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絕境

姜星火打量了一眼這兩名小吏。

一人微胖一瘸一拐，另一人國字臉面色堅毅，兩人的身上都是蹭的土灰，狼狽至極。

姜星火心中暗暗思忖。

這是什麼劇情？

建文餘孽臥底詔獄，尋得機會營救義士？

也不對啊，自己跟方孝孺其實是得十八桿子才能打到的，記名弟子的普通學(xué)生的理論徒孫關(guān)係。

爲(wèi)什麼叫自己姜先生？救自己幹嘛呢？

而且我明天就可以死了，早不救晚不救，現(xiàn)在你救我出去？

如果這是詔獄來的一出釣魚執(zhí)法，額，詔獄好像也沒必要對將要被秋斬的人來這套吧？死罪上面疊越獄罪，疊Buff呢？結(jié)果不都是斬首。

出去？

在大明這輩子我都不出去。

你讓我出去這不是壞我大計嘛！

於是，姜星火緩緩地搖了搖頭說道：“我明天就可以死了，我不會跟你們走的?！?

郭璡面露焦急之色，想要進去把姜星火拽出來，可馬上就被柴車?yán)×恕?

再加上有些燕軍士卒的職位，還位居出身谷王三護衛(wèi)的宣府兵之下，且宣府兵出身的錦衣衛(wèi)們抱團的厲害，敵視的心理自然在兩撥人中慢慢滋長。

黃葦可以確定，做出這種事的人，一定是陸釗臣那個拿到了真消息的手下。

可他所有在當(dāng)下認(rèn)爲(wèi)自己做出最爲(wèi)理性的抉擇，到最後，都證明他錯了。

一邊跑，李景隆心中暗道：“保全性命纔是最理智的抉擇，朱高煦這個蠢貨，熱血上頭不退反進，真是個莽夫?！?

原因無他，李景隆親眼看到了，數(shù)十名披甲持刀的老卒，正將朱高煦和兩名小吏，堵在了院子裡。

而姜先生決意赴死，他們還能違背姜先生的意志嗎？

“咱們趁夜強行出城吧，留得大好性命，不愁日後做不得大事！”

又或許.

李景隆打了個哆嗦，竟是停下了腳步。

姜星火背對著他們，輕描淡寫道：“我明天就死了，不想出去再給人添麻煩，給自己也添麻煩?！?

在不久前的模擬遊戲裡，面對是否修黃河的問題，他也是這麼說，這麼抉擇的。

老王看著沉甸甸的金子，暗道一聲曹國公大氣，人家的訂金是銅錢，您這訂金是真的字面意義上的訂“金”??！

手下里當(dāng)然有聰明的，想起了囚犯們其實說出了‘錦衣衛(wèi)謀反’的話語，可看著黃葦那沾滿了鮮血，現(xiàn)在還在滴答流血的雙斧，頓時止住了嘴。

李景隆應(yīng)了一聲，便跟著老王往前跑。

二皇子從始至終都不知道，他被竊聽的事情，所以他們也不能露餡。

沒想到自己籌劃良久，自覺完美無瑕的計劃，第一步都沒邁出去，就出了問題。

那豈不是讓姜先生即將成就的英明毀於一旦？

兩位讀書人出身小吏，恭敬地對著姜星火作揖，用來表達他們作爲(wèi)姜星火的半個學(xué)生，所能致以的最高敬意。

這是何等高尚的節(jié)操！

又何其悲壯！

更難得的是，姜先生除了智慧通天，詩詞一道竟然也有這般造詣，竟然能在監(jiān)牢之中，寫出如此感人肺腑的詩句。

“這是訂金，帶著本國公逃出去，以後本國公保你榮華富貴?！?

“是，你知道他在哪？”朱高煦蹙眉問道。

念及至此，李景隆臉色蒼白，看著朱高煦這位無雙猛將，彷彿抓住救命稻草般問道。

柴車沾滿了黑灰的手指，指了指牢房中同樣滿是黑灰的牆壁。

今天，會不會他也錯了呢？ Wωω ?ttKan ?￠〇

或許在前路上，就有繞過來的追兵等待他自投羅網(wǎng)。

“俺要去救姜先生。”

“國公爺？”獄卒老王疑惑問道。

郭璡和柴車還有老王三人，在另一處監(jiān)區(qū)放出了朱高煦與李景隆。

柴車板著國字臉無奈答道：“二皇子殿下若是死了，曹國公或許能活，我們卻註定活不了.那麼多人見到了我們釋放囚犯，追查起來我們是脫不了干係的，若是二皇子死了，陛下定會遷怒與我等家人。反而是跟著二皇子同去，保全家人的同時，還有撫卹封賞?！?

牆壁上的詩句，剛剛映入眼簾，就讓郭璡的瞳孔開始微微地瞇了起來。

“你們這是？”

雙方的矛盾，也開始隨著時間的推移而越來越大。

可這個念頭剛剛從李景隆的腦海裡升起，他就忽然不知爲(wèi)何，莫名地感到了一絲怪異，而這種怪異的感覺，開始在他的腦海裡逐漸蔓延開來。

長嘆一聲，說完，柴車轉(zhuǎn)身離去。

這種死的很慘，不是怕谷王舊部把他怎麼樣，他跟谷王一起開的金川門投降，谷王舊部要麼一刀殺了他要麼押著他去見谷王。

“哎呀，快跑吧！”李景隆跺腳道：“你又不是不知道姜郎一心等死，走了才奇怪呢。再說，叛軍會不會動姜郎還是兩說，在叛軍眼裡，姜郎只是一個普通囚犯罷了?！?

但既然事已至此，便也沒有回頭路可走了。

“救姜先生去?。　敝旄哽憷硭?dāng)然地說道。

待看到最後的“我自橫刀向天笑，去留肝膽兩崑崙”的時候，郭璡已經(jīng)徹底被詩中那股慷慨、無畏、視死如歸的氣勢所折服。

郭璡努力剋制著不讓眼淚掉下來，沉聲問道：“姜先生，您真不願意跟我們走？”

李景隆終於意識到了這種怪異源自何處。

李景隆亦是愣了愣：“不跑還能怎麼辦？”

手下中有人互相對視，旋即，隊伍分成了兩股，一股由黃葦帶著向東追殺，另一股則向南。

“但凡姜先生有個萬一，俺都不允許發(fā)生你們往東跑吧?！?

詔獄裡其餘出身燕軍的錦衣衛(wèi)，對他們平日裡就是有些偏見的。

郭璡嘴快，與朱高煦和李景隆說了情況。

“那怎麼辦？”幾人一邊向外走一邊說道。

“你以爲(wèi)這是白溝河?。磕挠辛f大軍給你斷後？我們沒鑰匙，詔獄的錦衣衛(wèi)手裡有鑰匙，挨個翻牆比得過人家開門快？”

可不知爲(wèi)何，卻忽然有上百名兇惡的囚犯被放了出來，大部分在夜色中向北向西逃竄，極大地阻礙了自己這批人的進度。

本來這些當(dāng)兵的脾氣就火爆，再加上平日裡有矛盾，在這種高度緊張的情況下，有個宣府老卒只是想要上前拿刀背敲暈對方，卻遭到了毫不猶豫地還擊，雙方在夜色中開始了火併。

見手下們神色遲疑，黃葦厲聲道：“做了這等事，難道伱們現(xiàn)在還想其他？索性要殺就殺個痛快！等殺完人，再來詔獄中院裡與我匯合，到時候我們一起出城！”

原來，姜先生距離秋斬還有七日，獄中講課，只爲(wèi)給後世留下一點他的智慧所結(jié)成的星火。

而這種行爲(wèi)，也讓黃葦瞬間醒悟。

越是如此，黃葦越要搜捕，因爲(wèi)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是明天是否可以順利詔獄兵變的問題了，而是他跟手下的這些弟兄，能不能活著出南京城的問題。

“知道，剛纔我們釋放官監(jiān)裡的囚徒阻擋追捕時，見到了姜星火，他不願意走，現(xiàn)在叛軍恐怕已經(jīng)快殺到那裡了?！惫\低頭如實答道。

一旦副千戶陸釗臣的手下，帶著那個至關(guān)重要的消息跑了出去，哪怕只是跑到了街上遇到了巡邏兵，五軍都督府當(dāng)值的都督、僉事、同知都會迅速啓動早已制定好的應(yīng)急計劃，控制南京各個城門要害。

李景隆瞪大了眼珠子，不可置信地問道：“你瘋了？”

朱高煦撿了根獄卒用的水火棍，向姜星火監(jiān)區(qū)的方向走去。

聽聞詔獄錦衣衛(wèi)裡谷王舊部集體謀反，李景隆馬上就慌了，他知道，這回要是被抓住可能會死得很慘。

李景隆怕的是朱棣！

李景隆根本就沒想過谷王能成事，若是一刀砍了他也便罷了，把他這個淮西勳貴的代表人物裹挾著一起造反，最後被朱棣鎮(zhèn)壓，那纔是死得很慘！

因爲(wèi)李景隆跟那些造反的士卒不一樣，他代表的從來都不是他一個，而是整個曹國公府，乃至淮西勳貴集團。

郭璡猛吸一口氣，壓制了一下內(nèi)心深處翻滾的熱血。

“非止如此，帶著消息的人放出了囚犯，又蠱惑囚犯往北往西跑，那麼他們大概率是向著東或者南走的，我們由鑰匙，他們只能翻牆，追上去殺了.另外，監(jiān)獄裡的朱高煦和李景隆，也一樣不能留?！?

正因如此，姜先生的性情才顯得格外真實，這種膽氣才顯得格外可貴。

“要我說”

是朱棣會讓他這個反覆無常的叛徒死得很慘！

殺雞儆猴！

而且曹國公府，恐怕也是傳承不過三代就要斷絕了。

而朱高煦一轉(zhuǎn)腳步，兩個小吏對視一眼，也跟了上去。

郭璡改口道：“哪個姜先生？是姜星火嗎？”

這就是姜先生的境界嗎？

姜先生根本不知道皇帝在偷聽他的講課，也不知道自己身邊的兩名學(xué)生是什麼身份，更不知道皇帝已經(jīng)打算給予他高官厚祿。

至於辯解？朱棣纔不會聽他辯解，主動謀反和被迫謀反在朱棣眼裡都是一個性質(zhì)。

都覺得這些開門投降的宣府兵，在他們這些勝利者面前，就是搖尾乞憐的路邊敗犬。

“你們跟著俺幹嘛？”

而隨之離去的郭璡，看著姜星火消瘦孤寂的身影，心中五味陳雜。

朱高煦愣了愣，反問道：“跑？”

故此，當(dāng)這些上過戰(zhàn)場的燕軍士卒出身的錦衣衛(wèi)，看到黃葦帶著披堅執(zhí)銳的宣府兵衝他們過來的時候，哪怕只是說搜查，卻依舊開始拔刀對峙。

郭璡本來張口欲言，卻被柴車?yán)艘幌滦渥?，馬上就醒悟了過來。

黃葦可以接受失敗被殺，卻絕不接受這種第一步都沒邁出去的失敗。

當(dāng)?shù)谝粨苠\衣衛(wèi)倒下的時候，黃葦就知道，出大事了。

這無疑會讓他成爲(wèi)史書上無數(shù)愚蠢政變計劃中的一個，以丑角的姿態(tài)留在史書上，而不是他想要的如張玉、朱能那般的定策武勳。

而黃葦?shù)氖窒?，很多人顯然也想通了這個關(guān)節(jié)。

隨後郭璡把手裡攥著的紙條，恭敬地放在了囚室地面上，轉(zhuǎn)身一瘸一拐地離去。

到了這時候，朱高煦才認(rèn)真打量了這倆小吏一番。

手下們嘈雜的討論聲，在黃葦?shù)亩嗅輳芬涣t蒼蠅在嗡嗡地鳴叫。

此時，身穿甲冑，手提雙斧的黃葦已是心急如焚。

李景隆氣的罵了一聲，旋即轉(zhuǎn)頭從懷裡掏出金子，塞到了獄卒老王的破裘懷裡。

或許身旁的獄卒老王會被貪慾衝昏頭腦，在無人處掏出一把割肉刀將他殺死，掠走所有金子後亡命天涯。

黃葦提著雙斧，開始殺戮除了自己人以外的所有錦衣衛(wèi)。

而剛剛越過院門，李景隆就止住了腳步，恨不得給自己來一嘴巴子。

不問還好，此時已經(jīng)疑心病大起的李景隆，就如同剛聽完恐怖故事覺得妖魔鬼怪就在身後的孩童一樣，驚慌失措地掉轉(zhuǎn)頭奔著朱高煦的方向而去。

在白溝河，他看著帶著燕軍重甲騎兵捨命衝鋒的朱高煦，他也是這麼說，這麼抉擇的。

有人在刻意阻止他們的追擊搜捕，並且成功地放出犯人阻礙了他們。

姜先生講課，不爲(wèi)名，不爲(wèi)利，只是爲(wèi)了傳承點東西。

郭璡和柴車對視了一眼，都看到了對方的眼眸中由內(nèi)心發(fā)出的敬意。

“從哪跑？”

“千戶，還追嗎？”

“國公爺且跟緊老漢，咱們從東面吊屍牆走?！?

到了天一亮，他們這些人就要被困在城裡等死，大軍戒嚴(yán)搜捕，然後就是永樂帝的誅九族套餐。

而這點星火，則會生生不息，傳承下去，給大明的百姓帶來改變。

黃葦咬了咬牙，說道：“追！帶著消息的人一定還沒跑出詔獄，詔獄幾個值房的錦衣衛(wèi)都被我們殺光了，那些囚犯不清楚具體情況，追上殺了他我們才能暫時安全?！?

闔府上下近千口，都得跟著陪葬，這纔是李景隆概念裡的“死得很慘”。

“唉！罷了！罷了！”

“蠢貨！”

所以，自己絕對不能落在叛軍手裡！

此時，這個一身囚服，提筆面壁的孤傲背影，在他的腦海中深深地烙印了下來。

至於向南的人裡，有多少人趁著夜色打開詔獄大門逃散，那就是鬼知道了。

此時李景隆已經(jīng)被叛軍注意到了，李景隆也看到，朱高煦手裡的那根水火棍，已經(jīng)被當(dāng)先的雙斧將軍給劈斷。

而這個院子，恰恰就是他們平常放風(fēng)時，兩個監(jiān)區(qū)中間的院子。

一棵老歪脖子樹隨著晚風(fēng)微微搖擺，似乎在預(yù)示著什麼。

幾人的命運，被逼到了絕境。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