錦衣華服,朱釵盈翠。
後宮從來都是個是非之地,何況君傲的女帝風流成性這是連三歲孩子都知道的,作爲一個沒有家世靠山亦也絕算不上是絕色的男子來說,要在這樣的一個地方生存下去,甚至還要生存得好真不是個容易的事情。但是林美人做到了。
在衆人的簇擁下,他輕移蓮步,雙手端在身前,袖子如水般垂下,雪白嬌嫩的手腕上各自帶著翡翠玉鐲,伴隨走動發出清脆的叩擊聲。伴著他走進正殿,滿室的宮人立即恭敬的施禮。
如今他再也不是區區一個小縣丞的兒子了,而是偌大的君傲後宮中,身份尊貴受盡寵愛的美人,即使……眼下的他也只是區區七品位分,可仍是貴人。若有朝一日誕下皇女,誰說還不能水漲船高,何況在君傲後宮,品級之類的東西比之女帝的寵愛不過是九牛一毛罷了,那出身原本比他還低賤的隨文君不就是個最好的例子。
“王宮侍,辛苦你了。特地爲本宮今日送來這貴國特製的點心。”被身邊的宮侍攙扶著緩緩坐上了首座後,林美人好似方纔看到已站在下首等待半日的玉錦瑟,即使是刻意的刁難,他的聲音卻依舊輕柔緩緩,還帶著幾分客氣,如同後宮任何一個主子讚賞奴婢時的語氣。
錦瑟道了聲不敢,隨即挺直了背脊,對於這個藉著想要品嚐大周風味的名頭,一早就把她叫來倚蘭宮的林美人所打得什麼主意,錦瑟當然心知肚明都很,只覺得好笑。
輕輕拿帕子擦拭了一下脣角,林美人看了眼身邊侍從遞送上來的精美點心,點頭道:“果然獨特,芳香四溢,看得出王宮侍是用了心了。”
錦瑟仍舊只是淡淡地笑了笑,她沒有說話,因爲她在等著林美人出招。
“一直聽聞大周是個地靈人傑的地方,本宮也心嚮往之,不知王宮侍入宮後服侍親王等大周王爺多久了呢?”林美人神色依舊,眼中笑意淡淡,似乎很是親切地想和她談談家常。
“自幼入宮,經年有餘。”錦瑟回答的言簡意賅,甚至連眼睛都沒有擡一下,看在林美人的眼裡卻是禮儀周全之中分明帶著幾分傲氣,他的眼皮跳了一跳,不動聲色地又掩了掩嘴角。
“所謂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既然王宮侍自小入宮,又始終服侍錦親王,想必也沾了不少詩畫之氣吧,畢竟本宮早聽聞大周的宮人們可個個都非常人,聰明得很哪。”
原來如此,一直在思索著這林美人會如何“教訓”自己的玉錦瑟終於恍然大悟,隨即心裡笑得想要抽筋。任誰都知道,一個自幼入宮的尋常宮侍幹得只是伺候後宮侍君的差事罷了,能認識幾個字就算燒高香了,還詩畫之才?這不是存心故意藉機羞辱人嗎?可偏偏這林美人這一次算是要踢到鐵板了,其他的事情錦瑟不敢說,但要做做詩,畫個畫,還不是手到擒來的事情。
雖然如此想著,可錦瑟面上卻是故意流露出些微爲難的神色:“稟林美人,奴家資質淺薄,恐怕……”
林美人卻是毫不在意地打斷了她的話,呵呵笑道:“什麼資質淺薄,本宮看王宮侍倒是個妙人,那日在御花園裡就讓本宮印象深刻了……”他欲言又止,卻看到錦瑟的面上依舊只是平靜的,連眉眼都沒有擡一下,不由有些氣悶,轉而又道,“說來也巧,本宮這幾日得了陛下的賞賜,是隨貴君宮裡的桂花玉雕,著實讓人愛不釋手,只想請人作詩一首獻給陛下,王宮侍平日伺候錦親王,必然也浸淫了不少才氣,就請王宮侍幫本宮這個忙如何?”
他說著,便有侍從將那盆玉雕而成,精美絕倫的桂花盆栽送了進來,只見這桂花盆栽被整塊以黃玉綠玉雕制而成,琳瓏剔透,更是栩栩如生,一見便知這玩物果是價值連城。其實錦瑟知道,東西美不美尚在其次的,關鍵是這是從隨文君的宮裡搶來的,這纔是最大的意義,而這一點,錦瑟很明顯地從林美人試圖掩飾卻無論如何都無法控制的一絲得意中看了出來。
“喲,弟弟這是在幹嘛呢,這麼美的桂花雕也捨得擺出來讓人看?還是快快收好了免得像隨貴君一樣又被陛下轉手贈給了下一個愛桂花的美人……”
林美人幾不可見地微微皺了皺眉,起身對著來人恭敬福身道:“臣妾見過梅昭侍。”
“免了免了,何必這麼客氣,我不過就是過來弟弟這裡轉轉,想不到還有這麼個眼福。”只見一個身穿繭綢煙霞色蓮花的男子在衆人簇擁下款款行來,豐姿豔麗,雍容豐腴,一把團扇被他握在手中緩緩扇著,乍一望竟好似畫中人一般。
“臣妾不敢當。”林美人依舊還是那副作派,嬌嬌弱弱的,謹小慎微的摸樣,似乎沒有聽出來他先前話裡面的奚落。
這昭侍之位原本算是宮中五品,僅高了林美人兩階而已,可這梅昭侍自身卻是出於當今女帝之父的子侄之輩,算是女帝的表弟,有一些自小青梅竹馬的情分,因入宮時日尚短這才僅僅被封了個昭侍之位,但卻是後宮人人都不敢得罪的角色,畢竟皇太父尚安在,也時常招梅昭侍前去侍奉和問話,可見親厚,女帝就算後宮美人衆多,她膩味了別人也絕對不敢冷落了這位,畢竟風流的女帝還算是個孝順的。
“起來吧。”那梅昭侍微微側頭看了眼立即起身請安不敢稍有怠慢的林美人,矜持著慢慢搖著扇子坐上了他原本的一宮主位,朝著四周看了看,遂秀氣而輕輕的拿絹帕蓋了蓋鼻子:“什麼味兒?”隨即一眼就看到了案前放置的精巧點心,“林美人可真是好興致,還在用著點心,想本宮的櫥子就沒這般手巧了,可做不出如此色香味俱全的好東西來。”說著又輕飄飄地斜眼睨了他一眼,看不出喜怒“所以說陛下就是疼愛美人啊……”
和欺壓毫無靠山的隨貴君不同,對於這樣一個有皇太父撐腰的梅昭侍,林美人就像變了個人似的,絲毫不敢不恭敬,只見他仍是低著頭徐徐回道:“稟昭侍,這是臣妾讓大周的王宮侍送來的點心,若是昭侍不嫌棄任憑享用。”
“原來是大周的點心啊,怪不得呢……”梅昭侍的視線似乎此時才堪堪落到錦瑟的身上。
原本只是隨意的一瞥,卻讓他立即頓住了,眼前這區區大周的宮侍雖然僅僅只是站在下首處,卻姿態從容,氣度清高,隱隱有凌人之勢,不由讓他又多看了幾分。
微瞇起眼,他又道:“怎麼,大周的宮侍也該是宮侍,見到本宮就忘記了尊卑有序,行跪拜之禮了嗎?”原本錦瑟身爲大周的宮侍,她見到君傲的貴人們愛如何行禮人家都是沒什麼資格挑刺的,正所謂不是你家的也輪不到你管,何況她也顧忌著暗中窺視的暗衛會把她的言行事無鉅細地都彙報給安瀾,故此連見著君傲女帝的那次也不過是隨便擺了個花樣子,而眼下梅昭侍卻突然地要她上前按照正式的宮規來行禮,很顯然,他是在找茬。原因也很簡單,一個大周錦親王的宮侍,卻跑到君傲後宮林美人處送點心,再聯想林美人想把自己弟弟用來和錦親王做姻親的打算,梅昭侍自然是把易容後的玉錦瑟和林美人當成一家親了。
“昭侍恕罪,這大周宮侍是臣妾請來的,若有不敬之處還請昭侍勿怪。”林美人慌忙屈身又福了福,低頭時的臉上,雙眸中卻是精光閃過。
若能借昭侍之手給這不知好歹的大周宮侍一點教訓也好,倒是省了他的力氣也免得牽扯日後的是非。
林美人不求情還好,這姿態一出來更顯得他和錦瑟有什麼淵源,錦瑟自然也很明白他的“良苦用心”,終於有點苦惱了,她苦惱爲什麼女尊世界裡面的後宮男人們也那麼愛鬥,而她又總要被一羣爭寵的男人所拖累!情況還能更糟一些嗎?
梅昭侍輕輕笑了:“林美人這是做什麼,又不是你宮裡的人,本宮不過就是想立立規矩罷了,料想大周泱泱大國,出來的宮侍也不該是個不懂規矩的下人,你說對吧。”
最後兩句說的極其嚴厲,很有一派貴人的風範,錦瑟於是有點想笑,開始懷念起那個泰山崩於前而面不改色的皇貴君和腹黑的莫如焉起來,你說你們家女帝比不上安瀾也就罷了,怎麼連她後宮的男人們都這麼幼稚,這些小手段,唉……
思及此,錦瑟面不改色氣不喘地道:“梅昭君見諒,奴家未及向昭君行禮只因方纔林美人正讓奴家爲這桂花玉雕作詩,以敬獻給女帝陛下謝恩。”
三言兩語就把槍頭調轉了,梅昭侍果然鳳眼一轉,直直看向了林美人,似笑非笑:“哦?如此說來,倒是本宮孤陋寡聞了,林美人居然如此有心,還想著要借他人之手送陛下詩詞……”
林美人心中不由暗暗叫苦,未待他把藉口說出來轉圜,就聽見梅昭侍在上首重重地放下茶盞冷聲道:“林美人如今身受皇寵,倒是反而愈發不將陛下放在眼裡了,這既然要謝恩,自然該是自己動手作詩,學藝不精也就罷了,看得就是個心意,如今卻讓他人代筆,還是區區一個宮侍,若是做出來的詩詞四六不通,貽笑大方,你是預備辜負陛下賜你這玉雕盆栽的美意嗎?”
一番話繞來繞去的,讓林美人臉色愈加發白,錦瑟聽得直翻酸水,掰吧,瞎掰吧,後宮嘛,本來就是個看誰歪理多誰就能贏的地方。
她還在腹議中,就看到林美人忽然撲通一聲跪在了地上,紅了眼圈戰戰發抖:“昭侍息怒,是臣妾思慮不周……”也難怪他害怕,畢竟很多事,說大不大說小不小,也許陛下不在意,可若是鄭重其事地傳到了皇太父的耳朵裡,以女帝的孝順勁,保不準自己剛得聖寵就會被打入冷宮,他再顧不得自己單薄的身軀跪在地上,也忘記了要找錦瑟晦氣的初衷,只是磕著頭道:“還請昭侍恕罪,臣妾知錯了。”而他身後的一票衆人自然也是跟著一起跪下求情,唯有那梅昭侍此時高高在上,神情冷漠地看著下方。
如此一來錦瑟又不樂意了,說是讓她來作詩的,她還沒做呢,怎麼就被人判了死刑,認定她做出來的詩就一定會“貽笑大方”“四六不通”?她就算肚子裡貨色再少,能有那不學無術,連牀都不捨得下的女帝差嗎?
於是林美人和他身後的貼身侍從們雖然都跪下了,錦瑟卻還是一個人直直站著,這情景著實有些怪異,怪異到連梅昭侍身後的宮人們都忍不住微微挑了挑眉,這大周的宮侍是被嚇傻了還是故意挑釁?以爲這是君傲的皇宮就不把自家的主子放在眼裡?他豈不知自己只是區區一個宮人罷了,就算被有皇太父做靠山的梅昭侍拖出去杖斃了也絕無人會有個二話。
“昭侍明鑑,奴家雖不才,但難爲林美人看得起,亦也想執筆作詩一首,方纔不負林美人的一番期盼……”
什麼?這下不要說其他人了,連林美人都要面色驚詫了,他還真想作詩?沒搞錯吧……也對,這麼一個天不怕地不怕的大周宮侍一定沒想到梅昭侍的背景,他大概以爲自己有大周的宮侍身份做靠山,這梅昭侍就拿他無法了吧。
“哦?你果真會作詩?”
“奴家跟著親王學過幾年……”錦瑟依舊看似恭敬地低著頭,卻是面無表情,然而看在其他人眼裡卻更是囂張得讓人想要倒抽一口冷氣,這還沒完,她還繼續道,“素聞君傲後宮佳麗無數,想來諸位貴人胸中皆有才墨,故而能得女帝陛下垂青,如此奴家就忍不住當堂獻醜,亦請昭侍鑑賞。”
“大膽!”又是一聲冷喝,“一個小小宮侍,口氣倒是很大,也罷,本宮就你到底有幾分本事,給你一炷香的時間,若是做得不好……”他冷笑一聲,“本宮便處置你和林美人兩個以下犯上之罪……”
這梅昭侍看著神情兇狠,不過……錦瑟早就被安瀾的帝王之威給欺壓慣了,眼前男子的聲色厲茬在她的眼裡就壓根不算什麼了,何況她還沒傻到看不出他的眼裡壓根沒殺氣。
殺她,殺她一個大周的宮侍有什麼好處?不過爲了給林美人難堪倒是真的,果然,眼前的林美人早就面色蒼白,被身邊的宮人扶著方纔堪堪站穩,似乎是怕極了,可是錦瑟知道,若真要怕也沒怕到這種地步,這個樣子無非也是做給梅昭侍看的,滿足一下他原本就想欺辱自己的虛榮心,畢竟好漢不吃眼前虧,可見這梅昭侍後臺不小。
這後宮裡的男人啊…一個個的心眼咋就那麼多呢…幸好她不是重生在這個世界當男人啊……錦瑟莫名地就又有些傷春悲秋起來……
然而看在外人眼裡就又變成這小宮侍是努力滴絞盡腦汁在想作詩呢。
“露邑黃金蕊,風生碧玉枝。千株向搖落,此樹獨華滋。”等看著時間差不多了,錦瑟儘量緩慢地一句一句將她腦子裡記得的桂花詩詞隨便挑了兩句出來,她念完之後也不見任何喜色或者自得,仍舊只是靜靜地站著,接受其餘衆人驚疑不定的眼神。
“這詩,是你自己做的?”靜默片刻,梅昭侍出聲問道,語氣尚算平淡。
“是。”
“撒謊!”他厲聲道,“你一個小小的宮侍,怎麼可能會作這樣的詩,定是剽竊了錦親王的吧。”
錦瑟有些無奈,剽竊是剽竊了,可她自己該怎麼和眼前的這位存心要找事的主兒說清楚。
“英雄莫問出處,山野間也未嘗無有美景,詩詞歌賦原本就是陶冶身心,怡情養性之物,奴家平日裡跟著親王耳聞目染也有此興致,這才獻醜,若是昭侍不喜,奴家換一首便是。”
還換一首……聽著這口氣,一時間整個倚蘭院裡真正是各人面色不一,煞是好看。
“好一個英雄莫問出處,你一個小小宮侍,莫非還敢自詡才女文人嗎?”
錦瑟微微一笑,她不想逞口舌之利,於是沒有接他的話,只又悠悠吟道:“人閒桂花落,夜靜春山空。月出驚山鳥,時鳴春澗中。”說完後,錦瑟依舊不卑不亢,臉上只餘微微淡笑地仰頭看著梅昭侍:“不知昭侍可滿意這一首詠桂的詩詞?”
梅昭君臉色又青又白,現在他的情況也不比方纔的林美人好多少,萬萬想不到自己今日居然會被這樣一個看似不起眼的小宮侍羞辱到這個地步,正要開口,卻見錦瑟已經轉身朝著一旁亦也震驚不已的林美人徐徐一笑:“不知林美人可滿意否?如這樣的詩詞敬獻給陛下會否失禮?”
“你……”見這大周的宮侍絲毫不將自己放在眼中,反而轉身詢問起一旁的林美人來,梅昭侍更是怒不可遏,“你竟敢……”
“不知昭侍爲何生氣?莫非還是不滿意?”錦瑟笑了笑,又轉首靜靜地看著他,眸中波瀾不驚,這一霎那,幾乎所有人都覺得有點本末倒置,如斯情形倒好像這裡真正的主子似乎應該是她。然而更可氣的是,她說完這句後居然還嘆了口氣,“也罷,奴家本不過就是個宮人,比不得梅昭侍這般貴人,想來還是做得不好,污了貴人的眼,還請貴人切勿見怪…奴家這便告退,以免貴人氣怒…”言罷,居然還彬彬有禮地施了一個宮禮,可此時這一禮還不如不施的好,在做出瞭如此妙不可言的詩詞後還故意如此反詰,對梅昭侍來說顯然不是恭敬而是諷刺了,偏偏錦瑟所言所行都算是滴水不漏,他也氣得一時昏了頭,竟壓根不知道該如何反擊。
而林美人尚還在驚疑不定之中,他從未正眼看過這個大周的宮侍,即便方纔坐在上首時也未曾留意過這個始終低著頭的少年,而方纔兩人並排而立時他才發現,這個大周宮侍如此近的距離對著他的那一笑竟然目若朗星,眼帶秋水,煞是好看。
看著上首正氣得眼睜睜地看著錦瑟從容告退的梅昭侍,林美人又低低咳嗽了兩聲,似乎也是被氣著了的樣子,然而眼裡卻是終於帶上了一絲笑意。
臨危不亂,不卑不亢,莫非大周的宮侍們都是這麼有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