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挽荷自顧沾卿身子轉(zhuǎn)好後,也不願整天在家閒耗著。正值暮春,屋外天氣晴好,處處草薰木欣繁花似錦。她藉著採買食物爲(wèi)名,去街上兜兜轉(zhuǎn)轉(zhuǎn)。
清明將至,長街上行人熙熙攘攘,絡(luò)繹不絕。
沈挽荷在東市轉(zhuǎn)了幾圈,隨意買上些雞鴨魚肉蔬菜個把,就要往回趕。
忽得,一個少女的背影映入她的眼簾。她趕忙擠過人羣去找卻被一輛裝米的拉車擋住。等她跑到方纔少女站立之地,哪還有半分人影。
小師妹......
沈挽荷暗自失落,不知那人是不是小師妹。那年一別,已有三個多春秋。她背離師門,遠(yuǎn)走他鄉(xiāng),實非出於本意。原以爲(wèi)天鷹閣遭逢劫難,清理門戶後大家能夠齊心協(xié)力重整旗鼓。誰知閣內(nèi)衆(zhòng)人分成兩派,一派力保師姐司空霏雅坐上閣主之位,另一派則是認(rèn)爲(wèi)平叛的她更有資格領(lǐng)導(dǎo)衆(zhòng)人。當(dāng)時局勢可謂劍拔弩張,一觸即發(fā)。她四處奔走,想要調(diào)和衆(zhòng)人,卻令師姐誤解她不念同門之情,暗中算計。司空霏雅心高氣傲,哪裡能聽得進她的解釋,那一次的爭吵差點致使天鷹閣分崩離析。
師姐幼時對她有救命之恩,又有師姐妹之情,她斷不想反目成仇。天鷹閣更是她十?dāng)?shù)載的家,如何能眼見著它因爲(wèi)自己而七零八落。萬般無奈,她只有退出,退得乾乾淨(jìng)淨(jìng)。她還記得,那個霧氣極重的早晨,她收拾好行裝瞞過閣內(nèi)衆(zhòng)人,從後山離去。唯獨留下一封信,還有那把長汝劍。離開後,她舉目無親,天大地大卻沒有容身之所。無可奈何地在附近的街市上游蕩了幾日,不知怎麼得就想起重傷之時收留自己的那人。
“若再遇到什麼事,大可來找我。”就因爲(wèi)這樣一句不知道是客套還是真心的話,她隻身從相州趕到洛陽。這一留就是三年,三年來她漸漸習(xí)慣做一個平凡女子,深居簡出不諳世事,曾經(jīng)那些風(fēng)雲(yún)激盪刀光劍影慢慢的變得恍若隔世。
只是這樣的平靜在剛纔見到那抹身影時被瞬間打破,那些莫名的情緒此時正在蔓延開來。原來她不是不在意,不是不記掛的。至少對於這個從小纏著自己沒心沒肺的小師妹,她其實很想再見一面。哪怕見了面無話可說,哪怕她已經(jīng)不記得自己。沈挽荷看著手中的菜籃子,嘆了口氣,然後邁開步子緩慢地走回家。
沈挽荷走到顧府不遠(yuǎn)處,卻見大門口停了一頂做工考究的藍(lán)帷暖轎,兩邊的轎伕並著內(nèi)廷侍衛(wèi)眼觀鼻鼻觀心齊整地站著。沈挽荷正覺著奇怪,這時從府內(nèi)走出一個拿著拂塵的綠袍宦官,她本能得往後退幾步,將自己的身子藏到一顆老槐楊樹底下。待一行人浩浩蕩蕩地從她面前經(jīng)過,這才快步走向大門。
由於寒食清明兩大節(jié)日將至,官員們按例休假七天,顧沾卿今日並未去御史臺就任。他此時正坐在水榭之上的涼亭中,低頭細(xì)細(xì)摩挲著平日裡經(jīng)常佩戴的玲瓏玉佩,眼神空洞而迷離,說不出是喜是悲。沈挽荷見到他毫髮無損地坐在那裡,內(nèi)心的擔(dān)憂頓時消去不少。
“挽荷,怎麼這麼快就回來了,不多走走?”顧沾卿見她過來,立馬回神,含笑問道。
“街上行人多,眼花繚亂慎得慌。”沈挽荷難得如此俏皮地回話。
顧沾卿但笑不語,只是滿目溫柔地看著她。
“對了,方纔看到一行人在門口立著,之後又見著一個宦官,不知所爲(wèi)何事?”沈挽荷想起剛纔的情景,欲問個明白。
顧沾卿聽後內(nèi)心一滯,恍惚了一陣子,決定三言兩語帶過:“沒什麼,公事而已。”
沈挽荷內(nèi)心仍有疑慮,顧沾卿卻不願在這個話題上再做糾纏,扯開道:“清明那日,你可有其它安排。若沒有,我們還如往常一樣去白馬寺上香可好?”
沈挽荷幼年失去雙親,流落異鄉(xiāng),早已憶不起自己曾經(jīng)家住何處,故此父母的墓地已無據(jù)可考。至於顧沾卿,他自稱親人死於兵荒馬亂,連個墓都沒有立,所以清明節(jié)也是無墓可掃。如此一來,他們只能相約去白馬寺上香,爲(wèi)已故的親人誦經(jīng)祝禱。
“我沒有其它安排,依舊去上香吧。”沈挽荷回道。
“那就這麼定了,記得那日須得早起。”顧沾卿輕輕點了點頭,滿意地應(yīng)道。
半響,他將手中玉佩放回腰間,站起身子,沒頭沒腦地冒出一句:“挽荷,今日風(fēng)和日麗,我們?nèi)シ偶堷S如何?”
沈挽荷聽得一愣,反應(yīng)過來後再看向顧沾卿。只見他精神抖擻,一臉的神采飛揚躍躍欲試,不由暗自驚奇。
“你不是嫌街上行人多嗎?郊外定然會好上許多。整日在家裡悶著,我怕你憋出病來。”顧沾卿道,這一年來爲(wèi)了查賑災(zāi)的事情,他過得如履薄冰,忙得焦頭爛額,差點還賠上性命。現(xiàn)在偷得浮生半日閒,社稷也好,民生也好,只想盡數(shù)拋卻,活一刻自己。他現(xiàn)在這幅樣子,沈挽荷自然十分樂見,笑著滿口答應(yīng)。
半柱香後,門房泊周也不知道從哪裡找來一個髒兮兮的燕子圖案的紙鳶,摸了摸頭說:“對不住,就只找到這個,在庫房堆了兩年髒得很。”沈挽荷並不介意,雙手接過,然後拿了塊乾淨(jìng)的帕子,慢慢擦拭幾下。紙鳶上的灰塵慢慢落下,雖不如新買的那般乾淨(jìng),可也還過得去。
泊周瞧著沈挽荷的樣子深覺奇怪,怎麼他都不玩這個了,小姐倒是玩了起來。“小姐,你這是要去放紙鳶?”他忍不住疑惑,探著頭開口問道。
沈挽荷笑得愜意,回說:“對,和大人一道。”
“啊?”泊周立馬張大嘴巴,瞪大眼睛,一副吃了蒼蠅的表情。合著大人也要玩這東西,打破他腦瓜子都想象不出平日裡正兒八經(jīng)的大人玩紙鳶的樣子。
沈挽荷不理他,拿著紙鳶徑自走開去找顧沾卿。泊周卻在背後喃喃道:“難不成,真是氣糊塗啦?”
沈挽荷生爲(wèi)劍客耳朵何其靈敏,再小的聲音也不會聽漏。她霍然轉(zhuǎn)身,神色嚴(yán)肅地問:“什麼氣糊塗了?”
泊周不料自己壓低聲音的話能被沈挽荷聽去,掌心冷汗直冒,兩個黑眼珠子滴溜滴溜地轉(zhuǎn)了幾圈,胡謅道:“我是說,大人定是被那些個貪官污吏給氣糊塗了,才玩起了小孩子家家的東西。”
沈挽荷聽完解釋後,倒有點覺得自己過於早木皆兵,報以歉意地一笑,並向泊周解釋道:“大人這幾個月過得實在辛苦,眼下得了空是該好好玩樂一番纔對。”
泊周木訥得“哦”了一聲,快速得點頭。他見沈挽荷這次真的走遠(yuǎn),這才拍拍自己心臟的地方,深深吐出一口氣。那件事,依他這樣莽撞的性子,不知能瞞多久,這幾日還是少和小姐接觸爲(wèi)好。他雖不知道爲(wèi)什麼大人不讓他們告訴小姐,但是纔剛大人說這話的時候神色是前所未有的難看,他萬萬不能火上澆油。
沈挽荷與顧沾卿二人一路笑談著來到郊外的空地上,此處草長鶯飛一面臨水,已有三五個孩童在戲耍。那些孩童見到他們手拿紙鳶前來,先是竊竊私語一通,然後嬉笑著跑開了。
顧沾卿對此不以爲(wèi)意,沈挽荷卻被瞧得臉頰微微泛紅。畢竟這種小孩家的東西,一般人行完成人禮之後就不玩了。現(xiàn)年她二十有一,顧沾卿剛過而立之年,這舉動說不得是驚世駭俗之舉,卻也有悖常理。
顧沾卿一來就被這裡的景色吸引住,倒沒有注意沈挽荷的神情變化。他負(fù)手立於河邊,任由朗日和風(fēng)洗去一身的陰霾與桎梏。
沈挽荷走到顧沾卿身邊,和他並排站立,視線也順著他的目光移到面前的河流上。這條河與城西的水路相通,經(jīng)由此處時變得異常寬闊平緩。放眼望去,河水在豔陽下波光瀲灩,河中央幾許大雁正在游水休憩。忽得其中一隻大雁展翅撲騰幾下?lián)羝鹨黄ǎ撬现饩€發(fā)出晶瑩剔透的金色。旁邊的大雁許是受到驚嚇,開始在水面上翻飛起落,剎那間水光四濺,好不熱鬧。
顧沾卿見到此情此景後大有感觸,骨子裡文人墨客的性子即刻顯露無疑,吟詩道:“白水滿春塘。旅雁每回翔。唼流牽弱藻。斂翮帶餘霜。羣浮動輕浪。單泛逐孤光。懸飛竟不下。亂起未成行。刷羽同搖漾。一舉還故鄉(xiāng)。”他吟得極其認(rèn)真,尤其是最後說道一舉還故鄉(xiāng)之時,語氣中是說不清的情緒,憧憬中彷彿夾雜著一絲不足爲(wèi)外人道的痛楚。
就那一瞬,沈挽荷覺得眼前之人竟迷離起來。而這種迷離感來自於顧沾卿身上某個陌生的角落,她突然覺得自己也許並非如她所想得那麼瞭解這個人。不過這樣的迷離感在顧沾卿轉(zhuǎn)頭望她的時候就蕩然無存了。
“大概有二十年沒玩過紙鳶了,怪想念的。”顧沾卿伸手拿過沈挽荷手上的紙鳶,仔細(xì)端詳著,眼中滿是對童年的懷念。
顧沾卿難得露出的神情勾起沈挽荷對他童年生活的好奇,笑問:“你的孩提時光是如何度過的,是不是和普通的孩子一樣?”
“一樣,又不太一樣。家父仙逝得早,母親帶著年幼的我到處碰壁可謂受盡白眼。後來.......”說道此處,顧沾卿眼神一沉。
沈挽荷追問道:“後來如何?”
“後來所幸遇到恩師,收留了我,還苦心栽培。”顧沾卿嘆了口氣,繼續(xù)道:“說起來,挽荷你幼時所受的苦相比之我恐怕是有過之而無不及吧。可還記得你我初次遇見的那個雨夜,你帶著劍渾身是血地撞向我的馬車,要不是車伕反應(yīng)快,說不定我們就沒有機會在這裡搭話了。”
沈挽荷搖了搖頭道,目光炯炯地凝視著顧沾卿說道:“前程往事,都已逝去。最重要的是你我依然能夠好好地站在這裡。天氣晴好時,像今天這樣出來踏青曬太陽。不好也無妨,可以窩在家裡閒聊。就是因爲(wèi)曾經(jīng)失去太多,因此我更加想珍惜眼前的事物。”
顧沾卿十分贊成沈挽荷的想法:“嗯,言之有理。多想無益,不如拋開俗事,好好地彌補一下我們不怎麼開懷的童年。”
他將手中竹做的線輪交到沈挽荷手中,自己拿起紙鳶,道:“拿好咯,你拉線,我舉紙鳶。我放手之時,你再跑。”
沈挽荷手中拿著線板,頓覺有趣。她也不浪費時間,即刻帶著線倒退。顧沾卿迎風(fēng)獨立的身影在她的眼眸中漸行漸遠(yuǎn),待到距離拉開得正好時,這才停下腳步,轉(zhuǎn)過身去。
顧沾卿將紙鳶高舉過頭頂,閉上眼感覺起風(fēng)量,不多時待到和暖的微風(fēng)起,他立即鬆開手再大喊一聲“跑”。
沈挽荷聞聲邁開步子拿捏好速度向前奔去,跑了一段這纔回頭看天上。只見紙鳶已飛出地面好一段距離,她心中歡喜不已,笑得如八歲稚童。這一歡喜不要急,手下卻因此失了準(zhǔn)頭,一大截不應(yīng)該放出去的線愣是沒收住。恰巧這時風(fēng)也漸止,眼看只能眼睜睜地望著紙鳶從半空降下,沈挽荷失落地喊了一聲,惋惜與不甘之情溢滿胸膛。
正當(dāng)她想收線重新來過之時,忽然手上一緊,她那舉在半空的手臂連帶手中的竹線板被猛得往下拉去。事出突然,她又一口氣沒接上,驚訝,慌張霎那間接踵而至。只是還沒等她驚呼出聲,已然被眼下的情況震得六神無主。由於這恰到好處的劇烈一扯收緊了絲線,紙鳶再次被帶上天,乘著東風(fēng)一路扶搖直上。
然而讓她心緒紊亂的卻不是這長風(fēng)中恣意飄搖的紙鳶,而是那個在關(guān)鍵時刻握住她的手力挽狂瀾之人。此時,顧沾卿正站在她背後,雙臂緊緊地將她圈在自己的懷抱中,雙手則輕輕地繞過她的腰際握住她依然拿著線板的手。這個動作施展之人做得灑脫自然絲毫不見刻意,可是被施展之人卻驚動了心魄。
呼吸間,她甚至能嗅到顧沾卿身上那股特有的淡淡的松柏味,而周身則是被包圍在一絲若有似無的暖意中。這一刻,兩人竟雙雙默契地選擇了沉默,任憑春日的風(fēng)帶著湖水的溼氣與青草的芬芳穿行在他們身側(cè)。沈挽荷感受著顧沾卿縈繞在後的氣息,早已無法去思考爲(wèi)何這個素日裡溫文守禮時刻謹(jǐn)記男女大防的人會做出這樣的舉動。
時光在湖水的聚沫中緩緩流淌,突然休息完畢的那羣大雁在清亮的鳴叫聲中齊齊振開翅膀,飛向天際,從羽毛上抖落的水珠泛著晶瑩的光澤散落半空。大雁在空中如訓(xùn)練有素的軍隊片刻間組成一字型,接著又換成人字形從紙鳶之上優(yōu)雅飛過。
“真想哪一日,如這大雁般自由翱翔在天際,乘著萬里長風(fēng),飛到心中所想之處。再也不用縛手縛腳,瞻前顧後。管它什麼君君臣臣,黎明蒼生,都抵不上一個自由的所在。”當(dāng)然更抵不上懷中所擁之人,顧沾卿這樣想著,只是最後的這句話卻無論如何都不能講出來。此情此景,他雖情到濃事,心中似驚濤駭浪萬馬過野,怎耐僅存的那點理智最終還是壓倒了他一吐爲(wèi)快的念頭。
他放開沈挽荷的手,拿過線板,擁著她將手中的線慢慢放出去。紙鳶憑藉著東南風(fēng)搖搖晃晃,越飛越遠(yuǎn)。
“若真有那一日,你最想去哪裡?”沈挽荷輕聲問道。
顧沾卿望著近在咫尺的沈挽荷沉思片刻,緩緩道出:“想回老宅看看,再帶你去逛遍市井繁華,名剎古寺,山水風(fēng)光。聽說南國有十萬樓閣,處處美景。春時,草薰木欣鳥語花香。夏日,風(fēng)泠泉渟煙波畫舫。入秋之時,雨打芭蕉冷月照碧橋。到了隆冬,則是飛雪連天,目之所及一片蒼茫。荷兒,若我他日想留在南國定居,你可願意做陪?”
沈挽荷聽著心中再也難以平靜,歡喜地應(yīng)承:“我當(dāng)然願意。”
顧沾卿聽完她的回覆,只覺呼吸一緊,鼻上酸楚,一時間竟無語凝噎起來。他閉上雙目,強作冷靜,待情緒稍微恢復(fù)再緩緩睜開眼睛,一字一句說道:“有你這話,此生足矣。”
他不再說話,只是仰頭看著空中的紙鳶,根據(jù)風(fēng)力時不時地收放著手中的線。待到手中的絲線用盡,紙鳶已飛上九重雲(yún)霄,只餘一點。他長久得望著蒼穹中的紙鳶,終於感慨道:“荷兒,你看那紙鳶,雖身架單薄,卻如飛鳥般自由自在。想必這就是古今之人皆愛玩的原因。寄情於物,託物抒情。想象著自己能夠飛上天空,遨遊四海,真是說不出的暢快。”
沈挽荷仰頭望著空中那一點黑色,用略帶惋惜的口吻說道:“紙鳶雖能飛遠(yuǎn),可惜卻終究逃脫不了絲線的牽索。看似無拘無束,實則受人擺佈,遠(yuǎn)不如飛鳥那般快意。”
顧沾卿聽後,豪情一笑說了句:“你想讓它無牽無索,這又有何難?”
他將手中的竹線板交到沈挽荷手中並示意她拿穩(wěn),然後繞到她身側(cè),舉臂握住絲線用力一扯,緊接著又揚手一放。此時東風(fēng)乍起,片刻間紙鳶就已飛得無蹤無影。沈挽荷望著空無一物的天際唏噓片刻,再回首望向身側(cè)之人,只見他眉宇舒展,衣袂翻飛,竟是說不出的風(fēng)神俊雅,瀟灑快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