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5章 道衍屠龍第一刀
大天界寺。
高峻的山峰上，道衍遙望著長長的祭祀隊伍，如同一羣搬家的黑螞蟻一般綿延而過。
清晨的微風吹過，道衍身上的黑色袈裟被吹得翻飛起來，他的眼神有些凝滯，似乎陷入了某種回憶當中。
就在這時候，腳步聲從背後傳來。
道衍轉頭看去，只見自己的大弟子慧空走到自己的跟前。
長相清秀的慧空一身杏黃色的僧袍，卻是武僧打扮，露出了半截肌肉輪廓極爲清晰的臂膀，雙手合十衝他行禮。
奇怪的是，慧空卻不發一言。
道衍亦是還禮。
山峰上，兩人沉默了許久。
“慧空，你的閉口禪，明年就要派上用場了。”
原來這纔是道衍大師的明修棧道，暗度陳倉！
而道衍此時則轉過身，望向延綿走向大祀壇的隊伍，在心裡喃喃說道。
正如鳳凰涅槃一般，新的社會總是從舊的社會的軀體上誕生。
“今日，爲師便先爲姜聖探路。”
那你此時又是什麼心情？
欣喜若狂！
而道衍賦予自己的歷史使命，便是促進生產力的進步，提前將構成下一個新社會的階層孵化出來，換句話說，他也就提前促使“大同世界”產生了必要的階層基礎。
吸血蟲的身軀，被割裂了一個小口子。
“老衲要的就是他們大喜大悲，無暇猜透老衲真正的意圖。”
安靜地聽完，慧空明白了師父道衍的意思。
“只要第一次下西洋結束，大明朝野開始認識到海貿的利益所在，那麼這個口子一開，往後海洋貿易帶來生產力的進步，繼而促生商人階層壯大，那便是理所應當的事情了。”
“大同社會”並非是憑空出現的，而是生產力進步和歷史演進的結果。
慧空也不推辭，師父讓他看，他就看。
“明著是罵夏尚書，都是罵給陛下聽得，一個個說的不都是夏尚書矇蔽聖上、辜負聖恩？”
打工人辛辛苦苦打工一個月，老闆告訴你，你下個月的工資要用來買公司自己的債券了，五年以後才能拿回來。
“老衲，雖然看不到那一天的到來，但是卻親手揮下了這屠龍的第一刀。”
“便是明面上用‘大明國債’來壓文武百官，實際上是要接著這股風，把事情引導到‘化肥仙丹’上面。”
“那時候，纔是封建帝制這條巨龍被屠掉的時候。”
“這豈不是，白送了文武百官一個天大的好處？要知道，化肥仙丹一開始賣的肯定是比較昂貴的，這不就是一本萬利的買賣？”
至於所謂的日本存在金山銀山，文官根本不會相信這個理由。
“但爲師要的不是這個荒唐的夢。”
道衍目光變得極爲深邃，他彷彿看到了未來。
道衍微微頷首，問道：“你是怎麼理解的？”
而現在的道衍，心中的理想就是在人生的最後階段，親手塑造未來，把大明引導向那個“大同社會。”
“化肥仙丹，對他們最大的利益，就是能提高他們糧食的畝產量！”
慧空默然無語。
而這個階層基礎，就是商人。
道衍站起身來，慧空認真地看著他。
“在陛下那裡，他需要一個仙人；在爲師這裡，姜聖到底是不是仙人並不重要，重要的是，他的學問，能如盤古巨斧一般，開闢出一片新的天地。”
但是不要緊，不需要爲此而沮喪，因爲他的人生，從聽姜星火講那節課開始，就已經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在道衍所看來，姜星火身上的‘仙’和‘人’的屬性，區分的極其明顯，當姜星火處於講課狀態時，那就是真正的仙人之姿；而當姜星火迴歸正常時，他身上的人性也很容易理解.就像是一個“仗劍去國、辭親遠遊”了許久的少年旅人。
“如果說所謂的小冰河期，還能通過史料和曆法的變化來證明的話，那麼仙人託夢，大概無論如何都沒人相信的。”
道衍的笑容愈發讓人看不懂：“你雖然是陛下近臣，可也是百官中的一員，經歷了這個過程，你的心理會產生什麼樣的變化？”
換誰誰都憤怒！
但如果在你對著老闆陰陽怪氣乃至破口大罵後，老闆又告訴你，這個債券綁定了公司的最新產品，而你知道這個最新產品是市面上獨一份，有著壟斷效應，上市必定爆火，到時候收益是十倍、百倍、千倍。
沒管慧空的反應，道衍繼續自顧自地說道。
金幼孜坦誠說道：“自然是從憤怒不解，到欣喜若狂。”
金幼孜戲謔笑道：“看起來都挺羞愧，但估計這幫老狐貍都是裝的。”
金幼孜一身綠袍，戴著官帽，施施然地拾階而上。
道衍也不擺架子，捻著手中的珠串，笑盈盈地問道。
“可現在爲師卻希望，還能再活些年歲，將爲師新的理想，鋪好路，開好頭。”
“什麼？！”
“在幾個月前，爲師便覺得親手施展完了扶龍術，此生已經了無遺憾了。”
“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反其道而行之，如果你是大臣，你所關注的，一定是皇帝藉著仙人託夢的幌子，託了什麼夢，要做什麼事。”
“然而等到商人階層掌握了國家，形成了新的社會，那麼還會有新的階層，成爲下一個從舊社會這個蠶蛹中，掙扎而出的蝴蝶。”
“官員們大多出身士紳階層，本性便是如此，眼前事都顧不過來，沒人會在意身後百年甚至數百年的事情，所以他們對夏尚書也只是裝作愧疚，對於化肥仙丹真正對抗小冰河期的目的，也會是漠不關心。”
“好處？”金幼孜蹙眉。
“其實這裡面的關隘便在於重要的不是仙人託了什麼夢，而是仙人是誰。”
“姜聖想要名比崑崙，爲師給他便是，正好張宇初提議以仙人之名降下化肥仙丹。”
看著道衍猶如病虎盯食一般的笑容，金幼孜連聲道：“一切順利，一切順利。”
而修習這種禪法的僧人，還有一個優點。
大風捲過，山崗上道衍的黑色袈裟獵獵而動。
道衍搖了搖頭，淡然說道：“你猜測的不假，老衲的佈局裡，確實有這個意思，但最重要的卻是另一層意思。”
——保密。
道衍平靜說道：“而接下來，陛下就會宣佈，海外有大量用於煉製化肥仙丹所必須的材料，但是需要朝廷持續數年撥款，新建造包括港口、船塢、碼頭，以及僱傭水手，培訓水兵等等費用支出。”
道衍手掐念珠，背對著慧空悠然說道。
金幼孜直白且乾脆。
“士紳階層賴以維持的，無非就是耕與讀。”
“我自橫刀向天笑，去留肝膽兩崑崙。”
道衍閉上了雙眼，他彷彿看到，自己對著天穹中那個盤踞了上千年的巨大吸血蟲，斬出了無形的一刀。
是的，這就是爲什麼道衍不發瘋了，反而開始正常地處置公務。
但是要知道，下西洋的時候，文官就已經幾百個不願意了，爲此，還是皇帝跟諸藩、勳貴籌的錢，才讓第一次下西洋所必須的造艦計劃開始啓動。
離家太久、太遠，他走在回家的路上，一邊惦念著家鄉，一邊回憶起過去的經歷，卻還要面對當下艱辛的旅程。
“你猜這個時候，嚐到了甜頭的文武百官，會不會不假思索地同意這個平時他們根本不可能同意的計劃？”
“爲師慢慢說，你慢慢聽。”
“但一旦姜聖脫離這個狀態，變回普通的凡人，那麼他身上固然少了些對世俗金錢、美人、地位的貪念，但他自身的人性，卻從未泯滅。”
道衍示意在山頂的大石頭處坐下休息，慧空沒有做，而是從杏黃色僧袍中掏出一份捲成筒狀的紙張資料，遞給了道衍。
所以，如果想要讓文官們同意憑空支出這麼一大筆錢，也是培養新階層所必須的啓動資金，道衍就要謀劃一個局，一個看起來荒唐可笑，卻能讓所有文官不知不覺間跳進去還要感激他的局。
“或許數百年後，等到商人階層壯大到足夠地步的時候，經濟基礎就會決定上層建築，商人階層就必然會尋求政治地位的改變。”
“就是要他們覺得，自己差點被餓死。”
金幼孜不可置信地睜大了眼眸。
“否則，姜聖若只是世人眼裡的一介凡人，他做的那些事情，無論是哪件，都會被口誅筆伐到根本不可能開始。”
以前道衍心中的理想，就是拋家舍業乾造反證明自己的“扶龍術”。
他不會在意旅途中所遇到的寶物，那些他都帶不走，他會跟同伴一本正經的吹牛，也會在面對危險時思考自己怎麼死的體面一些，同樣，也會在路上遇到苦命人時，給予同情的幫助或許他在過去的旅程中，也曾淪落至此。
金幼孜一時驚愕。
“你覺得他們都是出於什麼動機？”道衍的話語，帶了幾分考校的意味。
“正是因爲一本萬利，纔要施恩廣泛。”
金幼孜點點頭，雖然說得直白了些，但事實確實如此，他說道：“百官或許不會相信這真的是仙人所賜，一開始也可能會質疑是否有效，但隨著時間的推移，他們自然會發現化肥仙丹的價值，繼而轉變態度。”
道衍的目光看是變得有些複雜，他眺望著詔獄的方向。
道衍將紙張復又攤開在有些冰涼的巖石上，逐字逐句地看去。
“有了這筆錢，出海所需的設施、人員，都將得到滿足，並且建立的設施、培養的人才，將成爲大明走向海洋貿易的第一步。”
這個世界不缺想要獲得權位的人，也不缺能去做事的人。
這個世界，缺一個能指引他們走向正確的未來的人。
“爲師一直在關注著姜聖。”
公司就是我家！
道衍一語道破天機。
見道衍不說話，金幼孜復又繼續說道。
“爲師相信，不僅是陛下和大皇子殿下是這麼想的，恐怕文武百官，也都是這麼想的。”
“人生七十古來稀。”
“得知了夏尚書提議大明國債的‘真相’，百官是什麼反應？”
“之前老衲讓你轉告夏尚書的那八個字，再複述一遍。”
到了那時候，恐怕就是姜聖所說的血染石頭城了。
一開始，官員們得知自己下個月的俸祿將要被強制剋扣，用來認購大明國債，官員們的憤怒是無需多說的。
“如何？”
“爲師不知道還能再活幾年，還是十幾年。”
“這世間，不缺一個做事的姜聖，缺的是一個能發揮他最大的特點，將他的思想傳播至天下四海的姜聖。”
“明修棧道，暗度陳倉。”金幼孜說道。
“指桑罵槐。”
“且說來。”
道衍耐心地聽完了金幼孜的話語，然後說道。
“扣百官一個月俸祿，來認購大明國債，這件事做的，從表面上看來，就是蠢得離譜。”
道衍決心已定，又吩咐了慧空幾句，慧空方纔悄然離去。
因爲道衍經過漫長的思考，終於意識到了，他在此生註定無法看到類似於“大同社會”的那個黎明的出現。
畢竟，每一個心中熱血依舊沒有冷卻的理想主義者，所需要的，根本不是金錢美人權位這些東西，他需要的，是實現自己心中的理想。
“權謀之道，姜聖懂得還太少。”
“那是當然。”金幼孜點點頭。
“換句話說，當姜聖傳道受業的時候，他就彷彿是滿天仙佛的化身，無所不知、無所不曉。”
“姜聖明年就要從詔獄裡出來，到時候，身邊多少需要些人手，你天性聰慧，又身心空明，帶著這門閉口禪，去保護姜聖，聽他的安排.多聽不說，這便是爲師選你的理由，也是伱的機緣。”
而面對一個一心想要回家的少年旅人，用什麼辦法，才能將其留下呢？
在他的師父來看，最好的辦法就是讓他礙於崇高的名分，不得不暫時留下來，而不是給予他常人眼中的權位。
道衍看著對方，眼神分外冷峻。
道衍接過來，抖開看了看，又遞給了慧空。
慧空點點頭，依舊不語。
金幼孜無奈說道：“您不會不知道，朝廷的規矩.即便是國家再艱難，也不能對官員的俸祿開刀。”
“那你說。”道衍轉動手中念珠，“那些個侍郎、尚書，以他們的地位爲什麼要開口呢？他們既然不是隨風倒的牆頭草，也跟夏尚書沒有仇怨，更談不上什麼利益爭端.最重要的是，如果真說扣一個月俸祿‘大明國債’影響到誰，也絕對影響不到他們，這些大官哪個不是家財萬貫？扣一個月俸祿，又餓不死，反倒是那些小官真的有揭不開鍋的。”
道衍平靜地看著這個被他從小撫養長大，幾乎知道他所有秘密的閉口僧。
在道衍的判斷裡，大明如果繼續按照老路下去，那麼按照他對大明的理解，以農耕社會的強大慣性，恐怕走上這條新路是幾乎不可能的，除非有外力強制打斷了舊的道路。
道衍頓了頓，他又舉了一個例子。
“而只有這樣，把姜聖先架到了這個高處不勝寒的位置，他纔有資格、有動力，去做他應該做的事。”
“而且，即便是想起一個表率作用，也不能一個月俸祿都扣了啊，有的小官難道逼著他餓死不成？”
“所謂化肥仙丹，成本並沒有想象的那麼高，之所以要讓它成爲陛下口中的‘仙丹’，便是因爲文武百官並不知道這些，下意識地就會以爲，能讓畝產量翻倍的仙丹定然價值不菲.老衲便是要利用百官這種心理，讓他們真正地意識到，自己所獲得的好處。”
而緊接著，便是另一位意料之中的人前來彙報。
慧空微微瞇起了眼眸，看向自己的師父。
所謂閉口禪，意爲減少口業，消罪免災，減少自己的罪業開口即罪，閉口禪正是己身開口到極點，心亦有所悟，方行閉口禪，閉之人口，方得大果。
老闆萬歲！
“你大略是覺得，爲師這般計較，拙劣到有些可笑的地步，對不對？”
“這世間的慾念，爲師並不留戀。”
金幼孜的推測，自然沒錯，而道衍接下來的話語，卻讓他更加吃驚。
“仙人之名，絲毫不遜。”
“擺個樣子罷了。”
當慧空看完後，卻有些詫異，擡頭望向師父道衍，眼神中略有疑惑。
“而從‘獄中絕筆’這件事，便可以清晰地看出，姜聖身上的人性不僅沒有泯滅，反而愈發複雜。”
他要施展
——屠龍術！
“道衍大師請說來，下官洗耳恭聽。”
“而依照姜聖這般有些懶散的性子，若是像陛下那般請他出山做國師，姜聖定然是拒絕的。”
“他的身上有少年衝動，也有旅人的疲憊，有一股難得的同理心，也有躺平了接受擺佈的無奈。”
道衍笑呵呵地說道：“這些大明國債，之所以要用京師文武百官的俸祿來扣除，其目的就在於，這些國債，其實是用於建立第一批化肥仙丹煉製工坊的，而京師文武百官，都將因此擁有這間工坊的一部分收益。”
道衍不以爲然地說道：“滿朝文官，應該早晨沒少對夏原吉口誅筆伐吧？”
“而是讓姜聖出現在世人面前！”
而它依舊毫無知覺，甚至於，有一個孕育在它肚子裡的小吸血蟲，喝著母體的血，逐漸長大。
“但是。”金幼孜的面色終於有些疑惑了起來，“道衍大師，有一事我確實不明，還請大師賜教。”
“他們關心的只有一件事，他們自己的利益。”
因此，道衍必須全力以赴地推動下西洋和海外殖民、貿易一事。
故此，道衍有義務有能力也有責任，順著姜星火所指引的方向，悄然扭轉大明未來前進的道路，把舊的大明，引向一條新路。
而如果想要征伐日本，想要擴大對海外的貿易和殖民，這點經費，是根本不夠的。
“沒這個道理。”金幼孜懇切言道，“便是認購的多的官員，給發點不值錢的榮譽，都比這般趕盡殺絕強得多。”
金幼孜略微思忖，便說道：“有一些人確實跟夏尚書不對付藉機發難，但這部分人只是極少數，還有一些是隨風倒的牆頭草，看自己的上司、師長開口了，也跟著斥責兩句裝裝樣子。”
金幼孜死死地攥緊了袖中的拳頭。
感恩戴德！
一隻僞裝得人畜無礙的吸血蟲逐漸長大，而藏在這隻吸血蟲的體內，則是一隻赤色的蝴蝶。
“蝴蝶展翅之日，便是大同降臨之時。”
道衍怔怔地望著詔獄的方向。
望向那山下，那雲霧，眼中衆多繁雜的光影，最終化作一道光。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