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到我醒來的時候,是繁星滿天的時候,我雙目無神的看著天空,而後,我的大腦裡猛然出現(xiàn)了張自忠三個字,我猛然坐起身子,發(fā)現(xiàn)我睡在一張草蓆之上,而我的身邊,除了遠處幾個依稀看得見身影的站著的士兵以外,其他的士兵都誰在我的周圍,我這纔想起來,我們是一路狂奔至此解救張自忠將軍的,他們也累得夠嗆……
張自忠將軍,戰(zhàn)死了?
我詢問我自己這個消息的可信程度,但是我依舊清晰地記得那個奄奄一息的手槍營士兵所說的,張自忠將軍的遺體被倭寇帶走了,帶到了距此地不遠的陳家集……
我的心裡說不出的悲傷與失落,我數(shù)百里馳援,爲的就是要把張自忠將軍帶回來,可是爲什麼爲什麼!我還是失敗了,我沒能把張自忠將軍帶回來,只差幾分鐘,也許只差這幾分鐘,我就能救的了張自忠將軍,但是就是這幾分鐘,讓我與張自忠將軍天人永隔……
雖然我們相處只有短短的一段時間,但是我們相同的處境讓我們都極爲理解對方,讓我們都極爲了解對方的處境,讓我們產(chǎn)生了惺惺相惜的感情,我很珍惜這份感情,這份感情是我感到非常珍貴的感情,這是戰(zhàn)火和心境磨礪出來的感情……
但是這位難得的知己卻在短短的十餘天之後與我天人永隔了……這份傷痛,不亞於我失去父親和母親之時的傷痛……
但是我沒有流淚,我目前還沒有流淚,因爲我的心裡激起了強大地戰(zhàn)意!我要把張自忠將軍的遺體奪回來!張自忠是屬於中國的,屬於我們的!生是中國人,死是中國魂!這是我們心中最大的執(zhí)念!我一定要完成張自忠將軍最後的執(zhí)念!不能讓他的忠骸被倭寇侮辱!
我搓了搓臉,把倦意和疲累全部的驅(qū)趕走,而後站了起來:“全體集合?。。 ?
巨大的聲音迴響在寂靜的山谷中,頓時產(chǎn)生了顯著的效果,士兵們紛紛竄了起來,遠處放哨的幾個士兵也急忙跑了過來,看見我起來了,大家都顯得很激動;“軍座!您可醒了!我們都擔心死了!”唐宇上來就是一個熊抱,我笑了笑,推開了他,看著這些猶自疲倦的面孔,心裡有些歉意,但是我知道,要是不趁著這個時候,我們可能很難奪回張自忠將軍的遺體了。
“弟兄們,大家都知道了吧?張自忠將軍,三十三集團軍總司令張自忠上將!已經(jīng)殉國了!”我大聲的說道。
頓時士兵們的激動表情就褪去了,取而代之的是沉痛和悲傷的表情,雖然我們都是經(jīng)歷過戰(zhàn)火磨礪的見慣了生離死別,但是張自忠將軍,他是集團軍的總司令啊!他是目前爲止我們軍中犧牲的最高級的軍官了!雖然還不是正式的二級上將,但是已經(jīng)加了上將銜,是上將了!戰(zhàn)功赫赫,威名遠揚!他戰(zhàn)死了!戰(zhàn)死了!
“弟兄們,張自忠將軍已經(jīng)戰(zhàn)死了,人死不能復生,我們不能挽救他的生命,已經(jīng)是我們的過失了!現(xiàn)在,張治中將軍的遺體還在倭寇的手上!還在倭寇的手上!他們把張自忠將軍的遺體帶走了!他們是要幹什麼!是要去宣傳什麼狗屁皇軍的戰(zhàn)績嗎!那是我們的恥辱!我們?nèi)w中國軍人的恥辱!恥辱!
弟兄們!你們說!面對這樣的恥辱!我們可以忍耐嗎?!我們可以眼睜睜的看著張自忠將軍的忠骸被倭寇帶走!帶到武漢,甚至是帶到日本,帶到他們的首都,去接受更加巨大的恥辱嗎?張自忠將軍已經(jīng)戰(zhàn)死了!但是他的遺體,我們卻不能帶回!這是何等的恥辱!何等的恥辱!這樣的恥辱!可以忍耐嗎?!”我大聲的說道。
“不能!不能!不能!不能!不能!”全體士兵一掃悲哀沉痛的氣氛,展現(xiàn)出了強大地戰(zhàn)意和信心。
“好!弟兄們!那麼我們就去奪回張自忠將軍的遺體!張自忠將軍的遺體,在陳家集!在倭寇的手上!我們現(xiàn)在,就去奪回張自忠將軍的遺體!發(fā)報員!”我大聲吼道。
“在!請軍座吩咐!”發(fā)報員揹著電臺出現(xiàn)在我的面前。
“向第五戰(zhàn)區(qū)指揮部和軍事委員會發(fā)報!第三十三集團軍總司令張自忠上將於民國二十九年五月十六日下午四時許於襄河東岸南瓜店杏仁山壯烈戰(zhàn)死!所部士兵傷亡殆盡!遺體爲倭寇所得,現(xiàn)於陳家集附近,職歐陽雲(yún)海決意率所部警衛(wèi)營虎賁營夜襲陳家集,奪回張上將之遺體,如若不然,就地戰(zhàn)死!民國二十九年五月十六日晚七時!”我大聲說道,在這一刻,我忘記了一切,我忘記了全部。
發(fā)報員立刻按照我的意思向第五戰(zhàn)區(qū)和軍事委員會發(fā)電報,而後站了起來:“報告軍座!電報發(fā)出!”
我點點頭:“砸毀電臺!從現(xiàn)在起切斷與外界的全部聯(lián)繫!全軍褪上衣!上刺刀!準備出戰(zhàn)!奪回張自忠將軍的遺體!”
“是!”這是數(shù)千將士的怒吼。
全軍褪上衣,並且撕開了白色布條,綁在頭頂,以示決一死戰(zhàn),絕不後退!
整頓完畢之後,我大喝一聲:“出發(fā)!”數(shù)千條血性漢子就朝著陳家集的方向衝了過去。
夜色漫漫,但是在我心中卻是如此的悲涼,張自忠將軍,終於還是走出了這一步,或許我早該注意到的,爲什麼張自忠將軍會露出那樣的表情,爲什麼會那樣的猶豫,而後又變得堅定,爲何會不辭而別,爲何會死戰(zhàn)不退……
我們抵達了陳家集,我們發(fā)現(xiàn)了大量的倭寇,我們大吼著射出槍中的子彈,輕機槍衝鋒槍轟鳴不已,*四處爆炸,英勇的士兵們甚至和倭寇一上來就進行了激烈的肉搏戰(zhàn),刺刀大刀成爲了比子彈更好的殺敵武器,我們直殺得血肉橫飛,血流成河,鮮血浸染了飢渴的土地……
我不知道我率領士兵們擊殺了多少倭寇,我也不知道我們損失了多少士兵,只知道當我們渾身浴血的來到張自忠將軍長眠之地之時,看到的僅僅是一座墳包,一塊木牌,上書“支那大將張自忠之墓”,字體蒼勁有力,一看就是出自書法大家之手,但是這個時候我們誰有心思管這些?
簡陋的目的,簡陋的木牌,無比蒼涼的景象告示世人張自忠將軍悲涼的一生……這份悲涼衝擊著我的內(nèi)心,我不由自主的雙膝跪地,仰天大呼:“藎忱大哥!雲(yún)海來遲了!”滾燙的淚水止不住的流除了眼眶,頓時我便泣不成聲了,我對著張自忠將軍的墳墓狠狠地磕了三個響頭,我覺得我在流血,但是我並不在乎,我心裡的疼痛無人能明白,這份痛苦,沒人能明白……
我吩咐士兵們列成縱隊,鳴槍三聲以示莊重,而後刨開倭寇設立的墳墓,一拳砸碎了那塊木牌,吩咐士兵們擡著那尊棺木,快速的離開了陳家集……
我搶回了張自忠將軍的遺體,但是我卻仍然不知道張自忠將軍從被圍困到戰(zhàn)死的整個過程;直到戰(zhàn)後,我找到了一起離開的一位原來張自忠將軍屬下手槍營的存活士兵,那個時候他是團長,我和他聊起了那一年的那一天,聊到這件事情的時候,那個團長原本有些開朗的面容瞬間變得肅穆起來。
他點了一支香菸,突出了一口氣,慢慢的說道:“那是民國二十九年五月十六號的事了,那天一早,戰(zhàn)鬥首先從西邊毛家灣旁的小山子開始。那裡距溝沿裡不過一千米,中間只隔兩個小山包。守在這一線的是四四零團。司令因爲宿夜的疲勞,所以剛剛睡下,但是這纔剛剛睡下就被驚醒,只好立刻起身到溝沿裡後山上觀察,那個時候我是司令的衛(wèi)兵,所以也跟在司令的身邊。
大戰(zhàn)持續(xù)不止,那個時候我還是保護在司令周圍,就聽到司令對李文田參謀長說:“現(xiàn)在戰(zhàn)況惡化,我們爲國家犧牲是理所當然,但總不能讓朋友在此流血,你派人陪同蘇聯(lián)顧問轉(zhuǎn)移吧?!?
雖然我不認爲蘇聯(lián)是朋友,但是這些蘇聯(lián)的軍人還是非常有職業(yè)道德的,陪著司令一直戰(zhàn)鬥,直到最後一刻才奉命撤退,他們是合格的軍人,如果他們不是蘇聯(lián)的軍人,我想我一定會和他們成爲朋友,他們之中有些人很豪爽,不像那些政工人員,很陰險的樣子。
於是司令就這樣喊:“總部和政治部帶槍的留下,空手的由李致遠參軍帶領,到山背後西北方向集合!準備突圍!”隨後司令指定四四零團掩護他們撤離戰(zhàn)場,四四零團就保護他們衝了出去,他們活下來了,那也就是司令所保護的最後一批撤離人員,也正是因爲那樣,他們才得以存活。
中午,倭寇在加強東西兩面進攻的同時,又開始猛攻南面的石窩,企圖將司令壓迫至長山腳下開闊地帶加以圍殲。在石窩阻敵的我的部隊,也就是手槍營,因寡不敵衆(zhòng),士兵傷亡過半,石窩失守。司令得知石窩失守後,立即帶領幾個隨從趕來督戰(zhàn),那個時候我就在其中,我和司令一起衝鋒。士兵們士氣大振,拼死作戰(zhàn),倭寇被我軍的氣勢所震懾,被擊退;我們奪回石窩之後,司令返回陳家灣指揮所。
但是包圍圈越來越小了,兵力越來越少了;倭寇的炮彈就像撒黃豆一樣,步機槍的吼叫聲從來就沒有停過;一顆炮彈在指揮所附近爆炸,彈片把司令的右肩炸傷,緊接著又飛來一顆子彈將司令的左臂擊穿,衛(wèi)兵們一見總司令負傷,都驚慌起來,我當然也很驚慌,司令是我們的主心骨,要是司令有什麼三長兩短,我們還活著做什麼?但是沒想到司令按了按傷口,滿不在乎地站了起來,以身作則的繼續(xù)戰(zhàn)鬥,穩(wěn)定住了士兵們的士氣,我們一看司令如此不畏生死,就重新整了整精神,繼續(xù)戰(zhàn)鬥。
中午過後,眼看倭寇更加迫近,顧問徐惟烈向司令建議移動一下位置,否則必然會被倭寇追上並且殺死,旁邊也有人附和說:應當暫時避退,重整軍力再回來與倭寇決一死戰(zhàn),否則就會造成很大的不必要的傷亡。我也是這麼附和的,大家都是這個意思。
但是司令一聽,很不高興地說:“我奉命追截敵人,豈能自行退卻!當兵的臨陣退縮要殺頭,總司令遇到危險可以逃跑,這合理嗎?難道我們的命是命,前方戰(zhàn)士都是些土坷垃?我們中國的軍隊壞就壞在當官的太怕死了!什麼包圍不包圍,必要不必要,今天有我無敵,有敵無我,一定要血戰(zhàn)到底!我就要創(chuàng)下這個先河!”
我們拼死作戰(zhàn),不過由於寡不敵衆(zhòng),這個山頭還是失守了,倭寇從山頂衝了下來。我們跟在司令身邊的衛(wèi)兵一面衝上去抵擋倭寇,一面高呼讓司令撤退,不料,喊聲引起倭寇的注意,倭寇更加緊了圍攻??吹劫量懿奖讲奖平?,我們不得不強制司令向北面安全地帶轉(zhuǎn)移。
那仗打的真慘啊!四四三團、四四四團已死傷大半,一部潰散,殘部數(shù)百人主要集中於東山口阻擊倭寇。爲保衛(wèi)司令的安全,我們又將僅有的數(shù)百人中抽出一個營派往杏仁山支援手槍營。但該營在赴援途中受阻,司令把手槍營大部派出救援,看到東山口方面四四三團不敵倭寇,又將身邊僅有的一個手槍排派去支援。這樣,他身邊僅剩下我們幾個衛(wèi)兵而已,一共也才數(shù)十人。
三點多鐘吧!下小雨了,東山口守軍大部戰(zhàn)死,餘部潰散。司令派出的手槍營士兵回撤至杏仁山腳下,作最後的抵抗。我們沒有辦法了,倭寇一個比一個兇,一個比一個能打,我們爲了保護司令,別無他法,只能拼死戰(zhàn)鬥了,除此之外我們再也沒有別的路了。
那場戰(zhàn)鬥更慘,王金彪連長也在陣亡了,司令眼看前方弟兄一個個倒下,便親自提起一枝衝鋒槍向山下衝去,扣動扳機向倭寇猛烈掃射,我一看不行,立刻衝上去想保護司令,但是司令的軍服太過顯眼,很容易就會被當做倭寇集中火力打擊的目標,於是遠處的倭寇機槍就射擊了,他全身數(shù)處中彈,我就是那個時候中彈的,但是我還沒死,我繼續(xù)射擊,保護司令。
這時,倭寇就一窩蜂地衝了上來。司令拔出腰間短劍就要自刎,我嚇得魂都沒了,急忙把司令死死抱住。這之後,司令就躺在地上,臉色蒼白,平靜地說:“我這樣死得好,死得光榮,對國家、對民族、對長官,良心很平安。你們快走!”
倭寇步兵已衝到我們面前了,不少人就這樣被殺死了,我也好不到哪裡去,被幾個倭寇刺穿了大腿和左臂,然後被一個倭寇一腳踢下了山谷,我就滾到了山澗裡面,昏過去了,老天保佑,我沒死,我醒來以後已經(jīng)不知道是哪一天了,反正是白天,我當時渾身上下全是傷,被一個山裡的獵戶救回了家裡,在他們家裡住了一個多月,養(yǎng)好了傷才歸隊的,然後屢立戰(zhàn)功,當上了團長,一直到今天?!?
那團長吸完了一整支菸,已經(jīng)哭得不成樣子了,丟掉了菸蒂,蹲下身子開始低聲抽泣……青煙繚繞之下,我看見他內(nèi)心的痛苦……
這場戰(zhàn)鬥的最後有關(guān)情節(jié),是倭寇的戰(zhàn)史詳細記述的:第四分隊的藤岡元一等兵,端著刺刀向敵方最高指揮官模樣的大身材軍官衝去,此人從血泊中猛然站起,眼睛死死盯住藤岡。當衝到距這個大身材軍官只有不到三米的距離時,藤岡一等兵從他射來的眼光中,感到有一種說不出來的威嚴,竟不由自主地愣在了原地。
這時,背後響起了槍聲,第三中隊長堂野君射出了一顆子彈,命中了這個軍官的頭部。他的臉上微微地出現(xiàn)了難受的表情。與此同時,藤岡一等兵像是被槍聲驚醒,也狠起心來,傾全身之力,舉起刺刀,向高大的身軀深深扎去。在這一刺之下,這個高大的身軀再也支持不住,像山體倒塌似的,轟然倒地。
那高大的軍官自然就是張自忠將軍,他在生命的最後一刻依舊站了起來,用堅挺的身軀,用軍人的靈魂去迎接死亡,他的所作所爲,他的一生,也就由此終結(jié),張自忠將軍的一生,是光榮偉大的一生,也是充滿了猜忌和不解的一生,他的死,終結(jié)了這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