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給我按住他的手。”
“葦稈?!?
“紗布?!?
侷促昏暗的房間內,躺滿了人。這些人中有的垂垂老矣,有的尚在少年,唯一相同之處便是他們都面如死灰。
屋子的角落內,幾個人圍著一張門板搭建的牀鋪忙忙碌碌。
“崔太醫,葦稈!”見崔太醫面露疑色,遲遲未動,柳墨隱大喝一聲。
“哦?!贝尢t趕忙遞上柳墨隱催要的東西。他不明白,柳墨隱要這玩意幹什麼。
只見柳墨隱將葦稈捏在指間,猛力將其刺入患者的咽喉處。
鮮血飛濺出來,崔太醫嚇得倒吸了一口冷氣。
然而那名原本窒息的病患藉著葦稈內的氣孔,又再次呼吸了起來。柳墨隱取出兩根銀針,紮下去爲那人止血。
崔太醫正待讚歎一聲,卻見那名病患呼吸的力度越來越大。那“赫赫”的陰沉抽氣聲,配著他青綠的臉色以及巨大凹陷的黑色眼眶,可怖異常。
崔太醫知道,這是人死前的徵兆。他看了柳墨隱一眼,見對方皺著眉緊盯著那名患者,卻並沒有再施展任何救治的措施。
“太遲了。”柳墨隱語調幽幽地判斷。
他剛一說完,那患者便渾身劇烈地抽搐起來,直至頹然放鬆四肢,變成一具屍體。
柳墨隱長長地嘆出了一口氣,接著盯著那具屍體搖了搖頭。
“擡出去吧?!彼镁A叩穆曇粽f道。
崔太醫見了,也是眉頭緊鎖,低頭哀嘆。
柳墨隱扯下蒙臉的白沙,頭也不回地走出門去。
門外寒風刺骨,呵氣成冰。
柳墨隱理了理袍子,站在檐下發起了呆。
“連續累了好幾個時辰了,回去休息一下吧?!贝尢t拍上他的肩,叮囑他。
柳墨隱又長嘆了一聲,臉上露出些許頹色:“做了這麼多,終究是無用功?!?
“生死有命,咋們做大夫的,只能盡力幫人續命。但誰又能長生不老呢?你呀,也不要多想了。”崔太醫安慰。
“話雖如此,只是這疫病一日不除,心中總是無法安穩。我也想不通,到底是哪裡不對。各種方法皆用盡了,卻無一奏效。到底,還是我學藝不精。”
崔太醫將手相互插到袖子裡面,以抵禦外面的寒冷:“這場疫病,若是我們這幾個人都撲滅不了,那麼天底下恐怕真沒人能夠撲滅了?!?
“但願,明日能夠有所進展?!绷[望著灰濛濛的天際,面色凝重地說。
顧沾卿身著勁裝,緩步巡視著整齊站立的士兵。士兵們手持長戟,身穿鎧甲,遠遠望去,甚爲氣派。然而,這也僅限於遠觀。若是近看,你便會發現士兵們臉上難以抑制的恐懼和失落之色。
顧沾卿與賀子安兩人面容沉寂地巡視完三軍,最後回到賀子安的營帳中。
“這仗,是真沒法打?!辟R子安脫下頭盔,又狠狠地甩下深紅披風。
顧沾卿用手輕輕捏了捏眉心,試圖驅除疲勞。
“將士們的樣子,你也看到了。”賀子安攤著手,神情激動。
“北方叛亂,南方又告急。聖上的心情,我們該體諒?!鳖櫿辞湔伊税岩巫樱従彽刈?。
“我體諒了聖上,誰來體諒我啊。這麼貿貿然地決戰,勝了那是不要緊,可萬一要是輸了。我愧對的可不止是他們拓跋家的列祖列宗,我愧對的乃是整個北魏國,是三千萬黎民百姓?!辟R子安大聲地宣泄心中的不滿,“並非是我懼怕戰鬥,而是這軍中瘟疫肆虐,軍心本就不穩。元愉那廝,若是那麼好對付,他陳驥烈也不會戰死。”
對於賀子安的抱怨,顧沾卿不置一詞。他只緩緩地閉上了眼,陷入沉思。
賀子安看他那樣,也不再繼續抱怨,而是坐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學著顧沾卿的樣子閉目養神起來。
“然而這般一味駐紮,並非長久之計。拖一日,便會有更多的士兵病死。這二十幾萬大軍,拖到明年開春,也不知還剩下多少?!鳖櫿辞渚従彵犻_眼,對著空氣,憂心忡忡地訴說心中所想。
“哎?!辟R子安猛力地一拍桌子,激起桌上的幾疊公文,“這戰也不是,守也不是,老天爺非要整死我不成嗎?”
顧沾卿長嘆了一聲,又思慮了片刻,他突然站起身子,走到賀子安面前。
賀子安不知他意欲何爲,擡著頭,瞪大疑惑的雙眼瞧他。
“我一直有一個想法?!?
“嗯?”賀子安從鼻孔中發出一個音調,催促他說。
“這個法子,有點陰損。若不是到了萬不得已,我實在不想用。”
賀子安眼中的疑色更濃。
“子安,殺伐決斷的時候到了?!鳖櫿辞渫伦智逦壑须[隱浮現凌厲之色。
“什麼法子?”賀子安站起來問。
顧沾卿深吸一口氣,渾身散發出上位者所特有的果敢氣勢。他將手伸到賀子安的茶碗裡面,沾上一些水。那修韌如竹的手指觸上光滑的桌面,輾轉移動間,水漬匯成他要說的東西。
賀子安雙目圓瞪地看著桌面,不用扭頭也能看出,顧沾卿寫的乃是一個“棄”字。
雞鳴十分,崔御醫打著哈欠推開疫病所的休息室,卻見柳墨隱早已端坐其中。
“柳大夫,早啊。”
柳墨隱只點了點頭,並未應他。
崔太醫收拾起自己的藥箱,準備去照料病人。
“我有一個想法?!绷[突然說道。
崔太醫不明所以地擡頭,語調平平地問:“什麼想法。”
“我準備剖屍體?!绷[講得稀鬆平常,好像他說的內容就跟人打招呼一樣無甚緊要。
“什麼?!”崔太醫驚得差點跳起來。他疾步向前,衣袍不巧鉤住藥箱,將其打翻在地。他卻並沒有理會,而是走到柳墨隱面前,用不可置信,乃至有些顫抖的聲音問:“你剛說,你要……”
“我想要剖開屍體,看一看問題到底出在哪裡?!绷[面色不改地解釋。
“這?”崔太醫張望了一下本就空空如也的四周,驚慌地壓低聲音道,“雖說這瘟疫一來,是命如草芥。可剖屍,那不是切豬肉啊。一刀下去,那是人的心肝肺。再說,死者爲大,你就不怕厲鬼來纏哪?”
“有沒有厲鬼我不知道,我只知再這樣下去,會死更多人。若是隻想著明哲保身,那就乾脆不要做大夫?!绷[態度堅定地回。
崔太醫嘆了口氣,點點頭,“我也希望快點讓這場瘟疫過去。每天眼睜睜地看著那麼多人死去,任誰也不好受?!?
沉默了片刻,崔太醫開口問:“你打算什麼時候動手。”
柳墨隱面色凝重地回:“等今日有人死的時候。”
崔太醫一咬牙,破釜沉舟般說:“我與你一道?!?
柳墨隱些感激地朝他點了點頭,原本只是想向他支會一聲,誰知他竟主動要求加入。
今日第一個嚥氣的病患乃是一個二十多歲的男子,死後並沒有被直接擡出去安葬,而是被運送到了一間小屋內。
“柳大夫,你……”看著柳墨隱從藥箱內拿出一把把銀光閃閃的小刀,崔太醫抹了抹額頭溢出的汗。柳墨隱準備這般周到,看來他早就有此打算了,並非今日突發奇想。
“崔太醫若是心慌,可以站遠一些?!绷[體諒地說。崔太醫畢竟只是一個單純的大夫,並未用過什麼兵刃,更不知這刀劃開人身體的感覺。他若是心生畏懼,那也是可以理解的事情。
崔太醫深吸了一口氣,搖頭否決了柳墨隱的提議:“來都來了,柳大夫你開始吧。”
柳墨隱應了一聲,開始解開那人的衣服。
銀色的小刀劃開胸腔的瞬間,崔太醫連忙用手捂著嘴,不讓自己嘔吐出來。
柳墨隱盯著眼前的一團血肉默不作聲。
“怎麼樣?。俊贝尢t微瞇著眼,強忍著噁心。
“肺部出血,如我所料。肝有些黑,可以理解。這腸子是好的?!绷[低語著,“可是這心,又是怎麼回事?!闭f著柳墨隱用小刀緩緩地劃開心臟附近的血管,由於那人剛死,血還沒有凝固,頓時便有血流淌而出。
崔太醫看得胃部抽痛:“心臟怎麼了?”
“有一些萎縮?!绷[面無表情地下結論。
“啊……你怎麼知道?”崔太醫已經眼前一陣暈眩,早知道這樣,他還真不應該來。原以爲自己見多識廣,看個剖屍不算什麼??墒乾F在身臨其境,便知並不是那麼一回事??粗鴩f心也就罷了,關鍵是一想到自己肚子裡也是這麼一回事,他就雙腿發軟,恨不得從沒進來過。
柳墨隱並沒有回答他的問題,而是盯著開膛破肚的屍體若有所思。
崔太醫略微揣摩了一下,突然明白過來,這次並非是柳墨隱第一次剖屍。知道這個事實後,他更覺胸口窒悶,胃裡翻江倒海。
“我,我不行……”話未說完,崔太醫奔出門去,扶著牆盡情地吐了起來。
柳墨隱又用刀子切開了幾處地方,仔細探查了許久,纔將屍首用針線縫合。
在觀摩了一次解剖後,崔太醫徹底虛脫了,不但吐得臉色發白,黃昏過後更是頭暈無力。今日恰巧是輪換的日子,柳墨隱該離開軍醫處,而王御醫該從疫病所回來。
晚上,王太醫看到崔太醫的這幅熊樣,愣是嘲笑了半柱香的時間,才放他回去休息。
柳墨隱回到疫病所後,一切照舊。直至第二日中午,王御醫驚慌失措地找到他。
“王御醫?”王御醫不期而至地出現在門口,他神色焦灼,眼中滿是驚懼。柳墨隱不知他爲何如此,有些疑惑地從病人堆裡出來。
“柳大夫……”王御醫喘著氣,嘴巴顫了好幾顫,眼裡蒙著些霧氣。
柳墨隱生出了不祥的預感。
“老崔他……”悲痛與不忍凝結在語調中,“染病了?!?
“什麼?”柳墨隱不可置信地上前一步。
王御醫低下頭,有些有氣無力地講:“昨日我還嘲笑他沒用來著,其實那個時候他已經病發了。只是有了那件事,我們都沒多想,只以爲他是被嚇著了。今天他一直沒來,我去他屋裡找他,才發現不對。”
“快走!”柳墨隱扔下藥箱,衝著王太醫大喊一聲。
“我來的時候,還以爲可以趕著回去給我娘過八十大壽?!贝尢t奄奄一息地躺在牀上,臉上罩著一層悲色,“想不到居然就命喪於此了?!?
“老崔,別這樣說。”王太醫扭過頭去,不忍看他。他們二人吵了大半輩子,可吵歸吵,感情不可謂不深厚。
“崔太醫,是我害了你。我一定想辦法……”柳墨隱的臉上也顯現出了哀色。
崔太醫微笑著搖頭打斷他:“說什麼害不害,我們幹這事,本就是把腦袋別在褲腰帶上的。這樣的結局,也是我的命。別再勞心費力了,我也是大夫,我現在如何,還有沒有得醫,我比你們更清楚。柳大夫,能結識你,崔某很高興?!?
“崔大夫……”柳墨隱狠狠地握了握雙手,“我去想辦法?!闭f完,徑直走了出去。
“姓王的,以後在太醫署,沒有我壓著你,你可不要太張狂?!贝尢t用力挺開雙目, “關照”一下對方。
“哼,我張不張狂,幹你屁事。”王太醫淚光閃閃地白了他一眼。
“呵呵。死前還能跟你拌幾句嘴,真好。”崔太醫嘴角盪開了一絲笑。
“沒用的老傢伙,你要再說死,我就一把掐死你。”王太醫惡狠狠地回。
“不用你掐,你們進門前,我就服毒了?!?
“……”
“原諒我,不想受那些苦。”崔太醫有氣無力地講。
“你?”王太醫瞪大雙目,對於他這一做法先是驚愕,再是憤怒,最後這些情感都被哀傷所替換,“你還有什麼心願?”
“沒什麼大心願,硬要說有,就是掛心我娘。你回洛陽,幫我向她磕個頭?!?
“我若活著,一定?!?
“別難過,人活七十古來稀,我也算長壽。”崔太醫安慰他
“誰說我難過了,你死了,我不知多開心。”王太醫倔強地別過臉。
“呵呵?!贝尢t笑了兩聲,又劇烈地咳嗽起來。喘平氣候,他繼續說道:“姓王的,你一定要好好活著,回洛陽,給我娘磕頭,千萬不要忘了。”
“嗯?!蓖跆t低低地應答。
“現在,你可以走了。”崔太醫平靜地閉上了雙眼。
王太醫嚥了幾下口水,以矯正哭音。盯了他片刻,終是決絕式地轉頭離去,走到門邊時,淚水衝破防線決堤而出。
“來世,再見?!钡偷偷囊粽{充滿訣別,來回飄蕩在屋內。
老木門的輕釦聲隨即傳來,阻斷這生死兩面。
晚飯後,沈挽荷百無聊賴地在院子裡散步。
“挽荷?!北翅嵬蝗挥腥私凶∷?。不用回頭也知道,乃是晚歸的顧沾卿。
“哥?!鄙蛲旌赊D身說話,“可用過飯了?”
顧沾卿點了點頭:“嗯,在軍營裡用過了?!?
沈挽荷隨意應了一聲。
前日崔太醫染病亡故的消息傳遍軍中,這更加令士氣低迷。他們棄守聊城的決定已經迫在眉睫,這兩天他都是一大早便匆匆出門,暗中清點人員,佈置撤離計劃。
“挽荷,你明天有什麼事要辦嗎?”盯著她看了一會兒,顧沾卿突然開口問。
“沒有啊?!彪m覺得顧沾卿的問題有些奇怪,沈挽荷還是照實回答。
“那明日,你就呆在家裡吧。記得不要出門了,等我回來?!鳖櫿辞錄]頭沒腦地叮囑她。
“爲什麼?”沈挽荷疑惑不解。
“不爲什麼?!鳖櫿辞浜V定地回她。撤退計劃牽扯到方方面面,未免消息走漏,造成不必要的麻煩,事前必須嚴格保密。眼下也只有顧沾卿與賀子安知道。原定的計劃乃是明日巳時,統一拔營。他不能過早地告訴沈挽荷這個計劃,又怕明日走的時候沈挽荷不在家,所以只能這般要求。
“你只要記得,明日等我回來就好?!?
沈挽荷依舊皺著眉,想讓顧沾卿透露更多的消息。顧沾卿卻不如她的願。
“天涼,你也別老在屋子外瞎逛了,早點回房吧?!鳖櫿辞洳黹_話題,接著自顧自地回房了。
沈挽荷看了一眼對方離去的背影,終究猜不出他明日讓她呆在家裡的用意,只好作罷。
第二日清晨,顧沾卿一如既往地外出辦公。沈挽荷睡得香甜,一直到辰時末才起牀。
她睡意惺忪地更衣洗臉,走出房門,外面卻隱約傳來了爭吵聲。好奇心令她改變了去廚房用早飯的決定,轉而走向聲源所在地。
大門口,一個孩童與門衛爭吵著。那孩童大聲吵嚷,間或用力衝撞對方,試圖進門。
“放我進去,我要找人!”
“都說了,這裡不能進。哪兒來的小毛孩子瞎胡鬧,你再這樣我就把你捆起來?!?
“秋童?”沈挽荷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怎麼會來這裡?
對面的孩子看到自己後,突然安靜了下來,原本抓著門衛衣服的手也緩緩下垂,最後竟哇地一聲哭了起來。
沈挽荷心頭猛然一顫,一股不祥的預感逐漸冒出。她疾步上前,一把扯住秋童,焦急地問:“別哭。你是來找我的嗎?你師父哪?”
秋童哽咽著不能自以,唯有斷斷續續地說話:“師父……師父……你,你,快去,看看他,他……”說完又嚎啕大哭了起來。
秋童這段不算完整的話令沈挽荷三魂丟了七魄,她來不及多想,便衝開衆人跑了出去。她這一生,便是內力鼎盛的時候,也沒有跑得這麼快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