漿不厚,氧化程度比較淺,像是明代中晚期?”
林思成豎了個大拇指:論鑑瓷,趙師兄的功力還是相當深厚的。
而後,他又打開兩口,趙修能瞇了瞇眼睛:白地繪黑花,繪赭紅彩?
再看最後兩片:白瓷珍珠地劃花? 如果依舊是明瓷,那當然不稀奇,稍大點的民窯都能燒的出來。但看這兩片的氧化程度,十有八九是金元時期。
金代的白瓷珍珠地刻花,就趙修能知道的,之前就只有定窯燒過。如今又多了一處,河津窯。
至於元代,壓根就沒燒過這玩意,之前沒有任何發現,直到林思成勘測出古垛遺址。
關鍵的是,無論是裝飾、刻工、繪彩,這兩片與永濟古城撿到的那些瓷片都非常的像。
正準備問,林思成又打了一口。只是一眼,趙修能的眼睛猛往外突:
厚圓脣、斜直壁、深腹、碗底積釉……這難道不是玉壁底碗?
特別是完好的那隻,無論造型、胎質、胎色,與水總工那隻碗壓根沒區別。
無非就是水總工的那隻燒成了,箱子裡的這一隻燒廢了。
驚疑間,林思成繼續開箱,趙修能跟著一瞅,眼都直了。
這些都是什麼,卵白玉? 白釉蓋鉢,白釉玉壺春,白釉鋬沿盞,白釉深腹碗,白釉刻花淺盤……
特別是最後那兩件,就只剩個底座的破碗和淺盤,與林思成在永濟花了八十萬買到的那隻卵白玉碗,幾乎沒有任何區別。
一樣的胎,一樣的底,一模一樣的釉色,甚至一模一樣的薄……至少趙修能看不出來,哪裡有區別?
再從頭看起:胎體潔白堅緻,釉層稀薄光亮,釉色潔淨明快……這幾件,難道不是卵白玉?
唏,不對……年代不對。
乍一看很新,但這是因爲埋藏環境缺氧,老化程度低。侵淫了一輩子,趙修能至少敢斷定,這幾件不是金,就是元代。
金代還好說一點,如果硬槓,說是從南宋那邊運過來的,也不是不可能。
但元代,哪來的細白瓷?
不看元代官窯青花瓷,胎都快比得上手掌厚了……
心臟止不住的跳了一下,趙修能猛的擡起頭。
商妍比他還誇張,瞪著眼睛張著嘴,緊緊的盯著林思成,跟凍住了一樣。
怪不得勘測出固鎮窯址,發現實驗樣本極少的時候,林思成一點兒都不慌? 更怪不得他明明料到主管部門會卸模殺驢,卻讓王教授順水推舟,終止了合作協議。
以及在車上,林思成笑著說過的那一句:彆氣,馬上就能報仇……
現在再想:他早就知道這兒有足夠多的實驗樣本。
但這只是其次,關鍵在於眼前的這些細白瓷,說明山西不但在宋代燒過卵白玉,在金代和元代也同樣燒過?
這不就等於,歷史,又一次的被林思成改寫了? “沒那麼誇張!嚴格來說,這些並非卵白玉,只能算是工藝褪化後的仿燒品,就像北午芹的青白瓷,上八畝的黃白瓷……”
說著,林思成屈指一彈,“錚”的一聲脆響,然後又是“喀嚓”一聲。
定睛再看:大半完整的那隻玉壺春,被林思成一指頭彈成了七八片。
兩人愣住:“怎麼這麼脆?”
“霍州細白瓷的瓷土成份和河津細白瓷一模一樣:高鋁低鈣土,鋁含量在38%以上,燒成溫度極高,需要達到一千三百度以上,才能使瓷胎完全燒結。”
“但到金代,因爲煉焦技術失傳,只能用煤燒,窯溫至多一千二。其次缺少鈣之類的微量元素助溶劑,導體胎體中殘留大量未熔融的鋁晶體顆粒,形成鬆散結構……
再者,霍州窯細白瓷秉承卵白玉的工藝,追求“薄如蟬翼”的視覺效果,薄胎通常小或等於1mm,缺乏抗彎折的物理支撐。從表面看非常完整,但內部已存在肉眼不可見的應力裂紋,所以一彈就裂……”
林思成耐心解釋,趙修能和商妍默不作聲,四顆眼珠嘟碌碌的轉。
不用問,兩個人肯定在想:又沒來過,更沒有研究過,你怎麼知道這麼清楚的? “書上有寫,格古要論(明代):霍窯極脆,彈之可碎!博物要覽(明代)中也有相關記載。”
“除此外,現代論著中記載的更多:陳萬里(中國古陶瓷學者,故宮研究員)著,調查平原、河北、山西三省古代窯址報告,邢、定二窯與北方窯。
還有孫贏洲(中國古陶瓷學者,故宮研究員)著,談北方九窯(1965年)。
以及馮先銘著中國陶瓷史·宋瓷(1975年)、宋元清的瓷(1968年),金元六窯(1963年)等等論著。
特別是馮先銘先生撰著的山西卷(瓷窯考察),其中明確提到:霍州陳村窯創燒於北宋末,起初疑似煉焦燒瓷,後技藝失傳,改用煤燒。因窯溫不足,所以極脆……”
林思成每說一本,兩人的眼睛就睜大一分,聽到最好,兩人除了乾瞪眼,委實不知道該說點什麼。
要知道,這些全是大部頭的專項研究著作,一本動輒就是十幾幾十萬字。像中國陶瓷史,足足一百一十萬。
總不能,林思成全背了下來? 全背下來不可能,但確實學過,需要用的時候,他肯定能想起來。
林思成甚至能回憶起來,具體是哪一天。
記得也是夏天,他正在故宮西牆補青花罐,王老太太揹著手進了門。身後跟著兩個助理,每位的懷裡都抱著好厚的一摞書。
“咚~”的一聲,兩摞書撂到了林思成面前,老太太往躺椅上一靠: “這些是三位老師生前對全國各地的古窯址進行調查,遍閱全國地方誌書,走遍全國二十多個省、三百多個縣市、一千四百多處古窯址,纔有了這些系統性的論著。你好好學,不懂就問……”
看看滿滿一下桌子論著,林思成眼睛都直了:這不得有上千萬字?
但還沒得及說話,老太太麻利的捲起一本書,在他腦袋上敲了一下:“三位老師走遍全國,傾注了一輩子的心血,沒覺得苦。
老太太我跟著三位老師上山下河,鞋磨破了幾百雙,沒覺得苦。擱你這,空調吹著,好茶喝著,讓你看看書,你覺得苦了?”
“不苦,不苦!”林思成連忙陪笑,“我就是怕學不好!”
“能學多少是多少,你先學了再說!”
老太太慢條斯理,“光學鑑定,你成就再高,也就是個民間的富家翁。修復學的再好,也就一介匠人的水平,如果留在故宮,頂到天也就是個副研究員。”
“但考古不一樣:保護文化遺產,構建民族歷史,提振文化自信,存續文明火種,重塑民族精神……前兩者只是匠,後者卻是師,你選哪個?”
“林思成,你天賦這麼好,千萬不要急燥。要選對路,要沉下心,要耐得住性子……假以時日,未嘗不能達到馮先生的高度。”
馮先銘,中國古陶瓷研究先驅,第一學者? 呵呵……老太太,你真看得起我?
剛一撇嘴,腦袋上又捱了一下:“沒出息,學不學?”
林思成老老實實點頭:“學!”
一學就是四年,不敢說對全國所有的古窯址瞭如指掌,但只要是學過的,他就有印象。
比如介休窯,比如霍州窯。
1970年,馮先銘先生到山西考察,首次發現陳村窯。之後初步論證:白龍鎮陳村窯就是史料中多次提到的彭窯和霍窯。
格古要論(明初·曹昭著):元朝戧金匠彭均寶效古定器,故名曰彭窯……土脈細白,與定器相似……
馮先銘注:兩者相去甚遠。
定窯用高硅土,霍窯則爲高鋁低鈣土。前者釉色呈象牙白,白中閃黃,後者潔白如雪,偶有黃白向青白轉變。
高鋁低鈣,釉色潔白,偶有黃白,或轉青白……看,是不是和固鎮窯的精白瓷很像?
博物要覽(明·谷應泰):元時,彭君寶建窯於霍州,名曰彭窯,又名霍窯。胎細而膩,釉面澤潤,薄者如脫胎,透如蟬翼,彈之可碎。
馮先銘注:霍窯白瓷含鋁量過高,因窯溫不足,所以質脆。
又注:霍窯初創時爲洞坑式扇形單火膛,雙煙室,煙道極長,燃料疑似爲焦煤。
洞坑式,雙煙室,燃料爲焦煤……看,是不是和北午芹發現的唐窯,又一模一樣? 除此外,馮先生又提到:霍州白瓷的燒造工藝、結釉因素,與明代德化白瓷、永樂甜白釉、明中蛋殼杯、成化鬥彩等極爲相似。
並且推測,晚明景德鎮制瓷大師昊十九獨創的卵慕杯,就是借鑑了霍州的脫胎瓷。
而霍州窯的影響有多大?
元代,中國唯一的細白瓷窯口,沒有之一。
且爲金、元兩代貢瓷,收藏在各大博物館,被誤認爲出自其它窯口的珍品,是河津瓷的幾十倍。
所以2023年發掘後,被評選爲當年中國十大考古發現之一。
之後系統論證,並非如古籍中記載,霍窯創於元代,而是創於宋末。之後興於金,盛於元,衰於明末。
恰恰好,到宋末金初,河津細白瓷工藝失傳,轉而燒黑瓷。林思成由此推斷,八十年代國家文物局發掘介休窯後的推斷應該是錯的:霍州窯燒造工藝並非自介休窯,而是河津窯。
爲了驗證,他先去了一趟介休,專門看了介休白瓷。結果沒出意外:霍州白瓷和介休白瓷基本關係。
也因此,在河津找到五處窯址,卵白玉樣本卻少的可憐的時候,林思成卻出奇的大方:六家平分。
因爲他很清楚:實驗樣本多的是……
所以,當在永濟收到那隻白釉碗,林思成就知道:河津肯定有卵白玉窯。如果最後沒找到,那就想辦法發掘霍州窯。
還好,功夫不負有心人。
他更沒有透視眼,站北午芹的山頂上掃一圈,就知道埋在地下好幾米深的窯爐是什麼結構,而且能分毫不差的畫出來。
只是因爲馮先生的書裡寫的清清楚楚:洞坑式、雙煙室,長煙道。
2023年,霍州窯細白瓷窯址發掘後,和馮先生推測的一模一樣: 看,是不是洞坑式,雙煙室,且煙道極長?
所以自始至終,林思成都沒覺得自己有多厲害,有多牛。
他很清楚:自己只是站在先輩的肩膀上。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