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公府的枚園以佔地之廣，園林之美，花木之奇得譽於建康城。逛遍金陵九十九，不如枚園走一走。金陵九十九指的乃是建康城的所有景點，枚園自然就是國公府的後花園。

時近中午，豔陽高照，暖風襲人。又適逢春時，繁花盛開。更遑論旁邊偶爾走過的婢子，皆是輕羅小扇，搖曳生姿。沈挽荷處在亭臺小謝中，只以爲自己置身仙境。這一趟，倒真沒有白來。

小徑石橋，綠樹繁茵，幾人走得有些乏累之時，忽然聽到一陣銀鈴似的笑聲。

毗梵蹦跳著，朝著聲源的方向跑走。謝凌鈺的臉則是忽地被一片烏雲(yún)覆蓋，那苦大仇深的樣子，彷彿前面就是修羅場。不用猜也知道，目的地到了。

謝夫人的這場宴會，名叫百花宴。邀請的乃是自己的閨中密友，以及幾位才華出衆(zhòng)的名門閨秀。宴會的場地位於枚園的逐浪亭之旁，水月湖之側，內裡是繁花圍繞，美不勝收。

遠遠地毗梵一頭扎進祖母的懷中，又嘰裡咕嚕說了一通。那坐於主位的美麗婦人竟站了起來，往沈挽荷他們所站的地方走來。若說此人便是毗梵的祖母，謝凌鈺的親孃，那未免太過年輕。可三人眉宇之間的相似之處，卻又騙不了人。謝夫人氣質雍容，絕世風儀，那身金絲紫衣更是將其襯得富貴端莊，世間無匹。

“我就說今天是個黃道吉日，這不毗梵他舅也來了。”謝夫人笑得滿面春花，徑直走到柳墨隱身前，“墨隱啊，你今日來得可真巧。”

“拜見夫人。”柳墨隱端端正正地行了一個大禮。沈挽荷立在一側，自然也陪著行了一禮。

“這位是沈挽荷沈姑娘。”還未等謝夫人發(fā)問，柳墨隱已經(jīng)開口介紹。恰在此時，謝凌鈺輕輕咳嗽了一聲，暗中示意柳墨隱不要多說話。若是他娘知道柳墨隱是帶著未婚妻來的，他等會兒，還有活路嗎？柳墨隱思忖著，沈挽荷面子薄，她又爲柳沈氏的事情在生自己的氣，故而再介紹完這句話之後，果真沒有繼續(xù)往下說。

不過謝凌鈺的這聲咳嗽，倒是把他老孃的目光給吸引了過去。謝夫人一看自己的兒子，差點吐出一口鮮血。這，穿的是什麼衣服？猴屁股一樣的顏色，百花齊放蝴蝶飛飛的樣式……

“你？”謝夫人胸口劇烈地起伏著，恨不得將兒子塞回自己的肚子裡。

“娘，莫要讓墨隱他們久站，我們還是快些入座吧。”謝凌鈺“乖巧”地提醒。

“好好好。”謝夫人連說三個好，謝凌鈺的樣子，不遠處的閨秀們恐怕早就看到了，現(xiàn)在要去換衣服也來不及了，只能趕鴨子上架。何況，他能來，也算是有進步。至少沒有裝病開溜。他要今天歡歡喜喜過來，那纔有鬼呢。想到這兒，謝夫人的氣也就平了不少，她轉頭微笑著對柳墨隱他們說：“墨隱，沈小姐，老生今日找了些姐妹過來賞花，你們暫且陪著我們這羣老太婆樂一樂。等待會兒客人都散了，再與你們閒話家常。”謝夫人這樣一說，可見柳墨隱與謝家的關係非同一般。

柳墨隱與沈挽荷自然都頜首稱是，跟著謝夫人朝前走去。由於是突然來到，兩人的位置乃是新加上去的。謝凌鈺不願意跟他娘靠得太近，故而坐到了旁邊。於是乎謝夫人左側的位置，讓柳墨隱給坐了去，柳墨隱邊上乃是沈挽荷，再旁邊纔是謝凌鈺。

幾人入座後謝夫人將他們逐一介紹了一番。又介紹在場的夫人小姐妹給他們認識：“這位是寧國侯府的李夫人，還有她的三女兒李小姐。這位是於二娘，以及她的侄女孟小姐。 還有，這位是平原將軍府的杜小姐……”謝夫人不厭其煩地將在場的所有人一一介紹了一番。所有被喊到名字的夫人皆微微一點頭，而那些小姐們則是站起來斯文地行上一個禮。

介紹完後，婢子們開始上香茶點心，婦人們則是竊竊私語起來。

“女兒，坐在謝夫人旁邊的那位沈姑娘你可識得？” 寧國侯府的李夫人扯了扯小女的袖子，低聲問她。

“沒見過。”李小姐如實回答。

李夫人心想，這姑娘姍姍來遲，卻偏偏坐在那麼靠前的位置上，旁邊坐的還是謝公子。謝夫人這場百花宴說是賞花，其實分明就是找兒媳婦。這謝公子雖然不務正業(yè)，然而長得英俊非凡。而且他詩文俱佳在建康一代頗有才名，再加上他是謝國公的嫡長子，若是能嫁給謝凌鈺，自己女兒以後就是國公夫人了。當然要成爲國公夫人首先要打敗所有的對手，在這一羣人中脫穎而出。

思索了一陣，李夫人打算主動出擊：“不知這位沈姑娘是何方人士？”

俗話說知己知彼，方能百戰(zhàn)不殆。在場的所有人，唯有沈挽荷是李夫人不認識的，而且在李夫人眼裡，她的威脅又最大。

“我……”

“沈姑娘乃是姑蘇人士。”柳墨隱怕沈挽荷實話實說，惹來不必要的麻煩，故而搶在她前頭幫她說了。反正他們不日就要成婚，說她是姑蘇人士，也不算欺瞞。

“姑蘇……難道是廟前沈家，沈老將軍的孫女？難怪謝夫人如此重視。”李夫人低喃著，有些憂心忡忡地看了女兒一眼。

在場衆(zhòng)人中，跟李夫人一個心思的不在少數(shù)。這會兒李夫人牽了一個頭，其他人也躍躍欲試。

“這位沈姐姐，一看就是個玲瓏的人物。小妹有心結交，想與姐姐做個朋友。不知琴棋書畫，姐姐最精通哪樣？改日也可切磋一下。”這會子開口的乃是杜小姐，年齡不大，但說話間盡透著穩(wěn)重端莊，一股子大家閨秀的風範。

“我……”沈挽荷支支吾吾了起來。琴棋書畫，她對音律是一竅不通的。棋的話她會下一點點，可只能跟小師妹打個平手。書麼，平時寫的字自然跟書法沒有關係。至於畫，那更是離她十萬八千里的事情。躑躅了一陣，她終於說道：“會寫幾個字，談不上書法。”沈挽荷當然不敢說自己會下棋，否則人家要是端出棋盤直接要求你與她廝殺一盤，這可如何是好？

杜小姐一聽卻以爲沈挽荷在謙虛，故而抿著嘴露出一個甜美的笑容：“這可巧了，我娘出自書法大家，祖上出過王羲之王獻之等名家。我又自小酷愛書法，待會兒可定要找姐姐好好切磋一番。對了，不知姐姐師從何人呢？”

雖說女子不用上私塾，可名門望族的閨秀非同一般，父母從小就會請最好的師父教她們識文斷字，學習琴棋書畫。

所以杜小姐問沈挽荷的書法是跟誰學的，那是再理所當然不過的問題。即便是杜小姐，有一個書法大家的娘，也還是額外請了師父。

沈挽荷自然也有師父，她的師父上一代天鷹閣閣主青峰老人，十八般武藝樣樣精通，曾經(jīng)單人一驥在三千悍匪中一劍取下首領首級。不過青峰老人寫得一手'狗爬一樣的字，這個沈挽荷又該如何跟衆(zhòng)人說呢？

“沈小姐聰慧過人，無師自通，連我也望塵莫及啊。”謝凌鈺看到沈挽荷一臉爲難，竟主動出來幫她解圍。他從小長在世家，對這些閨閣婦人的心思不可謂不瞭解。說來，沈挽荷也是受了自己的連累。

杜小姐“呵呵”地笑了兩聲，嘆道：“原來如此。”其餘的人更是把目光投到了沈挽荷身上，感慨著，看來這位小姐確實非同一般，連國公世子都大加讚歎。

謝夫人是聰明人，很快看出了事情的玄機。爲了緩和氣氛，開口打岔：“大家不要光顧著說笑，我這茶可是難得的花茶，清甜可口，出了這個門，你們可就喝不著了。”

謝夫人這樣一說，衆(zhòng)人紛紛笑著喝茶，喝完後又免不了要大加讚賞評說一番。

“如此美景，如此美食，豈可無絲竹之音悅耳。彩雲(yún)，將我的箜篌拿來。”孟小姐吩咐自己的婢子去拿樂器，自己則是對著衆(zhòng)人謙虛地道：“小女子願爲衆(zhòng)位夫人小姐奏一曲，還望大家不要嫌棄。”

“哎呀，我們這羣老婆子有耳福了，孟小姐的箜篌那可是聞名遐邇的。”謝夫人笑著說。

“箜篌與洞簫最配，孟姐姐若是不嫌棄，小妹陪你奏一曲如何？”說著，李小姐已經(jīng)從懷裡掏出了一把玉製的洞簫。

孟小姐心中有些不悅，不過臉上必定是不會顯山露水的：“太好了，早就想和李妹妹你合奏一曲呢，如今倒是找到了機會，這都要感謝國公夫人呢。”你瞧，多麼得長袖善舞會說話，聽得謝夫人心中一陣愉悅。

姑娘們爲了嫁給謝凌鈺，那是八仙過海各顯神通，而正主則耷拉著腦袋，一幅的無精打采。柳墨隱看得搖了搖頭，又見沈挽荷也是一副焉黃瓜的模樣，忽地心生一計。

“有絲竹而無舞，卻也乏味，不若讓人舞上一段。挽荷，你舞藝超羣，可不要推卻。”柳墨隱瞧著她，稀鬆平常地說出這段話，好似沈挽荷真的很會跳舞一樣。

“哦，沈小姐居然有此才藝，那我們可是要見識一下的。”對於柳墨隱的提議，謝夫人順水推舟。

被喊中名字的沈挽荷茫然擡首，瞬間從焉黃瓜變成大榆木。我會跳舞，爲什麼我自己不知道？她有些惱怒地望向柳墨隱，不明白對方爲何要讓她出醜？

“我?guī)讜r告訴過你，我會跳舞了？”她壓低聲音，略微湊近了柳墨隱問。

柳墨隱卻沒有立即回答她，而是徑自向某位婢女要了一條披帛。接著又交給沈挽荷，低語道：“你且將劍法慢上十倍，將此披帛當做劍，緩緩使出便可。”他見沈挽荷還是一副老大不情願的樣子，又補充道：“若是不想待會兒她們再問東問西爲難你，你就按我說的做。”

沈挽荷騎虎難下，又聽得柳墨隱這樣說，只能依從了他。

孟小姐素手一撥，手下箜篌發(fā)出一串圓潤清亮的聲響。孟小姐彈的是一曲《涼州散》，調子哀怨動人，扣人心絃。很快地，李小姐的洞簫加入其中，兩人一吹一彈配合得□□無縫。

沈挽荷立在人羣的正中央，偷偷憋了一眼柳墨隱，見對方朝她點了點頭。她在心中默默嘆了口氣，終於握著披帛舞動起來。她就當是在衆(zhòng)人面前與想象的敵人比劍，無非就是出招速度慢一些。比劍，對她來說不是難事。

謝凌鈺聽著樂聲起，有些無聊地低頭喝茶。他常年流連於煙花之地，秦淮幾大花魁的琴藝舞姿，他都耳熟能詳。這些閨閣小女子，就算再有本事，又如何跟花魁們比？直到他背後的一個婢子輕輕地讚歎了一聲。

謝凌鈺好奇地一擡頭，剎那間竟怔在了當場。

人羣中央，沈挽荷身姿蹁躚若鷺鳥振羽。謝凌鈺自認博文廣識，卻從未見過這樣的驚天之舞。多少舞娘將舞蹈跳得柔美妖嬈，好似一泓水，一抹香。然而沈挽荷的舞與之反其道而行，那是柔韌中不失剛毅，舉手投足纏綿勁道的一場視覺盛宴。

謝凌鈺還未來得及驚歎出聲，便見對方疏忽而起，腳尖點著青草踏上一株茶花。她在花樹上驀然迴旋，一手託天，一手橫於身側，那羅裳隨風翻飛，輕薄紗質的披帛漂浮空中。便是文采斐然如謝凌鈺，一時間也想不出形容之詞，只覺得對方宛若寺廟壁畫上的飛天神女，美絕人寰，竟又令人生不出褻瀆之心。

不知不覺中，那些婦人已經(jīng)目瞪口呆，更有甚者起身觀看。李杜二位小姐奏出的樂曲再動聽，此時無奈輪作陪襯。沈挽荷在茶樹上站了片刻，衆(zhòng)人竟覺著她站了一個甲子，久到銘心刻骨，此生再也無法忘懷。衆(zhòng)人恍惚間，沈挽荷已如一隻翱翔的風箏，輕盈地飛掠而回。她起身的時候帶起了滿地落花，她在空中飛旋而過，披帛甩出的風掃落滿樹杏花。最後，在漫天花雨中，她堪堪落定。

這段舞跳得驚心動魄，更何況跳舞之人長得皓首蛾眉，淡雅若月華。

“好！”謝夫人第一個站起來鼓了掌，“沈小姐的舞技，竟到了出神入化之境。當年漢宮飛燕掌中起舞，被人廣爲流傳。今日看過沈小姐的舞姿，深深覺得，那趙飛燕除非有你十分之一二，否則就是浪得虛名。”

沈挽荷一直還擔心自己這不倫不類，似舞非舞的表演會鬧笑話，聽到謝夫人這樣誇獎，這才鬆了一口氣：“夫人謬讚了，我不過誤打誤撞，二位小姐的曲子，纔是真才實學。”

“嗯，是是是。這一曲如聞仙樂，可見造詣之深。能享受這樣一場歌舞，老太婆我啊，是個有福之人。”謝夫人這樣一說，她的那些閨蜜夫人都笑著點頭稱是，溢美之詞毫不吝嗇。

柳墨隱想得不岔，沈挽荷露了這一手後，那些小姐夫人們都以爲她深不可測，再也不敢招惹她。唯恐一個不小心，又讓其搶了風頭。

沈挽荷躲過了一劫，放鬆不少。這纔有心思品美食，賞美景。可惜，這只是暫時的。她才喝了半杯茶，咬了一口玫瑰酥，就聽得一個雀鳥般清脆響亮的聲音，隔著涼亭嘰嘰喳喳地傳來：“聽說嫂嫂的舞跳得連九天玄女都比下去了，我方纔在瞎忙活，竟無緣見著，真是氣死人了！”

所有人的目光都不約而同地看向柳惜蕊，來著正腳步輕快朝這邊過來。

“嫂嫂？”謝夫人微微蹙起柳葉眉，有些疑惑地望著自己的兒媳。除了當事者，在場的其餘衆(zhòng)人也都一臉好奇地看向柳惜蕊。而謝凌鈺則是滿面兇煞，恨不得衝出去撕爛她的嘴。

柳惜蕊被衆(zhòng)人看得微微一愣：“沈小姐很快要與我哥成婚了，我哥沒說嗎？”

謝夫人“啊”了一聲，既然有些埋怨地將目光轉到柳墨隱身上：“墨隱，你這孩子，怎麼回事。這麼大的事，竟然還瞞著我。這是喜事，有什麼不可說的？”

柳墨隱微微笑了笑：“原是想，等確定了婚期，再正式通知伯父伯母的。”

他這樣一說，謝夫人也不好再板著臉，只能笑著嘆氣。其餘人，更是滿口說著恭喜。沈挽荷忽然從競爭對手變成需要討好的親戚，衆(zhòng)人看她的眼神由警惕變成了熱忱。那幾位小姐，更是對她稱姐道妹，恨不得立馬結義金蘭。

謝夫人的百花宴，一直開到日薄西山。柳墨隱難得來一次謝府，而沈挽荷又是新客，柳惜蕊與謝夫人自然要留他們多住一段時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