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沈挽荷早早地出了門,這幾日柳墨隱病重的事弄得她焦頭爛額無暇他顧。如今柳墨隱好了,她才忽然想起自己來了這邊多日,卻一直未見顧沾卿前來。回想起那日顧沾卿對自己不要離家的請求,她內心略微有些不安,於是回了趟暫住的老宅,豈料早已是人去樓空。她打探許久,方知顧沾卿以及聊城的駐軍皆已撤離。
沈挽荷悵然地走回疫病所時,已近晌午,柳墨隱剛吃了藥,拿了杯熱水在漱口。
“一大早沒見你,出去了?”他撂下杯子,擦了擦嘴,走過來笑著問。
“嗯。”沈挽荷心中藏了事,面色說不上愉悅。
柳墨隱何等聰明,一眼便看出對方的不同尋常之處。然而他並不急著直接問,而是上前給沈挽荷倒了杯水,自己則在她身側坐了下來。
“我兄長走了。”等了許久,她幽幽地說。
柳墨隱瞭然道:“依當時的情況,這確實是個明智之舉。”
聽完此話,沈挽荷言不由心地應了一聲。以她對顧沾卿的瞭解,他絕不會不辭而別。許是當時情況緊急,許是有突然變故……
“那接下來,你有什麼打算?”柳墨隱試探地問。
“我……”沈挽荷想了片刻,有些恍然地說,“我想去尋我兄長。”
乍聞此言,柳墨隱不可置信地擡頭看她。他的眼底微微隱現一絲失落,但很快又被一個真假難辨的笑容掩蓋。“哦,也成。”他答道。
“去告個別,怎麼說得讓他知道,我們都安然無恙。”沈挽荷辯解。
“卻該如此。”柳墨隱附和,“那麼你可知他去了哪裡?”
沈挽荷搖了搖頭:“我不知,不過幾萬大軍的行程,不難打聽。”
“好,那就等我病好了,我們去尋你兄長。”柳墨隱豁達地允諾她。
兩人正談著,外面突然傳出了秋童的喊叫聲。仔細辨認,好似是在叫“師父救命”。
柳墨隱霍然起立,迅速奔出去。沈挽荷神色一變,緊隨其後。
“變態臭老頭,快放開哦!”院子外的巷道里,秋童被一個老頭攔腰抱著。他一邊高聲叫罵,一邊蹬著懸空的兩條腿。
“我的小乖孫,怎麼這麼快就忘記爺爺了。”那老頭臉上洋洋得意,絲毫沒有要鬆手的跡象,“我那有你最愛吃的紅棗糕,快跟爺爺走。”
“我不要,你快放開我。你再不放,我師父就要來了。”秋童恫嚇他。
那人不屑地冷笑兩聲,“你那黑心師父,跟著他有什麼好?動不動就把你當奴婢使,哪有爺爺疼你?你以後跟著我,我定將畢生所學傾囊相授,還好吃好喝供著你,可好?”
“我不要,你這壞蛋。上次騙我將師父的藥丸拿給你看,害我闖了大禍。都怪你,都怪你。”秋童劇烈地掙扎著,只可惜那老頭武功不弱,抓一個他這樣的小孩,綽綽有餘。
“給我站住。”兩人背後傳來一聲喝。那老頭抱著秋童回頭一看,臉色立馬沉了幾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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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斌,把我徒弟放下。”柳墨隱雖病態未除,但他面色凜然,怒氣升騰,令人望之不容小覷。
“哼哼。”木斌冷笑了兩聲,“說放就放,你以爲我是死人啊?”
“哼。”柳墨隱也冷哼了一聲,“你要是再不放開,我就把你變成死人。”
“哈,瞧你那病歪歪的樣子,自己都快死了,何苦還要拖累你徒弟?”木斌冷嘲熱諷,尋機挑撥離間。
“放屁,我師父,那是要大好了。”被鉗住的秋童絲毫不甘示弱地替自己的師父說話。
那一廂,沈挽荷不動聲色地靠近柳墨隱,用只有兩人才能聽到的聲音問:“這人武功如何?”
“不如你我。”柳墨隱回。
沈挽荷聽後微微側了側身子,欲擺出攻擊的架勢。
“我說的是沒遭到變故之前的你我。”柳墨隱趕緊補充。言下之意,乃是讓她鳴金收兵。
沈挽荷眉頭微蹙,思忖片刻,上前一步道:“這位可是木斌,木神醫?”
木斌神色微變,用另一隻空著的手撫了撫鬍鬚:“正是。”
“久聞木神醫乃當世杏林第一人,今日有緣見面,實乃三生有幸。”沈挽荷一上來便劈頭蓋臉地奉承了他一通。
木斌的臉色果然好轉了不少:“怎麼,你也聽說過我的名號?”
看沈挽荷年紀不大,而木斌名震江湖乃是三十多年以前,得知江湖晚輩依然這般仰慕自己,木斌怎會不喜?
“那是自然。”沈挽荷道,“不過……”
“不過什麼?”見對方欲言又止,木斌上前一步問。
“這冀州貌似藏著另外一位神人,木神醫不前去比試一番,而是抓著稚子孩童不放,真當浪費光陰。”沈挽荷欲用言辭引誘木斌轉移注意力,進而放開秋童。
“什麼神人?有何神處?”木斌的好奇心果然被勾了起來,“你別告訴我,是眼前這個氣也喘不平的病鬼。”
沈挽荷笑了幾聲,搖頭道:“自然不是他,他又怎能與那位神人相提並論。”
“咳哼。”沈挽荷的曲意逢迎之詞,引來柳墨隱的一陣不滿意的咳嗽。
沈挽荷給他使了個顏色,停了片刻纔講:“那是一個能夠呼風喚雨,製造瘟疫的人。”
“啊哈哈哈。”木斌聽後大笑三聲,手一鬆將秋童放落在地。秋童腳底抹油,想要溜走,豈料又被對方拽住衣領。木斌漸漸收了笑,面色幽深氣勢萬千地當衆宣佈:“你說的那個神人,便是我,木斌。”
“啊?”沈挽荷驚駭莫名,連柳墨隱都皺起了眉頭。
“這麼說,掀起這滔天巨禍,害損無數人性命的罪魁禍首便是你了?”柳墨隱站前一步,咄咄逼人地問道。
“哼。”木斌冷哼一聲,大膽承認,“是又怎樣?”
“枉你行醫數十年,竟不知人命可貴,做下這等傷天害理之事?”柳墨隱神色陰沉地道。
“枉你行醫十數年,卻不知人命輕賤,還敢在這裡大放厥詞?聖人不仁,以萬物爲芻狗。作爲醫者,單單能夠治病有何稀奇。操縱活人生死,翻手爲雲覆手爲雨那才叫快哉。你說我傷天害理,你何不去親眼目睹一下戰場上的傷亡,那些當權者難道就不傷天害理?可他們偏偏高居廟堂,受萬世稱頌。”木斌講得義憤填膺,神情激盪。停頓了片刻,他又罷手道:“我看你年紀尚輕,還沒活明白,不跟你計較。”
“一派胡言。”柳墨隱怒道。
“呸!”秋童挺直了脊樑,回頭怒目看著木斌,“什麼神醫,你跟我師父比,差遠了。”
“哼,小童兒,你莫要爲了維護你師父,胡言亂語。我木斌怎麼可能輸給他。”木斌面帶不屑地望向柳墨隱。
“我纔不是亂說的呢。我問你,你與我師父見過兩次面,是也不是?”秋童煞有介事地問話。
“是。”木斌回得直截了當。
“第一次見面的時候,你偷看了我師父的藥丸,然後拿去害人。”
“那藥可是你拿給我看的,你這個偷字用得極爲不恰當。”木斌反駁。
“好,就算不是偷的,但你承不承認他配出了那樣的藥很厲害呢?你別忘了,你苦心鑽研瘋病多年,都沒有結果。我師父的藥卻能影響人的腦,控制人的心。”
“小童兒誇誇其談了,我與你師父研究的並非一個東西,兩者並沒有什麼可比性。”木斌四兩撥千斤,一句話帶過。
“那,那再說這次。”秋童捋順了要講的話,一字一句道來,“這一次,你弄出了這場瘟疫,但還是被我師父給解了。我人雖小,學得東西也還不多,可是我已經知道,能想出解□□方的人,比下毒的人要厲害上許多。”
“什麼?”木斌眉頭皺成川字,抓著秋童的手力道又下去幾分,“你師父解了這場瘟疫?你這小毛孩兒少在這裡糊弄人。老夫已在這聊城閒逛半日,發現這城中人煙稀少,一派瘟疫肆虐過後的景象。”木斌此次進聊城,實則乃是來實地欣賞一下自己的得意之作。
“哼。”秋童冷哼一聲,“那是因爲我師父昨日剛剛想出破你疫病的方法。再過幾日,等大家都好起來了,這裡又會恢復生機了。”
“破我的疫病,口氣不小。別以爲隨便弄幾個下三濫的方子,把人不死不活地拖上幾天,就說是破了疫病了。”木斌歷來自負,哪裡願意相信秋童的話。
“我才懶得糊弄你呢,我師父前幾日也不幸染了病,你看他現在能吃能走,已經快要好了。”秋童擡著頭,趾高氣昂地說。
木斌一聽此言,瞳孔微縮。他盯著秋童審視了片刻,似要從他身上判斷出他的話是否可信。他思慮了一陣後,忽然放開了鉗制著秋童的手,朝柳墨隱走去。沈挽荷望之大駭,上前一步擋在了柳墨隱的身前。柳墨隱眼疾手快,又將她拉至自己身後。那木斌迅速逼近,出手如電地按住了柳墨隱的腕間動脈。指尖傳來的脈搏跳動令木斌的臉瞬間轉黑,連原本平順的呼吸都急促起來。
“不可能!”他一甩手,用力地丟開柳墨隱的手臂。秋童乘機跑了過來,躲到沈挽荷身後。一時間場面安靜了下來。
“不可能。”木斌又重複了一遍剛纔說過的話,只是語調沒有了方纔的氣勢,反而多了些喪氣。
“木老頭,你浪得虛名。你明明沒那本事,還想要我跟你走,門都沒有。我只拜天下第一神醫爲師,那就是我師父,你給他提鞋都不配。”秋童躲在沈挽荷身後,大聲嚷嚷。
木斌被激得雙目圓瞪,怒髮衝冠。他握緊了拳,一步一步地逼向那兩人。沈挽荷不由自主地護著秋童後退幾步。
柳墨隱正打算豁出去與木斌動手之際,木斌竟戛然停住,口裡噴出一口鮮血。
“氣死我也,氣死我也。”木斌捂著胸,嘴裡唸唸有詞。他深呼吸了幾次,急於理順胸口的悶氣。
“哼,這次算你贏我。你現在病了,我不佔你便宜,咋們日後再重新約戰。”木斌行至柳墨隱身側,傲然地講到。
柳墨隱不置可否,只給了他一張看不出情緒的臉。木斌輕蔑地掃過衆人,接著捂著胸口緩步離去。
“就這麼讓他跑了嗎?”沈挽荷問。
“算了,隨他去吧。”柳墨隱道。
“可放跑了他,你不怕他繼續爲禍人間?”
“瞧他的樣子,估計是服了大補的藥物,剛纔又受了極大的刺激,這才吐了血。木斌年事已高,身體不堪重負,我估摸著,他活不了多久了。我們就讓他自生自滅吧。”柳墨隱說完忽地腿下一軟,整個人不由自主地倒下去。好在他快速地扶住牆壁,這纔沒有摔倒。
“怎麼了?”沈挽荷一把扶住他,焦急地詢問。
“沒什麼,病去如抽絲。我剛纔跑太快,體力不支了。勞煩你將我扶回去吧。”柳墨隱虛弱地道出實情。
“好。你小心些。”沈挽荷小心翼翼地扶著他前行。
秋童看了眼木斌離去的方向,又看了看前面蹣跚而行的師父,老成地嘆了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