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戈鐵馬,浩蕩前行。隊伍中央一輛灰撲撲的馬車被兩邊執戟的兵士保衛著。這馬車雖然簡陋,可明眼人一看便知,裡面坐的必是重要人物。
一身戎裝的尉超騎著高頭大馬靠近這輛馬車:“大人,前面有大片平原,我們是否要安營紮寨?”
凹凸的路面使馬車跌跌蕩蕩,車內的窗簾也隨著馬車的起伏左右搖擺著。從偶爾蕩起的窗簾下望去,馬車裡坐著一個身穿白衣的人。
車內之人伸出手,打了一個軍隊中專用的表示可行的手勢。尉超臉色有些黯然地應了一聲,又問了幾個問題。車內之人皆用手勢作答。
自從那日他將顧沾卿打暈了送回軍營後,對方便極少搭理他,有時萬不得已,也只是說幾個單個的字,或是“嗯”一聲以作迴應。今日更是變本加厲,直接隔著簾子用手勢與他對話。
尉超知道顧沾卿的這場火沒那麼容易消,然而即便是再選一次,他依然會做同樣的選擇。事情問完,尉超在心裡嘆了口氣,騎著馬往前而去。
然而才過了片刻,他又回來了。馬蹄濺起的揚塵,使附近的士兵都不由地偷偷捂住鼻子。
不對,剛纔與顧沾卿之間的交流,總覺得怪怪地。他雖說不上來哪裡怪,但直覺告訴他,裡面的人有問題。
尉超靠近馬車,不管不顧地揭起車子的窗簾。
“你是誰?”尉超直接將裡面的人拽了出來,拉車的那匹馬受到驚嚇嘶鳴了一聲。
“大人呢?”看著眼前這個穿著顧沾卿衣服的陌生人,尉超驚得滿身冷汗。
“我,我不知道。”那人跌坐在地上,苦苦求饒,“這都是大人的吩咐。小的只是個普通士兵,不敢不聽。”
“你?!”尉超怒不可遏,隨手給了那人一鞭子,“你實在是該死!”
尉超猛夾馬肚子,令馬飛馳而去。他一路跑向前,在賀子安身邊猛然停下。
“出了什麼事?”賀子安見他這副火急火燎的樣子,連忙問。
“我家大人不見了。”尉超如實說。
“什麼?”賀子安聽得一頭霧水,“什麼叫,你家大人不見了?”
“就是不見了。”尉超詞窮地複述了一遍剛纔說過的話。
賀子安依然有些愣神,不知道尉超所說的不見,到底是他顧沾卿被敵軍擄走了,還是他自己臨陣脫逃了。
“我知道他去了哪裡,我這就把他找回來。”還未等賀子安首肯,尉超已經一勒繮繩,縱馬而去。
賀子安冷著臉哼笑一聲,罵了句:“他孃的。”
沉悶的咳嗽聲從牀上傳來。牀前的空地上,堆滿了零零總總的各式藥材。
“這個也不對。”柳墨隱手裡拿著一味藥,放在鼻尖下仔細地聞著,“取一些□□。”
“哦。”秋童應了一聲,手裡捏上些藥材,再繞過地上的障礙,來到柳墨隱身側。
“墨隱,你到底想要做什麼?我不能幫你嗎?”站在一處的沈挽荷皺著眉柔聲問。距離她換好衣服進屋已有小半個時辰,她看著柳墨隱來回做著這件事,起初怕打擾到他,不忍多問。如今覺察到柳墨隱越發地虛弱,心中的焦急憂懼迫使她開口。
柳墨隱用力擡起眼瞼,將目光投向沈挽荷。
“不用。”他氣若游絲地拒絕。
“師父。”秋童拿著草藥等柳墨隱的指示。
“幫到我鼻下。”
聽到柳墨隱的這個要求,秋童的臉色又黯淡了幾分。這個動作一直以來都是師父自己完成的,如今他有這樣的要求,說明他病得更重了,重到連一個簡單的擡手的動作都已經做不了了。
夏日陣雨般碩大的水珠從秋童的眼眶中滾落,他倔強地用袖子狠狠一抹,繼而麻利地完成師父吩咐的事情。
這次的藥物似乎令柳墨隱一陣舒暢,他急於將身子湊向前,打算靠近了聞,誰知僵硬的身子絲毫不聽使喚。
柳墨隱驚急交加,一口氣沒提上來,忽得閉上眼,直直向後倒去。
“墨隱!你別……”沈挽荷嚇得心臟停止漏跳半拍。她驚懼地衝到柳墨隱面前,搖著他的胳膊,唯恐他就這般離世。
“師父。”秋童早已泣不成聲,“師父他……”他摸上柳墨隱的脈搏,破涕而笑,“他還沒死!”
“啊?”沈挽荷呆愣了一瞬,接著舒了口氣。
“他只是昏過去了。”秋童擦著淚解釋。
“哦。”沈挽荷將柳墨隱的手放到被子裡,接著又替他掖好被子。
“可是我們該怎麼辦?”秋童看著柳墨隱昏迷的模樣,再次六神無主,“師父要是一直醒不過來……”
沈挽荷深吸了一口氣,木然地看向柳墨隱,許久之後也沒能夠回答秋童的問題。
柳墨隱剛纔的舉動,他並沒有多餘的力氣跟她解釋,所以她是全然不解。她不知此事是否與治療疫病有關,亦或者只是柳墨隱燒壞了腦子,突發奇想胡亂爲之。眼見著柳墨隱越發地虛弱,研製方子越發地遙不可及,她心中的希冀之光也越發地微弱。也許,柳墨隱真的會一睡不醒。也許,方纔,就是他們的訣別。
沈挽荷輕輕俯下身子,將臉貼在棉被上。
秋童則是跌坐在牀側,雙手抱膝,啜泣不已。
一炷香的時間過去後,有輕微的咳嗽聲傳來。沈挽荷驚喜地擡頭,發現柳墨隱竟緩緩地睜開了眼。
“再哭下去,小心皺紋滿面。”他用盡全身的力氣,緩慢地擡起手,幾欲幫沈挽荷拭淚,那手卻在半空中頹然下落。
“哎。”柳墨隱長長地嘆了口氣,吐盡無奈悲涼。
“沒事。”沈挽荷別過頭去自己試了把淚,然而淚水越趟越多怎麼試也試不完。
“傻瓜,人皆有一死。”柳墨隱溫柔地看著沈挽荷,語調蒼涼地說。
“師父。”秋童料想他師父如今是迴光返照,趴近了柳墨隱哆哆嗦嗦地講,“我,我以後一定上進,絕不給你丟臉。你有什麼未了的心願,你跟我講。”
柳墨隱深吸了幾口氣,休息片刻,說道:“童兒,你去取紙筆。”
“哎。”秋童答應一聲,猜測師父是怕他忘記,所以要他將話寫下來。
秋童取來紙筆,將宣紙平整地鋪陳在牀前的踏腳板上。自己則伏跪在前,等著師父發話。
“厚樸三兩。”
“啊?”秋童未聽明白,驚訝地擡頭。
“墨隱,你說什麼?”連沈挽荷都不敢相信,柳墨隱說的話。厚樸三兩這四個字,怎麼聽都不像是遺言。
柳墨隱喘了喘氣,又重複了一遍自己說過的話。
“哎!”明白過來師父是讓他寫藥方後,秋童驚喜地大聲應答。
“細辛一兩”柳墨隱道。
“不不,不用細辛。”柳墨隱很快推翻了剛纔的用藥,糾正道,“用白芥子,白芥子三錢。□□二兩一錢,不,改爲二兩五錢……”
從未有一個方子令柳墨隱這般一改再改,且足足用了三刻鐘的時間,他才斷斷續續地完成。
等方子煎好,端到柳墨隱面前的時候,他已經累得昏睡過去。沈挽荷輕輕搖醒了他,又將他扶直。
一碗沉甸甸的褐色藥汁被端到柳墨隱面前,他深吸了一口氣,眼睛微微睜開一條縫。
“師父,要不我們找個人先試試藥?”秋童顫顫巍巍地端著藥碗,說出心中的顧慮。顯然,秋童對柳墨隱在迷糊中寫出的藥方毫無信心。
沈挽荷坐到柳墨隱的背後,讓他半靠著自己,接著接過了秋童手裡的藥碗。她語調寥落地替柳墨隱答覆道:“你師父,怕是等不了了。”
柳墨隱聽了她的話,露出一抹無奈又會心的笑。
沈挽荷吹了吹藥汁,待溫度適宜後,喂他服下。
“這樣,就好了嗎?”沈挽荷扶他躺好,起身問道。
柳墨隱劇烈地咳嗽了一陣,喘平氣後,虛弱地搖了搖頭:“童兒,針,火折,艾草,薑片。”
每說一個字對柳墨隱來說都是極大的負擔,故而他能簡則簡,好在秋童能夠聽懂,很快便取來了這幾樣東西。
“挽荷。”柳墨隱輕輕喚道。
沈挽荷滿含熱淚地伏近他,她的心已從燃起希望後的狂喜變爲對前路未卜的擔憂。
“你說,墨隱。”等了一會兒,柳墨隱依舊沒有言語,她催促了一聲。
“你,迴避一下。”
“啊?”這般關鍵時刻,她不料柳墨隱居然讓她走開。
“出去。”柳墨隱再次趕他。
沈挽荷直起身打量他,發現對方臉上有些微紅,表情也有些赧然。她即刻明白過來,怕是待會兒會有不方便的情景,她不適宜觀看。她點了點頭,意味深長地看了眼秋童,這才走出門去。
沈挽荷不敢走遠,隻立在大門後邊。冰刀般刺骨的冬夜寒風颳向她,她微微縮了縮脖子。門內很快傳來零碎的響聲,沈挽荷豎起耳朵細細地聽著。她自以爲也算曆經過許多坎坷,可從未試過似這般驚心動魄。她的心起起落落,一會兒飄在雲端,欣喜希冀,一會兒頹然跌至深淵,憂悒絕望。這短短的三日,令她經歷了無數次的生死關頭,也令她明白過來,柳墨隱對於她是這麼得不可或缺,無與倫比。
“啊!”地一聲大叫,驚得沈挽荷打了個激靈。她驚魂未定地一把推開房門,不管不顧地衝了進去。
屋內,秋童手裡握著一根銀針,渾身哆嗦得跌坐在地。而褪盡衣衫的柳墨隱,則是無辜地躺在牀上,表情尷尬地看她。雖是驚慌一瞥,她似乎已經看到了某些不該看的東西。沈挽荷急忙轉頭,有些懊惱地問:“發生了何事?”
“對,對不起,師父。我扎不準,哇啊……”原是秋童在焦急慌亂中手抖得厲害,根本扎不準穴位。一想到師父的生死就掌握在自己手裡,萬一不留心就會害死師父,他已經三魂被嚇走七魄,越是想好好做,手不知怎麼得越是抖得厲害。
“沒事,慢慢來。”柳墨隱低聲安慰。
“嗚嗚,我做不到,我沒用,我笨。可是師父,我不想害死你啊。”秋童哽咽著,哭訴自己的無能。
柳墨隱嘆了口氣,自己這個弟子畢竟年幼。關心則亂,醫治至親,別說是個孩子,便是經驗豐富的大夫也要克服極重的心理障礙。這件事,確實是難爲了他。
兩人的對話沈挽荷聽得真切,她握緊了拳,不讓自己有片刻思慮的功夫,猛然回頭。她疾步走上前去,奪過秋童手裡的銀針,走到柳墨隱面前,無所畏懼地道:“我來,該怎麼做?”
這樣渾身不著片縷又無法動彈地躺在心愛之人面前,令柳墨隱有些羞赧,可眼下沈挽荷慷慨赴死般的表情又將他逗樂了。
他忍不住稍微笑了笑,結果引來一陣咳嗽。劇烈的咳嗽,帶出了一口血,噴在地上怵目驚心。沈挽荷嚇得魂飛魄散,哪裡還能顧及場面的尷尬,即刻靜下心來準備幫柳墨隱扎針。
“扎哪裡?”
“章門穴。”柳墨隱果決地說道。
沈挽荷雖不是醫生,但畢竟是習武之人,身體的各大穴位,她自然是熟悉不已的,章門穴一紮即準。這一針下去,柳墨隱略微皺了皺眉,臉色忽得白了幾重。
“接著扎哪裡?”
柳墨隱休息了一會兒,纔開口道:“不急,你把薑片拿來,上面燒上艾草。等薑片熱了,再放到神闕穴上。”
沈挽荷二話不說,照辦了此事。
“你覺得好些了嗎?”
柳墨隱嘆了口氣:“哪能這麼快。你再拿一根針,上端燒熱,扎入天府穴。”
銀針扎入天府穴的一瞬間,引起柳墨隱的巨大反應。他低沉地喊了一聲,轉瞬間臉色煞白,連冷汗都冒了出來。然而這不過是表象,他身上真正承受的痛苦恐怕多倍於此,只是他習慣了隱忍,沒有表現出來罷了。
沈挽荷嚇得手足無措,打算將那銀針拔去。
“挽荷。”柳墨隱用沙啞的聲音喊住了她,“別動。”
“怎麼會這樣,我扎錯了嗎?對不起,你沒事吧?”
柳墨隱艱難地搖了搖頭,“沒事,本該如此的。若真得能活下去,與你暮暮朝朝,受這些苦,倒也值得。”
綿軟無力的一段話,卻如同巨大的鐵鑄車輪,碾壓過她的內心,將她已所剩無幾的眼淚驅逐出體內。
“別哭了,繼續吧。耽擱太久,效果就不大了。”
“然後,要扎哪裡?”沈挽荷深吸一口氣問。
“太乙穴。”柳墨隱毫不遲疑地回她。
沈挽荷左手握緊牀沿,以穩住左右搖擺的心,右手捏住銀針緩緩刺入。
這一針,其結果乃是引起更爲劇烈的疼痛。如此來回紮了幾針,柳墨隱臉白如紙,渾身皆因不可承受的疼痛而微微輕抖起來。
“好了。”休息了足足兩刻鐘時間,柳墨隱方有力氣講話。
“扎完了嗎,你覺得如何?”沈挽荷擡起袖管,幫他拭乾額頭上的汗。
柳墨隱喘了口氣,顫抖著說:“覺著有些冷。”
沈挽荷聽後,即刻幫柳墨隱掖好被子。
“師父,你好些了嗎?”一直在旁邊觀看的秋童愁眉苦臉地問。
“好些了,童兒,你去外面燒盆炭進來,爲師還是覺得有些冷。”
秋童連聲應答,匆忙出門。
秋童走後,柳墨隱緩緩地將手挪出被窩,附上沈挽荷的手背。
沈挽荷微微一愣,自然地將目光移到手上。她凝視了一陣,待要擡頭,卻聽得柳墨隱略有遺憾地說道:“這般坦誠相對,原該留到新婚之夜,今日這樣,真是煞風景。”
“我什麼也沒看到。”沈挽荷搖了搖頭,覥著臉否認。
柳墨隱哼笑一聲,進一步相逼:“你明明什麼都看到了,何故裝蒜?”
沈挽荷別過頭去,以此避過柳墨隱的目光。
“罷了,我吃些虧,也不算什麼。”
“我這就自挖雙目,行了吧?”沈挽荷羞惱萬分,以退爲進。
柳墨隱“哈哈”地笑了兩聲,搖了搖頭。他用拇指來回地輕撫沈挽荷的手背,話鋒一轉,語重心長地道:“荷兒,天黑了,我要睡一會兒,明日我若是醒不過來……”
“不……”沈挽荷猛然擡頭看他,根本無法接受這個假設。
柳墨隱笑得稀鬆平常,將手撫上沈挽荷娟秀的側臉,眼裡隱現惜別之意。
“不,你一定會好起來。”沈挽荷盯著他的眼睛,堅定地說。
柳墨隱像是爲了安慰她,低低地“嗯”了一聲。屋裡安靜了一陣,他又開口道:“我有個不情之請。”
“你說?”沈挽荷急問。
“我想……握著你的手入睡。”
沈挽荷原以爲柳墨隱會講個多麼令人爲難的請求,不料只是如此一件小事,一件令她心酸又心暖的事。
“好。”她欣然答應。
“嗯,那我睡了。”
“好。”
秋童提著炭火進屋之時,見這兩人一個沉然入睡,一個伏靠牀側,屋內跳躍的燭火則幽幽地映照著這一幕。忽的,他莫名地有些感動,又有一些不知道是高興還是悲傷的情緒蔓延在心頭。他乖巧地將炭火放在離兩人不遠處的地方,接著輕手輕腳地退出了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