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汝劍優(yōu)雅地劃過庭前的枯枝,幾隻翠鳥驚慌地飛離。沈挽荷足尖微點,踏上枯枝,接著一個空翻,提劍直刺。
眼前原該開闊的視線,突然被一個人的身影擋住。沈挽荷方纔牟足勁提劍飛刺而去,眼下在半空中根本改變不了態(tài)勢。她心中猛然大駭,根本來不及去看清來人,手上的劍已經(jīng)劃過那人的髮鬢。
“你瘋了?”在看清楚來人到底是誰後,沈挽荷怒不可遏得大吼。
柳墨隱伸出兩指,輕笑著夾開腦側(cè)的長汝劍:“你見過這麼鎮(zhèn)定的瘋子嗎?”
沈挽荷喘著氣,給了他一個白眼。這麼神不知鬼不覺得出現(xiàn)也就罷了,偏偏站在那裡讓她刺,擺明了是故意要嚇?biāo)?
“這般勤加苦練,下一任的武林盟主非你莫屬。”柳墨隱挑眉逗弄她。
沈挽荷冷笑一聲:“不敢當(dāng),我的三腳貓功夫,便是再練十年,也頂不上易雲(yún)先生的三成。”
“這可不成,你不要忘了,你曾經(jīng)說過要保護我的。你不練個天下第一,怎麼保護我?”
沈挽荷不料這陳年舊事又被他翻出來,而且還成了取笑自己的談資。她心中越發(fā)得氣惱,頭一扭,就要拔腿而去。
柳墨隱本是想逗逗她,誰知對方竟真生氣了。他急忙拉住她的手,軟言道:“好了好了,快些息怒,是我說錯話了。”
說完又仔細地給她把起了脈:“嗯,功沒白練,內(nèi)力恢復(fù)得不錯。”
“你今日怎麼有空來這裡?”消了氣的沈挽荷提問。
“空倒是沒有,我見機偷溜出來的,日落以前還得回去。”柳墨隱一臉無奈地道。
沈挽荷明白過來,柳墨隱是特地過來看她的。這個人做起事來從來都是專心致志的,今日爲(wèi)了見她一面竟開起了小差,這倒是很稀奇。沈挽荷的心頭趟過幾絲暖意,臉上不由自主地掛起了笑。
“你這笨丫頭,臉上全是汗。快別站著了,趕緊回去換身衣裳,這大冷的天,非得傷寒不可。”說話間,柳墨隱注意到沈挽荷練劍練得汗流浹背,趕緊一邊說,一邊擡起袖袍,細緻地爲(wèi)她吸去頭上的汗珠。
“挽荷。”一個冰冷突兀的聲音打斷了兩人。沈挽荷擡眼一看,竟是顧沾卿。他早上出門的時候說是要去軍醫(yī)所,不料竟這麼早就回來了。
“柳大夫也在?”語調(diào)的起承轉(zhuǎn)折間滿是戲虐。
“不請自來,還望顧大人不要見怪。”柳墨隱雙手一擡,做了一個揖。
“柳大夫客氣了,鄙人的陋室,柳大夫隨便什麼時候來都歡迎。”話雖是好話,表情也不可謂不謙誠,可柳墨隱聽完偏偏覺得渾身不適。
出於禮數(shù),他微微一躬身以示禮貌。
“而且你今日來得真巧,你若不來,我恐怕還要去找你。”顧沾卿很快從陰陽怪氣中恢復(fù)如常。
“顧大人找我有事?”柳墨隱有些驚訝地問。
“嗯,有一事想請教你。”顧沾卿點了點頭,“柳大夫,請裡邊談。”
顧沾卿做了個請的姿勢,柳墨隱斜了一眼沈挽荷,見對方也是一頭霧水,沒法,只得跟著他進屋議事。
“挽荷。”顧沾卿突然回頭,叫住沈挽荷。接著,微擰著眉,盯著她不滿地囑咐:“去洗個澡。”
沈挽荷微微一怔,抹了一把下巴上的汗,神色不自然地點頭離開。
“顧大人找我,到底所爲(wèi)何事?”柳墨隱翩然落座,開門見山。
顧沾卿也不藏著掖著,直接從懷裡掏出一張紙道:“我剛纔去了一趟軍醫(yī)處,二位御醫(yī)對於方子裡的一味藥拿捏不定。柳大夫醫(yī)術(shù)高明,或許能夠指點一二。”說著顧沾卿微一躬身,雙手遞上藥方。
柳墨隱施施然接過,粗略地來回掃了兩眼。
“這兩位御醫(yī),一位主張用石葛蒲,一位主張用香附。兩人各執(zhí)己見,爭執(zhí)不休。”顧沾卿如實道來。
柳墨隱笑著搖了搖頭,將方子還給顧沾卿:“石葛蒲見效甚微,可有可無。至於那香附……”柳墨隱再次搖了搖:“屋內(nèi)可有筆?”
“稍待片刻。”說著幫柳墨隱找來筆墨。
柳墨隱接過那一小支狼毫筆,沾了些墨,又扯過那張藥方,在下邊空白處龍飛鳳舞地寫上了幾個字。
“你拿去還給那兩位御醫(yī)便可。”柳墨隱道。
“如此,我便先謝過了。”顧沾卿道。
“不敢當(dāng)。”
“其實,軍中疫情也挺嚴(yán)重。這軍士卸了甲,也不過平頭百姓。柳大夫若是有好的治疫良策,還望不吝賜教。”顧沾卿不愧爲(wèi)官多年,懂得知人善用。
柳墨隱聽及此,低笑一聲,接著眼中閃過一絲異光:“顧大人怕是忘了,我乃樑國人士。月前,我樑國大軍踏過邊境,打了你們守邊將領(lǐng)一個措手不及。眼下,依然烽煙四起,戰(zhàn)況膠著。你隨便讓我?guī)兔Γ筒慌挛覐闹凶鞴#慌略馊藦椲溃俊?
顧沾卿微微一愣,竟不料柳墨隱會這樣回覆他。他沉吟片刻,才緩緩地說:“北魏也好,南樑也好,並沒有什麼不同。南國的百姓奉養(yǎng)父母,哺育幼子,我北國百姓又何嘗不是?柳大夫乃仁心仁德之人,若是不明白這個道理,又怎麼會在聊城開館醫(yī)人?”顧沾卿的言下之意,便是信得過柳墨隱。
顧沾卿的話,讓柳墨隱的腦中再次浮現(xiàn)起當(dāng)日在洛陽顧府書房看到的那幅江城圖。那畫的明明是樑國首都建康城,那連綿的江天,明明是長江。那副畫取景的地點,明明是崇華樓,而那落款的也明明是他顧沾卿。可是當(dāng)日,他故意在餞別的宴席上提到建康,提到崇華樓的時候,顧沾卿卻假裝沒去過,假裝不知道。柳墨隱剛纔有意提起兩國交戰(zhàn),他身份尷尬,本是想再次試探一下顧沾卿,卻不料再次被他輕巧避過。這位顧大人,明顯沒有表面看起來那般簡單。
兩人又隨意談了些閒話,門上終於響起了輕叩聲。兩人擡頭一看,見到換好衣衫的沈挽荷信步而來。
“談得如何?”
“不過是向柳大夫請教一個藥方,早就講完了。”顧沾卿道:“你既然來了,就陪柳大夫說會兒話吧。我還有些公務(wù)要忙,先走了。”
說完,行了個禮,真就這麼走了。
顧沾卿疾步走出客廳,咬牙控制自己不回頭。方纔在庭前,他看得一清二楚。雖然早就已經(jīng)感受到,沈挽荷與柳墨隱之間的情愫。可畢竟感覺歸感覺,這與親眼看見兩人的親密舉動是不同的。
顧沾卿走過長長的廊道,回到自己的書房內(nèi)。他拿起一本公文,一字一句地閱讀起來。然而那短短的幾十個字,他來回讀了四五遍,卻始終抓不到要義。這股子心煩意亂,越是剋制越是劇烈。
顧沾卿哀嘆一聲,狠狠地將公文丟回桌面。眼下的情況,不正是自己想要的嗎?他費盡心思,隱忍剋制,不就是爲(wèi)了讓沈挽荷離開自己,找到一個真正能夠照顧她一生的良配?然而如今這個人果真出現(xiàn)了,他又爲(wèi)何是這般的沉鬱哀痛。他到底想怎麼樣,如今連他自己都不知道了。
透過桌前的窗戶,顧沾卿盯著遠處發(fā)呆。本是想讓自己平靜一下,可越是靜坐越是不由自主地去想一些不該想的事情。漸漸地,他甚至開始後悔,後悔不該這麼急匆匆地從客廳出來。
“霍”地一聲,他終於再也坐不住,從椅子上猛然站起。
顧沾卿再次回到客廳,裡面早已空空如也。他疑惑地轉(zhuǎn)身,卻看到沈挽荷一個人朝他走來。
“柳大夫呢?”顧沾卿疑惑不解地問。
“剛回去。醫(yī)廬事多,他不能出來太久。”沈挽荷答,“你找他還有事?”
“哦,沒事。”顧沾卿搖了搖頭,聽到柳墨隱回去,他心裡莫名地有些如釋重負,“我去辦公了。”
辦公?他剛纔不就在書房辦公?看著顧沾卿的背影,沈挽荷覺得有些莫名其妙。
“姓崔的,別以爲(wèi)有皇后娘娘給你撐腰,你就敢不把我放在眼裡。這裡是冀州,把老子惹急了,看我怎麼收拾你。”
“好啊,來啊,我倒要看看,你有什麼本事。”
還未走進軍醫(yī)處的大門,崔太醫(yī)與王太醫(yī)的吵嚷聲已經(jīng)傳了過來。
顧沾卿迎著罵聲,步入屋內(nèi)。
一見到他來,兩位太醫(yī)立馬安靜下來。他們二人,都是太醫(yī)署裡的老人。以前在洛陽,互相看不順眼的時候,還有所收斂。然而冀州天高皇帝遠,倒給了個他們一個絕佳的吵架場所。
“見過大人。不知大人前來,可是藥方的事情有了眉目?”崔太醫(yī)一見是顧沾卿前來,換了副老成持重的臉面開口問話。
顧沾卿一言不發(fā)地從懷裡掏出那張藥方。
王太醫(yī)見了,立馬一把搶走。看了一會兒,他的臉色逐漸得暗淡起來。
崔太醫(yī)一見,以爲(wèi)是自己的方子勝過了對方的,神情有些不可一世地從對方手中奪過藥方。他的目光迅速地掃過紙張末尾的那一行小字,很快得也變得面如土色。
“這?”崔太醫(yī)來回盯著那幾個字看,末了,他向王太醫(yī)招了招手,“姓王的,你過來。”
王太醫(yī)斜眼瞥了他一眼,接著不情不願地靠過去。兩人在門角邊嘰裡咕嚕地說了一通,才施施然走到顧沾卿面前。
“我們想要見一見改方子的人。”崔太醫(yī)道。
“可是有什麼問題?”顧沾卿問。
王太醫(yī)面色尷尬地咳嗽了兩聲,什麼也不說,唯獨重複了一遍崔太醫(yī)的請求:“請大人安排我們見一面。”
顧沾卿點了點頭,應(yīng)承下來:“此人在城西開義診,我確有讓大家通力合作的意思,我會盡快安排。”
“多謝大人。”兩位太醫(yī)難得的意見一致,同時致謝顧沾卿。
此事一了,顧沾卿又問了些軍醫(yī)處的常務(wù),這才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