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暴雨傾盆而下,擊打得屋檐“噼啪”作響。
柳墨隱定定地立於廚房之內,眼睛片刻不離地盯著紅爐小竈上煨著的藥。
一個瓷瓶突然出現在面前,他轉過頭去,見尉超正站在他身側。柳墨隱默然地接過瓷瓶,打開蓋子嗅了嗅,然後微微朝他點了點頭。
尉超舒了一口氣,道:“那廝還算守信。”
“抱歉,沒能阻止顧大人。”柳墨隱突然道。
尉超輕笑了一聲:“我也沒讓你去阻止。”
他的話引來柳墨隱的側目。
“我只是當時心裡堵得慌,想找人宣泄一下。大人走到那一步,是他自己選擇的。他公然背叛了蕭統,蕭統無論如何都不會放過他。最後能爲所愛之人而死,他應該是很開心的吧。”尉超絮絮叨叨地說了一段,又停了片刻,再催促道:“這個藥來的還算及時,你快拿去給沈姑娘服用吧。”
柳墨隱拿著藥,點了點頭,轉身就走。
“哎,柳大夫。”尉超又叫住了他,“藥的來歷,千萬不能讓沈姑娘知道。她要是知道了,這下半輩子,不知道該內疚成什麼樣子。”
“我心中自然有數。”柳墨隱回。
暴雨來得快,去得也快,柳墨隱走出廚房的時候,雨已經停了。偶爾有幾隻小青蛙,“呱呱”地叫著在青石板上跳來跳去。
他推開沈挽荷房門的時候,沈挽荷正斜躺在榻上,眼睛盯著窗外默然有神。他走到桌邊,將藥倒入一隻杯子內,接著拿給沈挽荷。結果沈挽荷看也不看,一口盡數喝下。
這種神情恍惚的模樣已經持續了好幾天,柳墨隱倒是有耐性,除了照顧她的飲食起居外,從不打攪她。
“我的藥呢?”柳墨隱轉身離去後,沈挽荷居然開口了。
柳墨隱狐疑地轉頭看她,見她正望著自己。
“你不是替我煎藥去了嗎,藥呢?”沈挽荷問得十分天真。
“藥,你剛纔已經喝了。”柳墨隱道。
沈挽荷看了眼手裡的杯子,臉上的疑慮更加重了。
“這是解藥。”柳墨隱補充。
沈挽荷點了點頭,木然地問:“章徵人呢?”
柳墨隱的神色暗淡了片刻,旋即又恢復如常:“他可能有要事耽擱了,並沒有來,藥是派人送來的。”
“哦。”沈挽荷輕輕地應了一聲。
沉默了片刻,在柳墨隱即將出屋的瞬間,沈挽荷突然從榻上下來。
“這陣子很抱歉。”這聲抱歉來得毫無預兆,而且她說話的時候眼神飄忽不定,似不敢直視柳墨隱。
柳墨隱看得不由心頭抽痛,就那麼不管不顧地走過去,一把將其擁在懷中。
“挽荷。”他低聲喃呢。
沈挽荷任由他抱了片刻,才道:“外面下了雨,我想去街上走走。”
柳墨隱開心地應了一聲:“好,我陪你去。”
強烈的陽光自天窗上照入,那滾燙的溫度讓人不由地急急逃離。這間屋子不大不小,屋內除了一張牀外別無其它。牀頭的角落裡,歪坐著一個人,看著面前的白牆一動不動。
“叮叮咚咚”的一陣鏈條抖動的聲音傳來,那人聽到聲響後猛然從牀上跳起,轉瞬間走到了門口。
房門果然被打開了,章徵幾乎手出如電,要扼住來人的喉嚨。然而在看到來人的打扮後終究沒有魯莽行事,而是等著那個太監講話。
“章大人,殿下有請。”那太監恭恭敬敬地朝他彎腰,並做了一個請的姿勢。
章徵冷哼一聲,徑直而去。蕭統已經關了他十來天了,外面光陰似箭,他卻在裡面度日如年。
東宮依舊是過去的模樣,不用任何人領,他閉著眼睛都能摸到蕭統的寢殿。
今日天氣晴好,陽關熱烈,幾乎讓整座宮殿都熠熠生輝。然而不知道爲何,在如此好的日子裡,來來去去的宮女太監都是一副愁眉不展的樣子。當然章徵沒興趣去關心宮人們的心情,他健步如飛,急哄哄地要去找蕭統理論。
太子的寢殿冬暖夏涼,如今這個時候,自然要比外面涼爽不少。章徵走在裡面,那陰鷙的臉,倒是和屋子裡的溫度相得益彰。終於,他自顧自地推開了最後一扇門。屋內,清風浮動,紗帳飄飛,隱約間瀰漫著一陣淡淡的藥味。章徵心中閃過一絲疑竇,擡足而入。
輕輕的咳嗽聲從內間傳來,而那股藥味也越來越重。
“你怎麼……”看到歪躺在榻上的蕭統,章徵很是驚訝,“病成這副模樣了?”
蕭統眼下一道烏青,面色也是發灰,想來定是病的不輕。他隨意憋了一眼章徵,指著小榻旁邊的矮凳道:“坐吧。”
說完後,又是接連咳了好一陣。外面的太監聽到了動靜,想進來服侍,誰知被他扔了一個小香爐過去。那香爐雖沒有點香,但裡面畢竟積了不少灰。那幾個太監瞬間灰頭土臉,好不滑稽。
“怒傷肝,憂傷脾,都病成這樣了,還不凝神靜氣?”章徵道。
“怎麼看到我這樣,你很解氣吧?”蕭統道。
“哼,我有那麼小人嗎?”章徵問。
“你沒有嘛?”蕭統反問。
章徵摸了摸鼻子,恰在此時想起他來此地的原因,立馬急道:“解藥,沈姑娘的解藥!你給了嗎?”
聽聞此言,蕭統白了他一眼:“收起你那副急色的模樣,看著讓人不快。”
“什麼急色,你少抹黑我。”章徵有些憤憤不平。
“據我所知,那女子已經與他人有了婚約。你還是省省心吧。”蕭統斜了他一眼。
章徵嗤之以鼻:“我喜不喜歡人家,願不願意爲人家辦事,跟人家有沒有婚約,是不是別人的娘子有什麼關係?”
在接受到蕭統詫異以及鄙視的目光後,章徵解釋:“哎,你可不要想歪,我不是那個意思。我是說……好比,你這庭院裡的那棵紫藤花,開得賞心悅目,每次經過都讓我很是愉悅。但這並不意味著,我就一定要挖起來,移種到自家院子裡。然而今天若是有人要砍了它,我定然是一百個不答應。”
“哼,還真以爲自已是情聖?”蕭統搖了搖頭,“可惜,這次有人替你做了情聖。”
“你什麼意思?”章徵不解地問,可惜蕭統並沒有回答他的意圖。僵持了片刻,他換了個話題:“說了半天,這解藥你到底給沒給?”
蕭統嘆了一口氣,沉默地點點頭。
章徵這下才安心:“那,北面的事情?”
“我若是你,就不會問。”蕭統沒好氣地堵他的嘴。
“好好,不問。”章徵點了點頭,又道,“那你這到底得得什麼病?”
章徵哪壺不開提哪壺,蕭統再次給了他一記白眼。
“這也不能問,那也不能問。得了,我看,我還是滾回家去吧。”
章徵這句話中原本藏著負氣的成分,豈料蕭統果真朝他揮了揮手,示意他可以走了。章徵看得氣結,不過好在他最關心的事情已經辦成了,也就沒必要繼續留在這裡受氣了。
章徵走後,蕭統緩緩地從衣袖裡拿出一根玉簪,那玉簪周身都有碎裂的痕跡,顯然是有人在砸碎了它之後,又重新黏合起來的。
思緒飄到了一片江水之前,那天他們互贈髮簪,然後他上了北行的船隻,自此兩人十五年再未相見……
一輛灰撲撲的馬車慢慢悠悠地出了洛陽城,馬車一路往東,最後在一個茶寮邊停下。
隨即馬車裡走下來一個老婦人,老婦人左顧右盼,最終喜悅地喊道:“女兒。”
鄧曦枚看到自己的娘,亦是喜出望外:“母親。”
接著母女兩人深深地擁抱在了一起,旁若無人地抱頭痛哭起來。
尉超將馬車停好後,走向了茶寮。茶寮裡坐著的,乃是顧府衆人。很明顯,將鄧曦枚的母親接來,乃是顧沾卿生前就安排好的。兩母女團圓的模樣,令衆人都不禁唏噓感慨。
“廣叔,你們這次去,有什麼打算嗎?”看著對坐的三廣跟泊周,沈挽荷問。
“哦,我們打算去開一個小酒樓,我嘛雖沒什麼大本事,好在還有一技之長。至於泊周,噹噹店小二,跑跑腿的,倒也不在話下。”三廣回她。
沈挽荷點了點頭。顧沾卿去世後,按照他的遺願,變賣了宅邸,所得之財讓三廣開個小酒店絕對不成問題。曾幾何時,顧沾卿幻想過自己辭官之後,衆人一起開小酒店的場景,如今故事沒有變,只是故事裡的人變了。
“至於夫人和老婦人,想讓她們跟我們一道,不知道她們會不會嫌棄。”三廣嘴裡的夫人和老夫人,自然就是鄧曦枚和她娘。
“不嫌棄,不嫌棄。”鄧曦枚的娘聽到這邊講話,匆匆過來:“老婆子我本就不是什麼金貴身份,在深宅大院裡做了大半輩子的牛馬。現在總算是有出頭之日了,不用再遭人白眼,我歡喜還來不及呢。以後,我跟枚兒,就幫著你們洗洗菜,打打雜。還望你不要嫌棄纔是呢。”
“哎呦,老夫人,你這話說得真是折煞我了,嘿嘿。”三廣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小姐,等一切都安頓好了,我就讓廣叔把酒樓的地址寄給你。你與柳大夫,一定要來哦。”泊周誠摯邀請。
“這麼快就開始拉客了,廣叔,這個店小二,你請得可真是好。”沈挽荷心情一好,突然拿他打趣。
三廣一聽,倒也樂了,哈哈笑了幾聲。
衆人又閒聊了一陣,這才依依不捨地走到馬車邊。鄧曦枚和她娘先上車,接著是泊周,三廣則是被安排在車架上趕車。
“小姐,柳大夫,我們走了,後會有期。”三廣道了一聲別,再一抽馬鞭子,馬車應聲而動。
看著不斷遠去的馬車,沈挽荷心有慼慼然。
“小姐,保重!”馬車走了一半,泊周突然從窗戶中探出腦袋,朝著她奮力地揮手,“保重!”
“你們也保重!”她大喊了一聲,朝馬車不住揮手。不知爲何,眼淚便在此時默然流下。明明,她不是愛哭之人。
一隻手輕輕地搭上她的肩膀,不用看也知道乃是柳墨隱,她輕輕地拭了一把淚,努力地擠出一個笑臉。
“生離死別,死別無限期,好在生離的人依舊還有相見之時。”說出這番高論的,不是別人竟是尉超。此時他牽著一匹馬,走近柳墨隱和沈挽荷。
“尉大哥,謝謝你爲我兄長做的這一切。”沈挽荷走上前,情真意切地說。
“謝就不必了,你只要不責怪我在冀州誣陷過柳大夫就好。”尉超這般道。
柳墨隱聽了哈哈笑了兩聲:“這事兒,我早忘了,你還記著做什麼?”
“如此便好。”尉超一點不客氣。
“尉兄此去,可是要浪跡江湖,踏遍河山?”柳墨隱問。
尉超豪氣萬千地回:“正有此意。”
“如此,那麼便江湖再見了。”柳墨隱朝他一拱手。
尉超瀟灑地抱拳回禮:“江湖再見。”
說完翻身上馬,絕塵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