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年一過,便是大順二年了。只是這年號雖爲大順,對大唐天子來說,卻是大大地不順。首當其衝的,便是潼關外的李克用的逼宮信,該如何回覆?
沒有實力做後盾,即便是貴爲天子,又能如何。
只能是妥協了……
大唐天子,最後的遮羞布,就這樣被赤果果地野蠻地撕扯了下來,接下來,會產生什麼惡性連鎖反應?
因爲遠離中樞,大唐天子的詔書上內容還不得而知,總之既不會是什麼好話,一時半會也不會跟泉州有什麼直接關聯。
既然跟自己沒什麼直接關係,王延興也沒花太多的精力去關心。他也有不少事情要應付,畢竟頂著個刺史的嫡長子帽子,各種場面文章怎麼也少不了,免不了要代表父親向各家各族表示親近。作爲回報,各大家族也得表示出對王氏家族繼續執掌泉州的支持,連州學裡的死對頭,章家的章仔鈞見面的時候,都客客氣氣的。
應付完這些人,回到自己的屋內,見孟鹹已在他房子裡等他了。
孟鹹出身泉州孟家,不是什麼大家族,卻也並不窮困,只是因爲父親早逝而家道早衰,跟族裡關係淡漠,每年也就是祭祖的時候回去一趟。
一過完年,便沒在孟家多待,到刺史府住了下來。助王延興謀劃接下來的計劃。
王延興自然高興,這半年以來,孟鹹可幫自己處理了不少事呢!招呼劉伴興給他安排住處,不過也有些疑惑地問道:“長求怎麼沒去參加詩會,見見學友啊!”
年末、年初、泉州城中大小詩會,青年才俊的聚會總是少不了的,作爲刺史府嫡子,王延興自然也收到過不少請柬。不過,王延興的詩文水平,屬於小學沒畢業的級別,就不要去製造笑料了。
孟鹹卻不同,他在州學中也是有數的才子,人家邀請他,大抵是誠心的。怎麼也沒去赴約?
收了邀請而不赴約,多少有點傷人臉面,王延興是無所謂,反正在世人眼中,他就是個不務正業的怪胎。孟鹹這樣做,就差不多是自逐出泉州士林的圈子了。
孟鹹淡然一笑:“空談詩文何益民生……還是跟這衙內做點事情踏實!”
也好!這新的一年裡,小溪場要下一盤大棋!正需要孟鹹一起參詳。
首先,鐵場產量爆發有了眉目!經過小半年艱辛的探礦,找到的五處礦苗中,經過試挖,有兩處確認有礦!其中有一處礦石的品味比現在這處還要好:當然,這個好也是相對的,以後世的標準,這一處礦,依舊只能算貧礦,只是貧得不那麼嚴重罷了。
不過,在領了獎賞後,尋礦隊並有就此歇業,而是再次出發了。這次,他們尋找的範圍更大了。
同時,經過半年的使用,在經過三次重建改造後,這小高爐重建水平,越發高了。除了優化操作的便利等小改進外,能支持的連續熔鍊時間也提高到了十天,停火之後,再檢查爐膛內壁,看上去,就算再燒十天都沒事的樣子。在它旁邊,二號爐也建造完畢。暫時是作爲一號爐的備份。如果一號因故不能用,二號爐便可馬上投入生產。
當然,如果原料拱的上,也可以一二號爐一起生產,那生鐵的月產量達到六十噸、一百噸都有可能。
只是,這麼多鐵,就真的沒地方賣了。泉州的鐵器銷售已經趨於飽和,周邊州縣的銷量雖然一直在穩步增加,增量也有限,大概的估計,今年每月能賣出去的鐵,不會超過二十萬斤,也就是十噸多一點。這近百噸的產能暫時只能是產能……
得想個什麼法子,讓鐵器的銷量猛增一把呢?
其次,便是如何吸納更多的人口。人力資源永遠都是最重要的資源。泉州,人丁有限,小溪場就更加。怎麼才能多吸納一點人口過來,也得想辦法。
接下來,便是軍力的培養和戰鬥力的養成。
在新的一年裡,這個作戰力量的規模最好是能再擴大一些。另外,還要逐步測試和訓練火器分隊。打百越的寨子應該是用不上,不過,福州總是要打的,王延興想在這九龍軍上拿個頭彩。
再下來,就是其他賺錢的工坊了,茶場在採兒女王的操練下,準備大幹一場,採兒女王早就放出話來了,大順二年,茶場的產茶量要超過一萬斤!淨利潤,要超過一千貫!反正,茶場已經交給她了,王延興只管等著收錢就好了。當然了,比照當年鬱香茗茶的營收數據,區區千貫,並不是大多的問題。
另外,就是策劃中的琉璃場了……古人說的琉璃,就是後世的玻璃,在後世,玻璃製品價格便宜量又多,一個玻璃杯,三五塊錢。一大塊平板玻璃,也不過幾十塊……可這個年代,卻是價比水晶!王延興準備做些玻璃瓶來裝茶葉:其實茶葉的保存應該避光,透光的玻璃瓶,不是好容器。但是,用這玻璃瓶來託茶葉價,卻是足足地夠了!
王延興將這些計劃,一一地跟孟鹹討論,突然,孟鹹沉默了,他想了半響,突然說道:“孟鹹有一個想法!”
“長求請講!”王延興連忙點頭道。
“衙內可知,孟家以何爲生?”孟鹹忽然問了一個毫不相干的問題。
王延興一愣,他只知道孟家對孟鹹不太好,在孟家,與孟鹹交好的,只有一個堂兄,名叫孟通的,曾經提到過幾次。此外,其他事,便很少提及。至於孟家做什麼營生,孟鹹沒提,王延興也沒打聽,還當真不太清楚:“不知……”
“孟家,自本朝初年起,便世代爲海客,已經有兩百多年了!”孟鹹低聲道。
“海客?”王延興一愣,顧名思義地猜起這個職業的性質來,“是在海上跑船,販運商貨嗎?”
“正是!”孟鹹點頭道。
原來孟家是幹海上貿易的,王延興來了興趣,“哦!卻不知道是做內貿呢,還是做外貿?福建這位置,似乎也不太適合做外貿呀……”
孟鹹卻沒有聽過王延興突然冒出兩新詞來:“何爲內貿?何爲外貿?”
“內貿,就是把大唐境內的貿易!將福建的產出賣出去,將外地的產出買進來;而外貿,則指跟胡商、倭國做生意……”
“衙內竟然還知此事?”孟鹹吃驚道,“孟家,內貿,外貿都做!只是,泉州出產不多,大項只有茶葉,而地方又不富裕,所需之物,不過少量的布帛、瓷器,所以,是以外貿爲主,倭國、胡商的生意都會做。只是,這些年卻是越做越難了!”
正如王延興所猜測的一般,西方來的胡商主要是在廣州進貨,只是廣州本地的產出並不多,胡商所需的絲綢和瓷器大多要從北方運來。孟家乾的,便是從浙江的越州,也就是後世的杭州、紹興和寧波一帶,運絲織品和瓷器到廣州,賣給胡商的生意。
而從胡商那裡換來的香料、珠寶,又是中原所需,這些貨物,再賣到越州,再賺一筆。
這絲織品、瓷器、珠寶香料,都是精貴之物。海貿得利十分豐厚,即便是不時會遭遇風暴,損失些船隻人手,可兩百年下來,依舊是積累了不少財富。
然而,黃巢過境廣州之時,將廣州城內胡商殺了個八九不離十,此後,胡商便視廣州爲危途,多年不願來廣州。買家少了,這生意自然就難做了。
而雪上加霜的是,北邊的海貿線路也受阻了。
五年前,福州海外的海潭山出了個張武定的海盜,開始在航線上劫船。
這常年跑海的人,劫船不是很正常嗎?孟家的船隊遇到了落單的商船,同樣會圍上去發點財。對這個張武定,起初,還是沒太在意。可誰也沒想到,這人卻得了福州城內都將的暗助,區區四五年,便發展壯大到,可以阻斷整個航道了。
從去年起,所有的海客,只要想從海潭山過,就必須交一大筆保護費。不交?那就將你連人帶船一併劫了!想再把船要回去?也行!贖金交來!
如此一來,這海貿,就更加沒法做了……
王延興點了點,做貿易,最關鍵的莫過於商路通暢了,商路斷了,這生意,也就差不多到頭了。
“那孟家應該還有其他產業吧!”王延興轉念一想,既然孟家賺了兩百年的錢了,應該攢了一份不小的家底了吧。即是如此,應該有底氣渡過眼前的難關。
“哪個家族不出幾個敗家子?哪個家族沒有內耗?”孟鹹苦笑著,說起孟家的往事來。孟家家祖,以在船上幫工出身,到自己搞到第一條船開始發家,到現在,所經歷的起起落落,哪是三言兩語能講清的?
現在孟家的最近一次復興,始於孟鹹的曾祖。可孟家在海貿上累積的財富,大半都在船上了。
要知道,海船很貴的!一條百石船,其價便以百貫計,越大,價格便越貴。五百石的大船,造價便要超過一千貫。至於那些八百石、千石的船,更是要超過兩千貫往上走了。孟家現在一共有百石以上的海船四十五艘,其中,超過五百石的船,也有二十艘之多。還要平衡折損和消耗,單是維持這樣規模的船隊,也要以千貫爲單位來計價。
孟家的家業確實不小,卻大多在船上了。
而且,樹大分叉,人大分家,每代人,差不多都要上演一出分家的悲喜劇。孟鹹的曾祖有兩個兒子,孟鹹的祖父是其次子,當孟鹹的曾祖死後,他的兩個兒子依舊能齊心經營,將孟家繼續發展壯大。可當家主位傳到孟鹹的父輩的時候,孟家終於還是分裂了。
在分家中,分得最大利益的是繼任族長的長房的長子,也就是孟鹹的堂伯,名叫孟有財。而二房的財產則是孟鹹的另外一個堂伯繼承,叫孟有義。而此時孟鹹還小,他的父親卻早早地死在了海上,所以這次分家的時候,便沒有分到家產。
前年,孟有義也死在了海上,繼承這一支的是他的嫡子,叫孟通。就是孟鹹偶爾會提幾聲的那個堂哥。
孟通接收的二房的財富,主要還是船。百石船有二十艘,五百石船的大船也有十二艘。當海路通暢時,這是一筆巨大的財富。可海路蔽塞是,就成巨大的負擔。單是船上所配的水手,每天就要消耗大量錢糧養著:一艘五百石的大船,要配二十來號水手,百石船,也要十來號人。這三十幾條船便有差不多五百號人需要養活。每人每天就算是吃一斤糧,也要五石啊。
聽到這裡,王延興眼前一亮:“長求是說,讓你堂兄過來拉鐵器去沿海的州縣賣?”往北的海路雖然受那個張武定的控制,沒法擴展,可南下沒問題啊!沿著海岸線,一路往南,漳州、潮州、循州、廣州……一直到交州,都可以成爲泉州鐵器廣闊的傾銷市場。
那麼,無法釋放產能就有發揮的餘地。想想吧!這可都是錢啊!
那此前,爲什麼少有人會將鐵器作爲海貿商品,一來,這天下產鐵的地方多,犯不著千里迢迢地販運,但更關鍵的是,販運鐵器的差價太小,無利可圖。可小溪場產的鐵,賣出去,毛利可以達到百分之百,自然就有得賺頭啦!
誰想,孟鹹卻搖了搖頭:“某能說服堂兄來投效衙內!衙內何不以此爲班底,建立一支水師?這鐵器嘛,不妨交給孟有財去賣……”
“啊……”王延興眨了眨眼睛,沒想明白。
孟鹹輕笑道:“衙內還不知道孟家年前的事吧!某那堂伯孟有財,明知海路不靖,卻以生計爲由,迫使堂兄出海,憑白損失只好幾艘船不說,便是他本人,也險些生死海上,衙內,覺得孟有財這般做,想幹什麼?堂兄早已生出自立之心,只是,在這世道之下,想自立卻沒那麼容易!若是能得衙內收留,堂兄定然感激不盡!”
“收!當然收!”王延興大喜過望地說道,作爲一個後世來客,他對大海的理解,比這個時代的人,深刻得多。有這樣天上掉餡餅的機會,豈有推脫之理?“只是……爲何讓孟有財去賣鐵器?”
孟鹹卻不願意大聲說來,而是湊過去,在王延興的耳旁,竊竊私語了許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