延昌三年,農曆十二月二十四日。這天,離新年只有短短的七日。這個時間一般人家都在準備著過年,尤其是京城中的高官名紳,更是忙忙碌碌地走親訪友。若是沒有京兆王謀反一事,兵部郎中賀子安此刻該在他姑爹家拜年。可惜國內叛亂未平,宣武帝心中怒火難息。別說是過年了,便是天上下刀子,他也得趕著即刻去冀州誅賊。
聊城城門內,兩隊精神抖擻的將士各自執戟而立。城門邊上更有擡著鼓號,舉著旌旗,打扮得一絲不茍的人站在那裡。人羣的末尾,突兀得站著一個穿淺灰色披風的人。那人單手扶著一輛馬車,偶爾掩著口鼻劇烈地咳嗽。
“大人,賀將軍估計沒那麼快到。您就先回馬車內休息吧。”尉超在一旁規勸著顧沾卿。他家大人也不知怎麼了,一來冀州便是水土不服外加傷寒。後來莫名其妙地就中了一箭,眼下箭傷已無大礙,又開始傷寒了。
顧沾卿微微搖了搖頭,示意自己要繼續等。
“賀將軍的車駕離這裡還有一里?!背情T口跑來報信官,對著張將軍大聲說道。
“奏樂?!睆垖④姶蠛纫宦暋?
剎那間,鼓號聲四起,熱鬧非凡。
賀子安身著戎裝,騎著高頭大馬,緩緩地進城。
“末將張伯伍,率衆將官在此恭迎賀將軍?!瘪R下張將軍抱拳行禮。
“恭迎賀將軍?!彼值紫碌男\將士齊齊喊道。
賀子安做人歷來直爽痛快,看到這陣仗他微微皺起了眉,心裡有些不悅。他輕咳了一聲,悠悠道:“賀某何德何能,怎敢勞煩張將軍以及諸位前來相迎,實在是慚愧。”
“賀將軍之名如雷貫耳,應該的,應該的。”張將軍笑著奉承。
兩人說話間,鼓號一直“唔哩哇啦,噼噼啪啪”地響個沒完。
賀子安越發得不快,微微沉下臉來。
“張將軍,咋們都是軍人。這軍人殺敵報國纔是正緊事,這些虛禮,以後就不必了?!辟R子安假笑著,指了指鼓號手。
張將軍也不是蠢人,立馬明白過來。
“別吹了?!彼拄數爻切┤舜蠛纫宦暋?
鼓樂聲即刻戛然而止。
賀子安滿意地笑了笑,騎著馬繼續緩慢地向前。走到人羣之末時,他突然看到一個罩著灰色披風的人。賀子安只覺眼前一亮,內心一緊。他握緊繮繩,將馬停下,接著翻身下馬,快步向前,朝著顧沾卿擡手一拜。
“下官參見大人。”
顧沾卿上前虛扶一把:“賀將軍不必多禮?!?
“竟不知大人也在這裡,實在是折煞下官了。”
顧沾卿神色古怪地看了他一會兒,突然有些繃不住笑,趕緊用手掩住口鼻,假裝咳嗽。
“大人這是這麼了?”賀子安問。
“傷寒?!蔽境鏌o表情地說。
“我在家裡略備了薄酒,打算爲將軍洗塵,還望將軍賞臉。”表情恢復到自然的顧沾卿提出邀請。
“大人盛情,下官卻之不恭?!?
賀子安一進顧沾卿的大門,臉上一本正經的表情便如同老牆上的泥巴般簌簌掉落。
“哎呀,顧兄。你這地兒不錯啊?!辟R子安摸著府內的一顆大樹嘖嘖稱讚。
“哼,我還以爲你改了性子呢。怎麼才一會兒會兒就原形畢露了?”顧沾卿開口嘲諷他。
“我這不是功力不夠深厚麼,裝一時半會兒的還行,你要我要整日都那樣,還不如殺了我呢。”
“不錯,剛纔官腔打得很地道。”顧沾卿讚歎。
“我這也是被逼無奈。人在河邊走,哪能不溼鞋?”
顧沾卿低頭笑了笑,“范陽一別,子安兄無恙否?”
賀子安原地轉了個圈,挑著眉反問,“你看我是有恙還是無恙?倒是你,估計病得不輕呢。我聽說你中了一箭,傷得如何啊?”
“已經無甚大礙了?!鳖櫿辞浠亍?
“咋們這聖上也真是的,就你這麼個小身板,居然還派你上前線?!辟R子安替顧沾卿打抱不平。
“是我自己思慮不周,才中了這一箭,與他人無關?!?
兩人說著,已經到了大廳。趕巧沈挽荷從內堂出來,撞了個正著。
“挽荷,煩請你去跟廚房的人說一聲,我邀請的客人已經到了?!?
沈挽荷輕輕應了一聲,擡足而去。
“哎?!辟R子安盯著沈挽荷離去的背影,推了推顧沾卿的肩,“什麼情況,你金屋藏嬌?”
“胡說八道什麼?”顧沾卿臉色驟然下沉,吉言令色地道。
“這麼兇,八成是被我說中了。你膽子不小啊,這新夫人剛娶炕頭還沒捂熱呢,又在這裡另起爐竈了。”
“賀子安,你要是再這麼口無遮攔,小心我縫了你的嘴。這是我的義妹,我們相識已經四年了?!?
“去,這話騙騙無知少女還行。想蒙我,做夢。你也不去問問,我在翠雲樓裡有多少乾妹妹?!辟R子安嘴裡的翠雲樓,自然是煙花之地。
“賀子安,我好心爲你洗塵,你若是不識好歹,乘早滾蛋?!?
“別呀,我酒還沒喝呢?!辟R子安怕對方真要趕他走,趕緊一屁股坐下,無賴地道,“我錯了還不行嗎?她就是你妹,你永永遠遠的妹妹,行了吧?”
“你?!”
“你看,我這樣說,你又不樂意了,矯情?!辟R子安擺了擺手,故作一臉無奈,“瞧你剛纔那柔情蜜意的樣子,我又不是瞎子,還能冤枉你不成?”
這話說完,終於徹底把顧沾卿惹惱了。他的臉上浮現出烏雲壓城的態勢,漆黑深邃的眼眸寒光閃現,令賀子安看得心驚肉跳。
賀子安趕緊收了輕浮的笑,木吶地用手狠狠地拍了一下自己的嘴:“我閉嘴?!?
廚房的動作很快,不出片刻,原本空蕩的桌面就被一道道美食給覆蓋了。
“聽說這裡瘟疫橫行?”賀子安摸著山羊鬍子,嘬一口小酒,打破這冷淡的氣氛。
顧沾卿正襟危坐地看著他喝酒吃肉,自己卻不動筷:“嗯。”
“媽呀,疫情嚴不嚴重,你這裡安不安全?”賀子安慌慌張張地左顧右盼,哪裡有一星半點大將軍的威嚴?
顧沾卿瞪著他哼笑一聲:“你不是曾豪情壯志地說過,男兒從軍衛國,理當慷慨赴死麼?區區一場瘟疫,怎麼就嚇得你面無人色了?”
“那死在戰場上老子當然不怕啦,這要是得了瘟疫,上吐下瀉幾日幾夜而死,那得有多窩囊啊。這日後史官給我撰寫傳記的時候,寫上一筆,前鎮北將軍賀子安,出師未捷,得瘟疫於聊城,猝於牀榻之上。我戎馬一生的赫赫英名不是毀於一旦了嗎?”
顧沾卿難得認可了他的想法,笑著點了點頭:“聖上欽派的那兩位御醫,可是與你一道同行的?”
“同行啊。那兩個老頭,半道上也不知爲了什麼吵了起來。你一拳我一腳,打得可熱鬧了。後來我實在是沒辦法,就讓人把他們給捆了起來。壞了?!辟R子安一拍大腿,“到現在估計都還綁著呢?!?
“要不要去傳個口訊,讓你手下的人給他們鬆綁?”顧沾卿建議。
“算了算了。”賀子安擺了擺手,一派輕巧地說:“反正也綁了大半日了,不差這幾個時辰。”
“過兩日,等大家都安頓好了。我會去一趟軍醫處,查看一下軍中疫情,順便跟那兩位御醫照個面。”
“你去,我可不去啊?!辟R子安緊張萬分地說。
“沒讓你去。”顧沾卿沒好氣地回。
這日,天色陰沉,小雨洋洋灑灑。本是極寒冷的天,再粘上這溼氣,直凍得人瑟瑟發抖。
細雨中,一隊人疾步行走著。走在最前面的,乃是用灰色狐裘裹得嚴嚴實實的顧沾卿。身側,尉超給他打著傘。
他們此行的目的,乃是去軍醫處。
事實上,所謂的軍醫處,不過是在一塊什麼都沒有的空地上搭起的幾頂帳篷,連著附近幾處閒置的人家,看起來分外寒磣。
顧沾卿遠遠地就聽到吵吵嚷嚷的聲音。等走近了一看,發現是兩個老頭在一處漏雨的棚子下吵架。
“說好了用石葛蒲,你竟然偷偷換成了香附,你什麼意思?”一個白鬍子老頭跳起來罵黑鬍子老頭。
“石葛蒲見效慢,說了多少遍了你聽不懂啊?”黑鬍子老頭怒目瞪著白鬍子老頭,無論是從音量上還是氣勢上他都不輸白鬍子老頭,“這人都快不行了,你還溫補,我補你老孃!”
“香附雖然見效快,但會催發方子裡的毒性,你這是逼著人飲鴆止渴,你草菅人命,你王八蛋!”白鬍子老頭怒髮衝冠,恨不得將對方撕成碎片。
兩人吵著吵著,慢慢地脫離了爭吵的原意,開始問候起對方的十八代祖宗。
“二位可是崔御醫與王御醫?”不高不低的聲音,被無情地淹沒在喧鬧的咒罵聲中。
顧沾卿微微皺了皺眉,給尉超使了個眼色。尉超手一擡,袖袍中甩出一隻飛鏢,飛鏢打中一個陶土罐。瞬間“磅”地一聲,罐子碎裂掉落。
兩位御醫被震懾住了,紛紛轉頭看向了他們。
“吵完了嗎?”顧沾卿冷著臉問。
兩位御醫對視了一眼,依舊是惱怒得想吃人的表情。
“沒有!”怒火中燒的王御醫絲毫不給顧沾卿面子,直直地頂了回去。
“這裡雖是軍醫所,但也屬軍營。軍營重地,你二人大聲喧譁,擾亂軍心。按軍規,該綁起來,每人賞十鞭。我念你們初來,再給你們一次機會,到底吵完了沒有?”
兩位御醫對視了一眼,臉上的怒氣被生生嚇走一半。
“完了?!蓖跤t認慫。
顧沾卿掃了他們一眼,淡淡地道:“隨我進屋?!?
“二位御醫請坐。”顧沾卿先兵後禮,令人無法抗拒。
兩位御醫餘氣未消,憤懣不平地坐下。
“我乃是這裡的督軍,二位日後若有什麼爲難的事情,大可來找我。你們來了已有幾日,不知對這裡的疫情有什麼看法?”
崔太醫沉吟了一聲:“總體的情況我們都瞭解了,眼下每天都有新病患到來,又有老病患死去。只是這死人的速度,沒有染病的速度快,故而這病患的總體人數,每日都在增加。好在先前的防疫措施做得得當,這疫情並沒有發展到無法控制的地步?!?
王太醫補充:“到目前爲止,我仔細查看過七八個病人。染病的初期癥狀,應該是四肢無力,胸悶頭痛,緊接著咳嗽不止,呼吸短促。再演化下去,便會咳血,乃至面色發白發青,四肢僵硬而死。死後,全身經脈充血,眼睛突出,十分猙獰。”
“你們可有研究出對癥的藥方?”顧沾卿問。
兩位太醫對視了一眼,理所當然地說:“藥方,我們剛纔不在討論嗎?”
顯然顧沾卿並不是很認同這兩人的“討論”方式,故而表情有些不屑:“那,你們討論得如何了?”
“我覺得還是得用石葛蒲?!蓖跆t斬釘截鐵地下結論。
“休要胡言,當然得用香附?!贝尢t拍著桌子抗議。
“石葛蒲!”
“香附!”
“嗙”地一聲再次打斷二人的爭吵,乃是顧沾卿狠狠地拍了一下桌子。
“你們二人將各自的藥方都寫下來?!鳖櫿辞涞馈?
“我們的藥方,其實就差一味藥?!蓖跆t取了紙筆,按照顧沾卿的要求默寫藥方;“大人請看?!?
顧沾卿接過王太醫的藥方,粗略的看了一遍,接著收起來放好:“如此這般,你們先忙著吧。有什麼需要,派人來通知我一聲,我會盡力幫你們完成的。今日我就先告辭了,等藥方的事情有了結果,我會再來找你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