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光陰飛逝,子尼日領衆狐修行,夜裡待衆族弟安睡後方就寢,遇事常與元旬、子況二人商量,每每盡心盡力,加之他是除子衿外輩份最高、修行最高的,衆人也服他。又常有祖奶奶的英傑賢友來往,俱是子尼迎接,珍饈百味,飲宴相陪,日頭一長,落得個人美賢良的好名聲,個個俱誇,人人俱贊。
這一日衆狐正在修行,忽地天上刮過一陣狂風,吹得眼不能正視,風住一朵清雲散去,站著一位白衣翩翩美少年,笑道:“子尼,我回來了。”子尼認得是子衿的聲音,又驚又喜上前一把攬住道:“好哥哥,你怎麼回來了!”衆狐喜出望外,一個個跑上來又抱又摟。
這個道:“子衿哥哥,久不見修爲竟又高了不少。”
那個道:“子衿哥哥,你的俊顏好啦?”
另一個道:“祖奶奶好深的修爲,子衿哥哥的臉竟比傷前更俊美了。”
又一個道:“子衿哥哥,祖奶奶怎不見回?”
七嘴八舌亂作一團,嘰嘰喳喳比百鳥爭鳴還聒噪。子衿也不知該與哪個說話,只得領著他們進了洞府,盤腿在上座坐了,令他們噤聲,方道:“祖奶奶明日就回,讓我先行一步,告知你們趕緊打掃洞府安排酒食,待祖奶奶回後,隔三五日必會請她的諸班好友,林中姐妹歡飲敘舊,我等皆得盡心侍宴。”
衆狐齊道:“正是,叫祖奶奶安心吧。”
翌日午時,果有一朵紅雲自東降臨,是祖奶奶按期修行完滿回府,子衿領著衆狐恭敬接入洞中。大夥兒按長幼爲序圍坐,葡萄美酒百味佳餚一一盡享,宴至樂處,骰盤酒令,吹絃歌舞,人人盡歡,直鬧到五更天才散。
此後每隔三五日,祖奶奶必招朋喚友與衆飲宴,席中常變花爲伎,立筷幻樹,灑酒爲泉,引來一片叫好,衆狐在一旁也暗自學了不少。
如此享樂歡鬧有半月,一日在送走幾位摯友後,祖奶奶復回宴席上盤坐,叫衆狐席下排跪道:“自我修行返回後,日日安席會友,夜夜笙歌不絕,實是我羽化之期已近。近日夢裡常見當年放我生路的穭一女道。當初若不是她爲我遮掩放我而去,我定早被皇家公主捉住,被那天女之氣一震,早一命嗚呼,安能羽化飛身?在我羽化前,要去會她一面方能了此心願。”
衆狐擔憂,對祖奶奶道:“不可去呀,人世間那麼多道士、法師,若遇上了,祖奶奶百年的修爲定盡毀了,莫說羽化而去。”
子衿勸道:“往日祖奶奶常對我們言,羽獸修仙不比凡人,總得先修成人形進而方可修仙登界,此一程必耗百年千年之時。祖奶奶此去,倘或遇上一位有大修爲的法師露出真容,前途盡毀矣。還望祖奶奶三思。”
衆狐苦勸,可祖奶奶心意已決,也只好作罷。
祖奶奶又對子衿與子尼道:“你二人是曾孫輩中最出類拔萃的。只是子尼心思不如子衿沉穩,修道急於求成,聽人勸時面上聽從實則不以爲意,我擔心一旦羽化仙去,子尼會闖下禍事。子衿爲人厚道可親,沉穩有歷練,上尊老下愛小,體貼又細緻;只是心善面軟,每遇族內小輩之事若心軟,總免不了一幫又幫,我擔心日後這會爲你埋下禍事。老人之言,去前善語,切記改正,方能避禍消災。勿忘!勿忘!”
“是,曾孫謹記。”子衿與子尼雙雙磕頭稱謝。祖奶奶又囑咐了幾句,才掐訣施術來到百里外的長安城中。
此時已是憲宗在位。正當午時,人困飢乏,街上一名小販也睏倦,倚坐在坊牆下歇息。由北來了一名女冠上前喚道:“鄒駱駝r,取一蒸餅r來。”鄒駱駝以手遮光,擡頭見到來人立即起身笑道:“原是穭一法師r。”手腳利落地從小車上取一蒸餅遞與她,因見她風塵僕僕,五銖衣上也沾了輕灰,便問:“法師從何處歸來?”穭一付他幾文錢道:“才從驪山老母殿而回。”轉身即往偏東方去。
行至安福門附近一戶朱門大院前,穭一撣一撣衣裙,上門投了名刺r於階下等通傳。忽聞有人輕喚:“法師。”穭一尋聲迴轉身,見不遠處坊牆根下立著一婦人,梳著墮馬髻r,面施飛霞妝,笑意盈盈對她一拜道:“多謝法師當年恩情,感懷永記。今即將歸去,故來一別。無以爲報,特送上澡豆r一盒以表感激之情,請法師勿嫌禮輕。”
穭一詫異,正想上前婉拒,一陣微風颳起輕塵吹動她星冠搖搖,急扶冠,待風止冠穩,再看坊牆根下哪裡有人,只有一個定瓷蓮花瓣盒擺在那裡。素手拾盒打開,裡面澡豆滿滿,掐指巡紋一算,方纔那婦人若非仙人便是才得道之人,遂起手道:“勞您記掛。”
這廂拜完,那邊朱門大院裡急奔出一位少年領著幾個僕人來到。少年十八、九歲豐姿英偉,相貌軒昂,通身華麗,一邊施禮一邊急道:“法師,終是盼到您了。我家大人r都快失心瘋了!您快請入府。”穭一聽他言,便知事急,顧不得還禮與少年匆忙入府。
未入廳堂迎面遇上急步而出的一位男子,鬚髮灰白,肉大身沉,少年呼他道:“大人。”穭一便知這是家主,起手道:“褚侍郎。”
“法師見外了。褚某雖爲兵部侍郎,但家中排行第五,法師只管呼我褚五。來,這是犬子。”褚五招呼少年又一次拜見穭一,穭一忙還禮。三人見過禮,褚五急將穭一引向後宅,腳步匆匆,穭一隻得快步緊隨。
褚五道:“法師您有所不知,我膝下二子二女,最大的一個女兒今年方二十,閨名言綽,少時就是個不聽勸的孩子!雖聰慧異常,五歲背《甲子》,六歲誦《道德經》,七歲讀《太平經》,八歲隨我練劍,十歲與她的兩個弟弟比試,弄得我日日擔驚,怕她傷了自己。吾妻常說她,不要整日舞槍弄劍,女紅針線《女誡》《女訓》方是首要,她卻說那些皆是束縛心智的糟粕,愚蠢之人才當寶。氣得吾妻夜夜垂淚。年初時與她相了一門親,親家是禮部尚書府,她死活不願,口口聲聲稱要入道做女冠去,爲這事日日相爭,不得法,只得央告了親家,請您走一趟,勸上一勸。”
穭一回道:“既來了,勸自當勸,只是萬般皆由她。”言猶在,一聲驚呼傳來,褚五等三人俱怔住,一名女婢慌亂地從一座廂房裡跑出,擡頭見了褚五又折身返回,高叫道:“阿郎r來了!”褚五叫聲糟,引著穭一急急趕到。
這是一間女兒的閨房,飄著淡淡的香氣,窗下襬著幾案筆硯,邊上又堆著滿滿的書,房裡掛著青紗帳幔,進門迎面的高案上到支放著一把長劍。穭一心裡道:“若不知這是女兒房,進門見這把劍還當是這家兒郎住的地兒呢。”往屋裡一走,唬了一跳。
屋裡的陳設傢俱歪的歪倒的倒,碎瓷滿地,五子梳妝奩r也翻倒在地,脂粉、梳篦、描眉筆、刷子、粉囊落滿地。褚言綽踩著架在椅上的圓鼓凳,扯著從房樑上垂下的白綾,嘴裡怒道:“再逼我嫁人,我寧願一死!何處天理道:女兒家非嫁人不可的!?難道不可不嫁!?沒見過天理會逼嫁人的!”
穭一聞她所言,險些笑出,忙以袖掩脣,擡眼細看這家姑娘:面若春花,黛眉飛揚,杏眼兒清冷,嬌脣一點紅,烏髮梳雲髻,纖纖十指白;身量婀娜,綠柳蠻腰,肌膚幼滑,人雅如菊。打心裡便愛極這姑娘。又見她母親臉描卻月眉r,頰鋪酒暈妝r,雙眸滾淚珠,紅妝失顏色。不禁心中感嘆,叫道:“小娘子r,切勿惹大人憂愁傷心,可願聽我一句?”
褚言綽正和母親相爭,聽到有外人呼她,一時更惱了,未看清來人便惡言道:“誰要聽你說!”褚五斥道:“不可對法師無禮!穭一法師可是玉真觀得道真人,豈容你耍小性子!還不快下來,沒鬧夠麼!”
“法師?”褚言綽正眼看向穭一,見她年不過二十五六,儀容嬌妍,肌若羊脂,冷哼道:“莫不是欺世盜名的吧!來哄我的!”
R-鄒駱駝:唐《朝野僉載》卷五記載了此人,專營蒸餅,在長安常推小車在街市上出售。
蒸餅:形制與今天的饅頭類似。
法師:《唐六典.祠部》卷四記,道士修行有三號,其一曰法師;其二曰威儀師;其三曰律師。
名刺:簡稱“刺”、“門狀”、“名紙”,作用類似於今天的名片,上寫有籍貫、出身、姓名、字號幾項。
澡豆:類似於今日香皂的洗面粉,原以豆末和諸藥製成,故名。在南朝時只限皇家使用,到唐代已成爲貴族必備的用品。唐代劉禹錫《代謝歷日口脂面脂等表》中有提到。澡豆除可以洗滌污垢外,還可依配藥不同有不同功效,唐代的一種配方里即有白芨、白朮、白芷、甘松香、零陵香等共十一種中藥。
墮馬髻:在唐代時,漢時風行一時的墮馬髻又重新流行,只是略有不同。張萱繪製的《虢國夫人遊春圖》右起第四、五人就是這種髮髻。
大人:在唐代“大人”僅是孩子對父母的專稱,即只有在孩子稱呼父母時才用。後世被泛用。
阿郎:唐代沒有“老爺”一詞,奴僕稱男主人爲“阿郎”,小主人爲“郎君”,女主人和小姐俱爲“娘子”。比如唐明皇寵幸楊貴妃,宮內近侍皆用民間叫法稱楊貴妃爲“娘子”,就是稱她爲後宮女主人之意。
五子梳妝奩:我國從周代開始已有化妝術,周朝以粉白黛黑接近自然的妝容爲主,尚未出現紅妝,這個時代稱爲“素妝時代”,且此時已有假髮。從湖南長沙馬王堆漢墓出土的七子梳妝漆奩可看出古代女子很早就有專門的化妝用品了,品種精緻且齊全,一個大圓盒內裝許多小盒,裝五個的稱“五子”,裝七個的稱“七子”,有的還要裝銅鏡及鏡衣等等。妝奩通常放有白絹粉囊(撲粉)、描眉筆、刷(刷脣)、脂粉、飾面巾、梳篦等,名目繁多,應有盡有。
卻月眉:又稱“月眉”,爲眉式的一種。眉的兩端大多畫得尖銳,黛色也用得較濃重。至晚唐仍受唐人喜愛。
酒暈妝:亦稱“醉妝”,流行唐和五代。先施**,後在兩頰抹以濃重的胭脂,如酒後的暈紅。
小娘子:唐代人對年輕女子的稱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