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6章 掃盲班艱難開課
這些報名前來的囚徒們，從來都沒吃飽過吧。
因爲，在監牢裡，他們連吃“飯”的機會都很少。
姜星火自己也是這麼經歷過的，他很清楚，官監的一天兩頓稀粥，跟民監比起來，恐怕都是很不錯的待遇了。
就在這種情況下，如果你去問囚徒們，他們到底想要什麼。
那麼答案往往讓人動容。
他們就想要一頓飽飯而已！
但是，這種事情是根本無法實現的。
如果詔獄這樣做了，等待獄卒們的將是更大的工作量，更多的麻煩，甚至還會極大地增加他們受傷或死亡的概率。
所以，對於這些普通的囚徒來說，能夠吃上一口饃饃，就已經很奢侈，也非常滿足了。
三保太監！
姜星火靜靜地看著這羣囚徒吃飯，一言不發。
而那人也伸出雙手，想從地上撿起來，再塞回自己的嘴裡。
大明水師得力統帥！
有男沒女，有老有幼。
這趟千辛萬苦地回來，甚至有不少宮裡的人都笑話他，說他此番功勞甚大，陛下定會封他個“鳥屎侯”。
便是所謂‘輕重在眼中，權衡在手裡，切不可差之毫釐’。
缺了一條腿的老頭，是個等秤匠，沒名字，就叫“鄧老秤砣”。
我不要面子的嗎？
見推不給忿忿不平的鄭和，解縉無奈，也只能自己咬牙切齒地轉身去尋饃饃。
在這樣一羣髒兮兮的犯人裡，竟還有一個意外白淨的人。
天天練，年年練，幻想著有一天登臺成角兒，最後也就會變這兩下子。
姜星火微皺起眉頭。
那人異常堅決地對抗著本能的嘔吐感，想要把寶貴的饃饃咽回去。
姜星火瞇著眼睛看著他，這是一個長得瘦弱、臉頰凹陷，嘴脣乾裂且帶有血漬的高瘦年輕人。
那人低垂著腦袋，蜷縮在牆壁的最裡側，用自己的頭髮擋住了室內僅有的光芒，完全遮掩住了自己的模樣，就算是近距離仔細觀察，都難以辨別他的真正相貌，更不要提認識了。
片刻過後，值房裡才響起了一陣反胃的乾嘔聲。
解縉示意鄭和去，鄭和可不慣著他。
看到此人變臉，旁邊的囚徒卻是登時也跟著面色一變，像是極爲熟稔一般，協力把他壓在了地上。
大概瞭解了這些人的來歷和稱呼，姜星火心裡也有了底。
姜星火快步走到他的身邊，按著肩膀。
奇怪倒不是因爲他沒見過這個獄卒，谷王謀反案後，詔獄的獄卒換了一圈，他沒見過的獄卒多了。
算上他們啃饃饃和自我介紹的時間，如今已經過了小半個時辰了，姜星火依舊沒有開講的打算。
眼見著此處教學進度依然爲零，解縉不由地嗤笑一聲，把饃饃放在了桌上。
解縉和鄭和大眼瞪小眼，伱看看我，我看看你。
看著這出鬧劇，姜星火的面色波瀾不驚，只是心頭不免想到。
姜星火對著那個年輕人問道。
姜星火走到值房的中間，然後，擡眸望向四周，發現其餘的囚徒們，大多數的表情都非常平靜。
有個人吃急了，反芻上來的饃饃混合著唾液卡在了食道里，難受地乾嘔著，卻又用雙手掐著自己的嗓子。
更何況，鄭和剛不久前就被姜星火一句話，害得跑到了萬里石塘挖鳥糞。
準確地描述，應該是大男孩。
年輕人看著地上被踩髒了的一小塊饃饃，臉上露出焦急的神色，只道：“你也是囚犯，不過是個教書的，哪有饃饃分我，休當我是好哄騙的。”
“吐出來。”
說是年輕人，可能都還不太準確。
那人縮了縮脖子，旁邊的囚徒低聲說道：“變臉兒，不想吃饃饃了？這位教書的先生跟你說話呢！”
姜星火只是衝著門口的兩個獄卒道。
經過問詢，姜星火大概知道了這些前來掃盲的囚徒，每個人的名字和情況。
一隻鞋子，踩在了饃饃上。
而他們身體周圍，也都散發著令人窒息的惡臭氣味，整個空間都瀰漫著一股濃烈的腐臭味道。
“得，合著還是個精神分裂癥，詔獄裡現在真是什麼人物都有了。”
姜星火拾起炭筆，只在木板子的左上角寫了一個姜字，便停下了手。
結果就爲這兩下，因爲沒人指導反而自己代入角色，魔怔了。
這不由地讓抱著刀站在門口旁觀的鄭和，心頭暗暗皺眉。
“莫要發癲！變回去！”
“你叫什麼？”
姜星火，這是打算幹什麼？
而此時，解縉也沉著臉端著一筐硬饃饃回來了。
“姜某說話算話，見你們餓極了，先允你們吃了饃饃。”
姜星火看著高瘦的年輕人。
正是剛纔嘴角有些滲血的那個高瘦年輕人。
“小……小五。”
“擡起頭來。”
“紅臉的關公，幹你阿姆！”
“哐！”
真就只學了兩手。
幾乎是電光火石之間，所有人的目光，都貪婪地盯著這塊被嘔吐出來的饃饃，蠢蠢欲動。
打頭那個乾嘔的叫小五，走街串巷磨鏡子的.嗯，就是拿水銀磨銅鏡，讓模糊的銅鏡變得重新清晰起來。
“回答我的問題，我再給你一個饃饃。”
論官職，鄭和是內廷數得上號的大太監，論功勞，鄭和更是跟著朱棣打滿了靖難全場，可不是解縉能隨意指使的宮內少監、監丞。
除了炭筆和木板的摩擦聲，
沒有任何迴應。
而囚徒們，看到姜星火這個負責教書的囚徒，竟然真的指使得動獄卒，反倒態度產生了一些變化。
他的臉部線條很柔和，眉毛細長，只是面上蒼白的氣色，卻讓原本算是秀氣的他，蒙上了幾許陰鬱。
最上面的饃饃被震得翻了個個。
雖然，他們身上的傷痕依舊觸目驚心，但他們並沒有感到惶恐，甚至，他們似乎早已習慣了。
接下來——
周圍的囚徒，自覺地離他遠了一點。
“你們若是今日吃了一個饃饃便打算放棄，姜某也無話可說，現在便請回吧。”
紅臉一出來，他整個人也從瑟縮在角落裡的狀態變得怪異了起來，整個人怒意勃發。
這倆冒牌獄卒不過是換了身衣服和腰刀，天知道詔獄廚房的門朝哪邊開？
叫“變臉兒”的也不是什麼真正的戲劇從業人員，路邊的小乞兒，跟了個撿他的半桶水師父學了兩手。
等那個叫‘變臉兒’的小子又回到了白臉狀態，挎著個臉縮回了角落裡，姜星火才得以繼續。
終於，這些囚徒學生們都把饃饃啃完了。
還有一個燒窯的，亦是沉默寡言。
那人擡頭，怒視著鞋子的主人。
姜星火見兩個懶散的獄卒交換了一番眼神後，有個白瘦的去了，便也不再深究。
最直觀地，就是他們肯說話了。
另一個角落裡一聲不吭捧著塊木頭髮愣的，是個雕鑾捏塑的匠人，換做“木楞”，也不知道是假名、諢號，亦或是真名讓姜星火聽岔了字，其人手指早都被金粉長年累月的侵蝕，燭光下反而像是一雙金手肉佛一般。
“再去廚房拿幾個饃饃來。”
等秤匠，顧名思義，就是市井裡負責給大傢伙校對秤的，幹這行就需要兩點，一是手穩，一出手就是知道這秤有沒有貓膩；二是信譽，但凡被人看出來一次動了手腳，從此以後就做不得這行了。
唯獨，當他們的視線掠過角落裡的另一位囚犯時——
如今鄭和帶著一船隊的鳥糞回到南京，鳥糞味還沒衝乾淨，就又被皇帝指派到姜星火這裡了。
姜星火拍了拍他的後背，那人一甩身體，想要抗拒，但卻沒憋住勁兒，一塊沒有消化好的硬麪饃饃被吐出了出來。
我剛給你挖完鳥糞回來，就指使我給你端饃饃，我鄭和是什麼人？
於是乎，解縉心頭對姜星火的怨念又多了一點。
緊接著，那人一扭頭。
囚徒們面面相覷，獄卒都去端饃饃了，他們現在回去，那不是虧大發了？
“沒人回去？”
“唰”地一下，竟是變了個簡陋的紅臉面具出來，也不知道他是怎麼做到的。
姜星火對他點點頭，然後衝著衆人開口道：“來之前，應該有人跟你們說了，每天來我這裡學一個時辰識字和算數，學得好，便有饃饃吃。”
如此，這人方纔擡起頭，卻是用不知道那刮來的白灰，畫得跟個鬼一樣的臉龐。
姜星火看著眼前的囚徒。
姜星火奇怪地看著這個陌生的獄卒。
油腔滑調的叫張靈，是個街頭打探，專司與人閒話，講些俏皮話、吉利話奉承人，多見於秦淮河以及繁榮的商業性質街坊以前也從事過“賣仗”（賣假藥）這種很有前途的行業。
但是此刻，他們卻有著出乎一致的共同點，每個人都蓬頭垢面，狼狽不堪，破爛的囚服下露出的皮膚上普遍佈滿了青紫色的淤痕和血跡，彷彿剛剛在刑室中被毒打過後，才拖回到這裡來一樣，顯得格外猙獰可怖。
姜星火的奇怪，是這個白瘦的獄卒這麼沒眼力見，是怎麼好端端地活到今天的？也不像是什麼有大本事大背景的人啊。
倒也無暇細想，姜星火面對這些詔獄掃盲班的學生，問出了第一個正式的問題。
姜星火三根手指頭捏著炭筆，在木板子上寫了一撇一捺。
他轉頭問道：“你們認得這個字念什麼嗎？”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