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不顧身
聽了朱高煦的話語,姜星火沒有任何反應(yīng),他微微眨起了眼睛,有些失神。
自己該怎麼告訴這個時代的人,在未來將要發(fā)生的故事呢?
如果說在二百年後,一統(tǒng)日本的豐臣秀吉,會利用向他屈服的毛利氏所上繳的鉅額銀課,來發(fā)動壬辰倭亂。
而因張居正改革剛剛起死回生的大明,就會因這場“萬曆三大徵”中軍費最高昂、死傷最慘烈的一徵而大耗國力。
甚至因遼東精銳邊軍在李氏朝鮮損失慘重,不得不予以努爾哈赤正二品龍虎將軍號,坐視後金吞併了除葉赫部以外的整個海西女真,爲大明最後在內(nèi)憂外患中的滅亡埋下伏筆。
那麼向著更遙遠的未來繼續(xù)眺望,便會看到這些礦藏爲日本民族國家的形成,以及初步工業(yè)化,輸盡了最後一滴血。
接下來,是什麼呢?
夏末秋初的正午,恰是微醺暖意與愜意涼風(fēng)最迷人的季候。
然而,就在這老歪脖子樹下,姜星火卻忽然打了個寒顫。
多希望這是假的啊。
“所以姜先生的感覺,便是如嶽武穆寫下這首詞時這般屈辱、無力、憤恨?”
朱高煦沉聲:“靖康恥,猶未雪!臣子恨,何時滅?”
兩人都安靜下來,期待地望著姜星火,畢竟他纔是那個預(yù)知未來的人。
姜星火沉默幾許,方纔開口說話,不知不覺間嗓音竟是有些沙啞。
聽完這首格律奇怪的長短句,兩人愣在原地,竟是久久難以釋懷。
李景隆則是肅然地思考著。
朱高煦的畢生文化,顯然都凝在了這幾句之中。
姜星火點了點頭。
李景隆沉默了幾息,還是說道:“我無法確定這是否是未來,也無法感同身受。”
“棄我昔時筆,著我戰(zhàn)時衿。”
大明不去打他們,他們?nèi)绾胃铱绾6鴣砉状竺鞯膰迹踔镣缆救牵?
“更遙遠的未來,你們註定見不到的那個未來。”姜星火答道。
他們彷彿看到了無數(shù)學(xué)堂中上一刻還在埋頭苦讀的學(xué)子,下一瞬便披著戎裝,與倭奴浴血奮戰(zhàn)。其中大多數(shù),稚嫩的臉龐永遠失去了血色,變得灰白,卻依舊是向著敵人的方向不屈地倒下。
“在那個我們註定看不到的未來,倭奴便如金人和蒙古人一般,再一次奴役了漢人上百年嗎?”
日本不好打這個說法,只是建立在明軍缺乏跨海作戰(zhàn)的經(jīng)驗,以及那足以摧毀任何艦隊的巨大風(fēng)暴上罷了。
“金有嶽武穆壯志飢餐胡虜肉,元有太祖高皇帝從頭收拾舊山河,便是未來,又如何會沒有那到死心如鐵的好男兒站出來,試手補天裂呢?”
他打算跳過這個話題,繼續(xù)講下去。
“君不見,班定遠,絕域輕騎催戰(zhàn)雲(yún)!”
“況乃國危若累卵,羽檄爭馳無少停!”
難道是?李景隆有些驚訝地看著朱高煦。
想了又想,這種遲疑大約是源自於,自己對姜先生的那種近乎無條件的相信與崇拜。
“——不、顧、身!”
一陣風(fēng)吹過,幾片落葉打著旋兒飄了下來,其中一片,便落在姜星火身前。
“會有人站出來嗎?”
李景隆嚥了口吐沫,顯得有些小心翼翼地問道。
但反過來說,如果日本有龐大的水師,且避開了風(fēng)暴。
還在咋咋呼呼的朱高煦止住了嘴。
“男兒應(yīng)是重危行,豈讓儒冠誤此生?”
然而就在此時,朱高煦突然開口。
“可我爲什麼會遲疑呢?”朱高煦的心裡,忽然閃過這個念頭。
朱高煦片刻遲疑,方纔說道:“這種悲傷,一時間不知如何描述,直到剛剛,俺想到了最貼切不過的三個字——空悲切!”
一葉落而知天下秋。
是不是日本入侵大明,也沒有想象中的那麼不可能?
李景隆擡眼看向姜星火,俊朗的容顏上戲謔神色褪去,隱隱有些肅然。
朱高煦搖了搖頭,神色卻帶著明顯的遲疑。
姜星火沒有說會或不會,而是深吸了一口氣,清吟道。
“姜先生,您看起來有些.悲傷?”
“姜郎所言,是大明,還是更遙遠的未來?”
“抱歉。”
即便是言之鑿鑿如朱高煦,此時心頭也有些忐忑。
“如果我說.假如,是假如,以後我們腳下的這座城池,和生活在這座城池裡的子孫後代,都會被倭奴屠戮殆盡,整個城池淪爲人間鬼蜮,你們會相信嗎?”
李景隆剎那怔然,旋即問道。
“一呼同志逾十萬,高唱戰(zhàn)歌齊從軍。”
“君不見,漢終軍,弱冠系虜請長纓。”
日本地狹國弱,倭奴雖兇悍狡詐,但在大明看來不過是跳樑小醜罷了。
“那後來如何了?”
李景隆似乎也感受到了這種無聲地沉默,以及沉默所代表的那種最爲深切的悲痛。
“俺聽了姜先生的故事,即便是未曾感同身受,卻不知怎地,也有些悲傷起來”
就在姜星火點頭的這一瞬間,李景隆卻忽然覺得,自己信了。
“太祖高皇帝誓師北伐,有一句所言如南宋韓侂冑檄文無二,便是這句——天道好還,中國有必伸之理,人心效順,匹夫無不報之仇!”
朱高煦看著姜星火,壓低了自己的粗嗓門,儘量‘溫柔’地問道。
姜星火倒也沒有顯得十分意外,畢竟,這件事對於這個時代的人來說,都註定無法相信並感同身受的事情。
可那空氣中彷彿凝滯的悲哀,卻時時刻刻地提醒著他,那可能是真的。
“怎會如此?”
“齊從軍,淨胡塵!”
而姜星火的講述還在繼續(xù),他的語氣平淡至極。
“還有兩個倭奴小校,進行了一場殺人比賽,比誰能先殺一百個漢人,他們的邸報爲此專門刊登了這則消息。後來比賽的結(jié)果是不分勝負.因爲他們無法確定是誰先殺到了第一百個,所以決定把比賽規(guī)則改成殺一百五十個。”
憑什麼?憑他們?nèi)珖舷录悠饋韼Ъ撞贿^數(shù)萬嗎?還是憑他們那在戰(zhàn)陣之中毫無用處的長刀?亦或是憑他們那矮得可憐的身高與戰(zhàn)馬?
大明任意一個塞王的三護衛(wèi)配上週圍協(xié)同的邊軍,都可以在平原上輕易錘爆日本的全國軍隊。
朱高煦攥緊了拳頭。
“漢家兒郎,但有血性,如何能忍受異族欺辱?”
作爲紙上兵聖,他對戰(zhàn)爭有著自己獨到的見解,同時也對人命有著異乎尋常的冷漠。
李景隆說不出自己爲何相信了姜星火所描述的未來。
這一點,朱高煦確信無疑。
如果這裡面有自己的子孫後代,他們知道今日的這一幕,會不會怨恨自己這個‘老祖宗’沒有及時做些什麼?
剎那間,朱高煦又不願再去無條件地相信姜星火了。
朱高煦聞言蹙眉,立即粗聲來駁。
“誓掃倭奴不顧身!”
思慮至此,與朱高煦的想法略微不同,在畫船上經(jīng)歷過劇透未來的李景隆,忽然意識到了更深遠的一層,他遲疑地問道。
“在這座城池裡,倭奴會焚燬擄掠他們能看到的一切,至於倭奴殺人的手段,有點燃大火活活燒死;有剝光衣服推入長江冰水中生生凍死;或直接射殺或?qū)嗬K索。”
“好一句誓掃倭奴不顧身,慷慨悲歌之氣,不遜《燕歌行》的那句‘死節(jié)從來豈顧勳’!”
李景隆呵氣感嘆:“可惜無酒,不然當浮一大白!”
朱高煦胸中氣血翻涌,彷彿揚眉吐氣般,竟是仰天一聲長嘯。
無端驚起老歪脖子樹上眠著的數(shù)只肥雀。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