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夫人胡思亂想著迴轉(zhuǎn)自個兒院兒,入得內(nèi)中正瞧見趙姨娘與賈環(huán)囑咐著什麼,眼見王夫人瞥將過來,那趙姨娘與賈環(huán)頓時面上一僵,趕忙訕訕一笑上前見禮。
王夫人心下一腦門子官司,哪裡得空管教這對兒母子?當下只冷哼一聲兒便回了正房裡。
方纔落座,王夫人便叫了玉釧兒,吩咐道:“你去後頭瞧瞧,若是金貴得空,讓她來我這兒一遭。”
玉釧兒應(yīng)下,扭身便要去尋夏金桂。誰知纔出了房門,便見檀心引了鳳姐兒、平兒行將進來。
玉釧兒趕忙傳話兒道:“太太,二奶奶來了。”
彩霞一家子攆去了莊子,姐姐金釧兒去了太太的綢緞莊,這王夫人身邊兒就只兩個大丫鬟,那彩雲(yún)還是家生子,王夫人別無選擇,只得愈發(fā)信重玉釧兒。
比照起來,玉釧兒如今就好比是老太太跟前兒的大丫鬟鴛鴦。玉釧兒分得清輕重緩急,也不急著去尋夏金桂,緊忙將鳳姐兒一行引入內(nèi)中。
那王夫人笑著道:“鳳丫頭如今掌了家,怎麼還往我這兒跑?”
鳳姐兒一揚帕子,笑道:“誒唷唷,太太這話兒說的我可當不起。什麼掌家?我這個歲數(shù),若是管管閒事兒還成,這與外頭的命婦往來,還不得太太出面兒方纔能壓得住場面?
老太太也是看太太太過操勞,方纔纔有這麼一說。若我說啊,我往後拿不準的勤來問一嘴,這跟先前有何區(qū)別?”
說話間笑吟吟湊坐下首,剛巧玉釧兒端來茶盞,鳳姐兒接過來呷了一口,又道:“正要與太太說呢,昨兒個清查庫房,可是少了好些樣物件兒。查了才知乃是戴良在時沒了的,這籍冊須得改一改……”
王夫人唬了臉兒道:“果然?虧那戴良當日還叫屈呢,我看打發(fā)去莊子上實在是便宜了他!”
當下姑侄女兩個計較一番,又尋了珍玩冊子改動一番,那鳳姐兒方纔告辭而去。
王夫人心下稍稍熨帖,暗忖自個兒如今掌了兩樁要緊差事,便是老太太強推鳳姐兒出來打擂臺又如何?沒自個兒發(fā)話,鳳姐兒又豈能順順當當將這掌家差事?lián)耍?
轉(zhuǎn)念又覺心裡不是滋味兒,這此前自個兒名正言順的掌家,如今反倒要讓鳳姐兒過一手,不論怎麼琢磨都彆扭。
王夫人端了茶盞蹙眉思量,須臾便有玉釧兒引了夏金桂入內(nèi),回道:“太太,夏姑娘來了。”
王夫人回過神兒來,趕忙笑著朝夏金桂招手:“我的兒,你可算來了。”
夏金桂牢記胡嬤嬤叮囑,規(guī)規(guī)矩矩見了禮方纔笑著上前。那王夫人嗔怪道:“你這孩子,偏每回都這般多禮。”
夏金桂故作嫺靜笑道:“媽媽說禮不可廢。”
王夫人笑著搖頭,心下熨帖不已。待夏金桂上前,王夫人扯了其落座,仔細問了吃穿用度,夏金桂無不應(yīng)好。
待問起寶玉來,夏金桂便蹙眉道:“寶二哥好似惱了我,只因我昨兒個勸他多讀書,他今兒個便沒來尋我。寶蟾那會子倒是瞧見他往櫳翠庵去了。”
王夫人禁不住蹙眉道:“他便是那孽胎魔星!先前你珠大哥是什麼模樣?寶玉又是什麼模樣?如今老太太寵溺著,我說得淺了不管用,說的深了老太太便要攔著……”
夏金桂便笑著道:“我倒是覺著寶二哥是個聰慧的,昨兒個瞧著梨花還做了一首詩呢,二姐姐、三妹妹都稱讚連連。來日這心思若是用在四書五經(jīng)上,說不得也能考取功名呢。”
王夫人笑著搖頭,道:“如今可不好說,且往後瞧吧。”頓了頓,嘆息一聲兒與夏金桂道:“我的兒,今兒個老太太說怕我累著,將那掌家的差事交給鳳姐兒了。”
夏金桂立時轉(zhuǎn)動心思,不禁唬了臉兒道:“二嫂子纔多大年紀?老太太這般處置只怕不妥。旁的且不說,二嫂子如今連個誥命也無,來日又如何與各家命婦打交道?”
王夫人立時讚道:“是這個理兒。”
夏金桂又道:“先前太太掌家,二嫂子說是管著家,可大事小情不都是太太拿了主意?說白了,有太太鎮(zhèn)著,那些刁奴才不敢生是非……少了太太看顧,我看啊,來日早晚出事兒。”
王夫人頓時心下一動,夏金桂雖不曾說破,卻隱隱有攛掇其給鳳姐兒使絆子的意思。
那夏金桂又道:“老太太估摸著也沒琢磨明白,也不知喝了誰的迷魂湯。太太也不用掛心,待來日二嫂子碰了壁,到時候自會來求太太出山。”
王夫人便笑著道:“我倒是想省些心,多看顧、教養(yǎng)了寶玉、蘭哥兒纔是正經(jīng)。”
夏金桂就道:“再有啊,先前老太太是怕太太掌家太過操勞,這纔將寶二哥留在自個兒房裡教養(yǎng)……如今太太既然不掌家了,這寶二哥是不是合該輪到太太管著了?”
王夫人頓時一怔,旋即恍然:自個兒怎麼沒想到!
那掌家的差事,無論如何也繞不過她去,自是不用急切。倒是寶玉這邊廂,如今都十三、四了,再不將其攏在身邊兒,這來日婚事只怕又要老太太拿主意!
如夏金桂所說,自個兒此番倒是能順勢將寶玉教養(yǎng)之責收攏回來……只怕到時候老太太又會拿蘭哥兒說事兒,倒是須得琢磨個法子將蘭哥兒遮掩過去。
想到此節(jié),王夫人不禁露出笑模樣,愈發(fā)熱切地拍著夏金桂的手兒道:“我的兒,虧你提醒,我竟險些忘了此事!”
夏金桂笑道:“太太也是一時沒想起,料想回頭兒也就記起了。”
當下二人語笑嫣嫣,王夫人愈發(fā)覺著夏金桂貼心。好半晌,待臨近午時,那夏金桂方纔告退而去。
轉(zhuǎn)瞬便有周瑞家的入內(nèi)回道:“太太,蘭哥兒才散了學(xué),就往稻香村去了。”
王夫人這會子一心想著寶玉,自是無暇理會賈蘭,當下只道:“知道了,往後蘭哥兒想去哪兒便去哪兒,也不用事事都說與我知道。”
周瑞家的納罕不已,不知太太怎麼就轉(zhuǎn)了心思,於是只得悶頭應(yīng)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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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邊廂,鳳姐兒領(lǐng)著平兒迴轉(zhuǎn)自家小院兒。
進得內(nèi)中,鳳姐兒往炕上一歪,立時蹙眉不已。平兒伺候著遞過打溼的帕子,小意說道:“奶奶,方纔太太也點了頭,奶奶又何必發(fā)愁?”
鳳姐兒乜斜一眼,冷聲道:“你知道什麼?”頓了頓,瞧著遠處幽幽道:“我這個姑母,打小兒性子比我還急呢。這些年與老太太鬥法,倒是磋磨得吃了齋、唸了佛,可你看太太處置寶玉房裡那幾個小蹄子,可曾心慈手軟過?
雖說明知道我是老太太擡出來頂缸的,可她又豈會不多想?瞧著吧,往後有的是亂子等我拾掇呢。”
“那……”
平兒想說,既如此莫不如將這差事推掉,轉(zhuǎn)念想起鳳姐兒的性兒,這到嘴邊兒的話頓時說不出口來。
少一時,鳳姐兒自顧自說道:“罷了,兵來將擋水來土掩,我就不信這大活人還能讓鳥給憋死了。”頓了頓,鳳姐兒看向平兒道:“你二爺又往哪兒廝混去了?”
平兒道:“一早兒說是去尋薛大爺了。”
鳳姐兒頓時恨聲道:“他倒是自在,說不得這會子早就鑽了那花街柳巷了。”
平兒訥訥不敢言語,趁機道:“奶奶,遠大爺那邊廂怎麼說?”
鳳姐兒一怔,恍然道:“是了,總要給遠兄弟回個話兒。旁的事兒來日再說!”
當下跳下炕頭,領(lǐng)了平兒又往大觀園而來。
說來也巧,鳳姐兒轉(zhuǎn)過粉油大影壁,正撞見領(lǐng)了寶蟾迴轉(zhuǎn)的夏金桂。
鳳姐兒笑著道:“妹妹這是打哪兒來?”
夏金桂嗔怪道:“見過二嫂子……快別提了,我昨兒個多嘴勸了寶二哥進學(xué),誰知他竟惱了我……我也沒了法子,只得去與太太說說。”
鳳姐兒頓時笑道:“寶玉那個性子,若是能勸過來,又何必等到今日?妹妹往後有的受了。”
夏金桂幽怨道:“誰說不是呢。”
二人一併進得園子裡,待繞過翠嶂,夏金桂自是回了怡紅院,鳳姐兒則領(lǐng)著平兒過沁芳亭往清堂茅舍而去。
那平兒眼看四下無人,思量著說道:“這位夏姑娘……倒是將寶姑娘的手段學(xué)了個周全。”
鳳姐兒冷笑道:“只怕比寶丫頭還有甚之……你且看著,來日定是個不省心的!”
路上再沒旁的話兒,少一時到得清堂茅舍裡。
眼見紅玉還不曾轉(zhuǎn)好,鳳姐兒很是與其說了會子話兒,待陳斯遠迎出門兒來,鳳姐兒這才上前道:“遠兄弟可大好了?”
陳斯遠笑著拱手道:“託二嫂子福,如今瞧著已然無恙,料想再將養(yǎng)個五七八日的也就是了。哦,二嫂子快請進。”
說話間進得內(nèi)中,五兒忙活著要倒茶,鳳姐兒一擺手道:“也不用忙活了,我說幾句話便走。遠兄弟,那工坊你二哥瞧過了,說是頗爲……”
“鄙陋?”
鳳姐兒一怔,趕忙笑道:“是簡陋了些,可我尋遠兄弟合夥,本就不是爲了那工坊。”頓了頓,又道:“你二哥不過走個樣兒,胡亂瞧瞧罷了,那些器械他又能瞧出什麼來?莫說是他,便是我去了只怕也是一腦門子官司呢。”
陳斯遠頓時哈哈一笑,只覺鳳姐兒說話讓人如沐春風(fēng)。
說笑幾句,鳳姐兒說起正事兒來,道:“今兒個尋遠兄弟,便是要計較一番,這工坊如何開辦?”
陳斯遠心下早有成算,說道:“這購置器械大抵有個五、六百銀錢也就是了,餘下僱請人手,囤積膠乳,若想週轉(zhuǎn)起來,沒個三五千銀子只怕是不夠。”
鳳姐兒思量道:“那就照著四千兩算,我出兩千五百兩,遠兄弟出一千五,再有那工坊入股,如此來日咱們二一添作五,各佔一半可好?”
陳斯遠笑著舉起茶盞道:“二嫂子大氣,那兄弟便佔一回便宜!”
鳳姐兒嗔笑道:“說來遠兄弟自個兒就能操辦,我厚著臉皮非要入股,到底還是佔了遠兄弟便宜呢。”
此事就此定下,這文契也不急著籤,二人如今都有頭有臉的,自然不會言而無信。鳳姐兒推說園子裡還有一些庶務(wù),便起身告辭而去。
陳斯遠起身將鳳姐兒送出院兒來,這才施施然迴轉(zhuǎn)。
三個丫鬟嘰嘰喳喳說個不停,都說來日那工坊必能賺到銀子。
香菱與世無爭,五兒也一心風(fēng)花雪月,唯獨紅玉有些上心,便湊過來道:“大爺,這工坊來日還是交給三姨娘打理?”
陳斯遠笑道:“她那百草堂就夠忙了……你若是有心,不若交給你打理?”
紅玉心下歡喜,隨即又搖頭道:“我便算了,不說如今跛著腳,便是來日也要顧著院兒裡,哪裡得空去管那工坊?”頓了頓,又道:“表姑娘倒是清閒,大爺不若將工坊交給表姑娘打理?”
陳斯遠只道:“再說吧。”
邢忠夫婦隔一陣便要鬧出一樁事端來,表姐邢岫煙說的沒錯,若是她管著一攤子營生,豈不是老鼠掉進了米缸裡?
再說這營生有鳳姐兒照應(yīng)著,自個兒不過出出主意,賬目上也不會被坑了去,如此也就不用假手他人了。
倏忽過得幾日,陳斯遠一直掛心李紈母子。
那小喇叭蕓香每日來回話,起先賈蘭還是臨睡時方纔回王夫人院兒,待到昨日,乾脆賴在稻香村不走了,那王夫人竟也不曾打發(fā)丫鬟來叫。
莫說是李紈,便是陳斯遠都納罕不已,一時想不明白王夫人又存了什麼心思。
這日榮國府爲慶賀賈政升學(xué)政,中門大開迎四方賓客,開榮禧堂大擺宴席。
陳斯遠這等遠親自是敬陪末座,只專心吃用酒菜,眼看著賈璉、賈蓉迎來送往,忙得不可開交。
至申時,陳斯遠不耐那咿咿呀呀的崑曲,乾脆推說吃多了酒離席而去。誰知才入得大觀園裡,遙遙便見邢夫人領(lǐng)了苗兒蹙眉而來。
二人廝見過,邢夫人屏退苗兒,扯了陳斯遠到樹蔭下說道:“珍哥兒媳婦真是多災(zāi)多難,先前是宮寒不易受孕,這好不容易懷上了,如今又要安胎。”
陳斯遠心下惦記,又不好過去探望,趕忙問道:“太醫(yī)可查出由頭了?”
邢夫人蹙眉搖頭,道:“雲(yún)山霧罩的說了一通,開了兩副安胎藥,這兩日瞧著方纔好了些。”頓了頓,又鬼鬼祟祟道:“你可知那尤老孃也快生了?”
陳斯遠哭笑不得道:“二姐兒這幾日時常去水月庵,你說我知不知道?”
邢夫人暗怪自個兒糊塗了,當下就道:“如今還好說,來日等孩兒降生了……這官司還不知怎麼打呢!”
絮絮叨叨說過此事,邢夫人這才囁嚅道:“這幾日實在不得空……我看那玉皇廟也沒人把守了,等過一陣子我便去。”
陳斯遠心領(lǐng)神會,與邢夫人眉來眼去一番,這才彼此別過。
誰知纔在翠嶂左近別過邢夫人,行不幾步遙遙便見周瑞家的引著妙玉、清梵打怡紅院方向的甬道轉(zhuǎn)出來。
陳斯遠遙遙頷首,也不理會那妙玉,徑直兜轉(zhuǎn)過沁芳亭,往自家的清堂茅舍而來。
正巧路過沁芳閘橋時撞見小丫鬟蕓香正與佳惠耍頑,陳斯遠略略思量,乾脆停步探手相招。
蕓香交代一句撇下佳惠,顛顛兒便跑了過來。
“大爺可是有吩咐?”
陳斯遠道:“我方纔見妙玉師傅要出府……你去前頭掃聽掃聽,那妙玉師傅要往何處去。”
“得令!”蕓香一口應(yīng)下,撒丫子便跑沒了影兒。
少一時,陳斯遠方纔淨過手,正捧著溫熱茶湯醒酒,那蕓香便兜轉(zhuǎn)回來,入內(nèi)回話兒道:“我尋了餘六掃聽,說是妙玉要往牟尼院抄寫貝葉經(jīng)。”
陳斯遠略略思量便是一聲冷笑,抄經(jīng)?唬弄誰呢?
這會子都快申時了,那牟尼院在京西,一來一回就是小半天,哪裡趕得回來?說不得便是與人私會去了。
此時就聽蕓香道:“是了,頭晌寶二爺引著位柳公子往櫳翠庵去喝了茶,那位柳公子生得真真兒好看……額,只比大爺略遜一籌。”
陳斯遠哈哈大笑,爽快道:“以後這種大實話多說些,我愛聽。下月加你一串錢!”
“誒嘿嘿,多謝大爺!”蕓香得了賞賜,傻笑著顛顛兒而去。
刻下內(nèi)中除了腿腳不便的紅玉,便只剩下個五兒,香菱這會子隨著寶姐姐等自是在前頭吃席看戲。
陳斯遠便道:“我這邊廂也是無事,前頭咿咿呀呀的頗爲熱鬧,你們要是相看,只管去瞧熱鬧就是了。”
榮國府再是高門大戶,一年到頭也請不了幾回戲班子。紅玉心動不已,與五兒嘀咕一番,便笑著別過陳斯遠,自去前頭瞧熱鬧了。
陳斯遠喝過一盞茶,不禁心下悵然……本道總會留下一個,自個兒好生哄勸,說不得便能遂了願……誰知這兩個竟一道兒去了。
他這些時日實在憋悶,屋裡三個丫鬟不讓碰,便是新宅的三姐兒也管著他……而後邢夫人忙著照看尤氏,薛姨媽今兒個才從老宅歸來,陳斯遠這會子只覺燥熱難安,生怕再過幾日便將自個兒給憋炸了去!
正胡亂思忖間,忽而聽得隱約一聲磬響。
陳斯遠先是一怔,旋即喜形於色。暗忖這是邢夫人還是薛姨媽來了玉皇廟?嗯……邢夫人方纔迴轉(zhuǎn),只怕是薛姨媽?
陳斯遠按捺不住賊心,起身快步出了院兒。他生怕忖度錯了,便繞著玉皇廟兜轉(zhuǎn)過來,藉著竹籬遮掩偷眼往玉皇廟前觀量,便見只碧月一個正蹲踞在玉皇廟門前用草莖撥弄著地上的蟲兒。
陳斯遠驚奇之餘,頓時大喜過望。既是碧月守門,那內(nèi)中敲磬的,除去李紈還有誰人?
陳斯遠匆匆兜轉(zhuǎn)過來,一徑繞到玉皇廟西面方纔靜下心來。心下暗忖,李紈不比旁人,過得許多時日纔來了玉皇廟,自個兒可不好如上次那般唐突了……這若是嚇到了佳人,只怕來日再沒私會之期。
拿定心思,陳斯遠將心下燥熱壓下,略略活動了下左肩,如今傷勢隱隱痊癒,自是不妨礙其翻牆過院兒。
當下踩著老樹攀上牆頭,又飄然落在院兒裡,擡眼往門前瞧,眼見大門敞開,頓時惹得陳斯遠腹誹不已。再一聽那磬聲傳來的方向,更是讓其哭笑不得。
這大門不關(guān)也就罷了,偏這會子李紈去了正殿裡真?zhèn)€兒去誦讀道經(jīng),這讓陳斯遠如何與其相會?
略略思量便知,只怕這會子李紈心下也糾結(jié)的緊,這才如此反覆矛盾。
眼看碧月專心撥弄蟲兒,陳斯遠躡足而行,眨眼間便溜進了正殿裡。
一襲淡紫底子淺黃折枝花卉刺繡交領(lǐng)長衣、內(nèi)襯硃紅交領(lǐng)襖子,下著桃紅長裙,鬢貼素淨宮花,那嫽俏身形跪坐神像之前,手邊擺著太上感應(yīng)篇,又有玉磬懸於右手邊。
陳斯遠放緩腳步,那身形雙耳聳動,霎時間便有紅雲(yún)自耳根蔓延至脖頸。
陳斯遠不禁莞爾一笑,放緩腳步朝李紈尋來,擡眼四下觀量。便見香案上青銅爐鼎積著半寸香灰,內(nèi)中三支殘香歪斜著插在冷燼中,青煙被漏窗透進的光束截成斷續(xù)的絲縷。
隱隱褪色的絳紅帷幔垂在神龕兩側(cè),玉帝泥塑金身正用一雙描金鳳目冷峻地俯視著空蕩殿堂。
陳斯遠挪步上前,忽而心生戲謔,便將蒲團挪至陰影處,學(xué)著李紈的模樣跪坐下來。
探出手,將李紈身前的玉錘抄起,朝著那磬敲擊了一下,叮——
磬聲悠揚,惹得李紈嬌嗔著瞧過來。
陳斯遠笑道:“真巧,不想蘭苕這會子也在。”
李紈慌亂著回頭瞧了眼,眼見碧月兀自在大門前擺弄著蟲兒,這才壓低聲音道:“你……你……如何進來的?”
陳斯遠笑道:“山人自有妙計。是了,蘭哥兒昨兒個在稻香村睡下的?”
李紈點了點頭,囁嚅道:“蘭兒不願去太太房裡,纔到戌時就故意裝睡,我推也推不醒,只好由著他睡下。”頓了頓,又道:“也是古怪,太太也不曾打發(fā)人來尋,我讓素雲(yún)去回話兒,太太也只說知道了。你……你以爲太太是什麼心思?”
陳斯遠略略思量,說道:“不拘什麼心思,怕是再顧不上蘭哥兒了。不過嘛,太太礙於臉面,只怕也不好說出放蘭哥兒回稻香村的話兒。既如此,你莫不如裝作糊塗,三五日的打發(fā)蘭哥兒去太太房裡應(yīng)付一回也就是了。”
李紈本就是這般作想,如今聽得陳斯遠也是此意,頓時舒了口氣,又朝著陳斯遠頷首不迭。
陳斯遠又道:“是了,前幾日二嫂子尋我辦膠乳工坊,你可要摻一股?”
李紈趕忙道:“如今那些銀錢便讓我心下難安,此前一直瞞著蘭兒不讓其知道。這來日銀錢再多,只怕是禍非福……我也知你是好意,只是……不用了。”
陳斯遠一琢磨也是,便應(yīng)承下來。
不經(jīng)意間二人對視一眼,李紈頓時別過頭去,又紅了臉兒。
陳斯遠略略思量,摸索著自袖籠裡尋了個紙迭的方勝來,悄然丟在李紈身前。
李紈聽得動靜瞥了一眼,又納罕著看向陳斯遠。
陳斯遠咳嗽一聲兒道:“前一回得了你的方勝,不知如何回,思量許久纔回了個方勝。”
李紈頓時大羞,又別過頭去,半晌方纔抄起那方勝來。略略鋪展,便見內(nèi)中寫著:“經(jīng)年別思多,得書才尺幅。爲愛意纏綿,挑燈百回讀。”
李紈讀罷,頓時哭笑不得。這內(nèi)中言辭處處透著閨怨,倒好像自個兒是那久別不歸的負心漢一般。
嗔怪著瞧了陳斯遠一眼,低聲說道:“哪兒來的經(jīng)年?”
“一日不見如隔三秋,說來可不只是經(jīng)年。”
李紈心下一酥,又嗔道:“油嘴滑舌。”
陳斯遠笑著沒言語,李紈頓時想起那日牡丹亭後情形,禁不住偷眼瞧了眼陳斯遠的嘴脣,又暗自嚥了口口水……
她孀居數(shù)年,早忘了牀笫滋味。偏生被陳斯遠引逗得情難自禁,昨兒個夜裡更是迷迷糊糊便自個兒伺候了自個兒一回……
待清早醒來,李紈偷偷摸摸藏了褻衣,心下便禁不住想起陳斯遠來。待方纔席間飲過酒,耳聽得勳貴命婦說著誰家一對兒新人和美,李紈心下悵然,便愈發(fā)的想著陳斯遠。
這才離席而去,只在稻香村歇息一會子,便惴惴來了這玉皇廟。誰知到了此間她又後悔不已,於是敞開大門,又來了正殿裡跪坐。誰知那泥胎神像不曾壓住她心下思量,只因愈發(fā)想見陳斯遠,這才敲了幾回玉磬。
而後,他便神不知鬼不覺的來到了自個兒身前。
又念及如今王夫人雖不曾鬆口,卻默許賈蘭仍舊回稻香村居停,她便感念道:“多虧了你奔走,不然……我真不知如何過活了。”
陳斯遠察言觀色,眼見李紈少了提防,頓時蹬鼻子上臉,湊過來擒了素手,溫聲道:“蘭哥兒自然要緊,可你自個兒也要想開些。如今蘭哥兒還小,待過上七、八年,說不得取了功名也要成家立業(yè),到時你還能隨著蘭哥兒不成?”
李紈頓時心下茫然,蹙眉說道:“這……我倒不曾多想。”
陳斯遠道:“那你不如現(xiàn)下想想?”
李紈果然想了起來,想過之後不禁愈發(fā)茫然。是了,蘭哥兒遲早要成家立業(yè)的,到時候自個兒該當如何?便這般孤寂著了此殘生?亦或者學(xué)了旁的寡婦,從此青燈古佛?
正茫然之際,忽而便有一隻手在眼前搖晃。李紈漸漸回過神兒來,便見陳斯遠那清亮的眸子正盯著自個兒。
“你爲賈家守節(jié)數(shù)年,上順公婆,下教蘭哥兒,每日還要教導(dǎo)三個小姑子……說來任誰你都對得起,唯獨對不起自個兒。我心下實在不忍……只想著你孤寂時,也能有個肩頭靠一靠。”
一番言語說得李紈又鼻頭泛酸,陳斯遠順勢便將李紈攬在懷肩頭,又探出手輕輕撫其背脊。
那李紈身子略略僵硬,眼見陳斯遠再無旁的動作,這才緩和下來。
道:“我又能有什麼法子?那會子蘭兒還小,爹爹……爲了李家名聲也不許我再嫁。”
陳斯遠順勢嘆息道:“可惜有人得珍寶而視若敝履……更恨自個兒不能取而代之,否則——”低頭看向那一雙水潤桃花眼,陳斯遠蹙眉正色道:“——又豈會讓蘭苕受這般委屈?”
想起亡夫賈珠來,李紈頓時止不住眼淚。若是先前,李紈好歹還顧念著那麼一點兒夫妻情意,想著若是賈珠尤在,總不至於讓她們孃兒倆如此苦寂。可有道是人比人得死、貨比貨得扔!
陳斯遠珠玉在前,李紈這會子想起賈珠,便只想起自個兒懷賈蘭時,那賈珠恣意妄爲,這才變成如今的模樣,於是心下不由得暗恨起賈珠來。
此時陳斯遠探手爲其擦去眼淚,溫聲道:“往後有我呢,定不會讓你受了委屈。”
此言一出,李紈頓時半邊兒身子酥軟,心下略略掙扎,忽而探手攬住陳斯遠的脖頸,湊過來,櫻脣在陳斯遠臉頰上輕輕印了下。
四目相對,李紈目光閃爍,正要退卻,陳斯遠忽而將李紈摟緊,俯身印在櫻脣上,那李紈支支吾吾須臾,便迷醉其中。
正是:戲調(diào)初微拒,柔情已暗通。低鬟蟬影動,回步玉塵蒙。
俄爾,李紈膩哼一聲,自迷醉中驚醒,方纔察覺已然羅裳半解。她禁不住慌亂道:“不,不可——”
陳斯遠在其耳邊低語道:“只如上回一般……你放心就是了。”
李紈道:“碧月,碧月還在外頭呢。”
陳斯遠起身打橫抄起李紈,眼見四下並無遮擋之處,乾脆到得窗櫺左近將李紈放下。
不待其說什麼,二人又擁在一處。那陳斯遠百般手段使出來,不片刻李紈便身顫舌冷、目定口張,須臾身形酥軟在陳斯遠身上,竟好似閉過氣去一般……
陳斯遠憋悶已久,刻下哪裡還忍得住?正待張弓搭箭,忽而聽得外間碧月道:“奶奶,蘭哥兒散學(xu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