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思豪一怔:“在眉山一別,向無訊息,怎麼他倒找進京師來了?”回想在入川路上與小林宗擎同吃同住過一段時間,相互比較瞭解,也知道和小山上人比起來,他這師弟還算老實,但想到小山宗書桃園設(shè)酒用心叵測,對他這師弟也不可不防,低聲和絕響交待幾句,一同接出府門。
小林宗擎身著灰色僧衣,簡素?zé)o華,正在門房候著,一見人來忙合十行禮道:“小僧何德何能,怎敢勞盟主如此禮遇。”
常思豪一笑:“都是老朋友了,大師何必客氣呢?”又拉過兄弟作了介紹,雙方互致禮節(jié)甚是親切,並肩入府,談笑風(fēng)聲。小林宗擎一路上左瞧右看,盛讚府宅,說來說去,只是豪華氣派幾字。來至中廳,和常思豪依桌平著坐了,秦絕響站在一邊。僕人獻茶退下,小林宗擎?zhèn)冗^身來笑道:“川中一別,甚是想念。今日重逢,盟主精神百倍,意氣風(fēng)發(fā),真是越發(fā)雍容富貴了呢。”
秦絕響笑道:“瞧您把我大哥說的,倒像是個暴發(fā)戶了。”冷不防來這一句,登時把小林宗擎鬧了個半紅臉。常思豪知他爲(wèi)人,那幾句客套話說不定還是精心準備了一路的,忙道:“絕響愛開玩笑,大師也不必客氣了。”小林宗擎道:“是是。”又道:“小僧回少林之後,對師兄說明了情況,師兄聽聞唐太夫人不幸亡故,深責(zé)自己不該出此下策,並著令一支僧衆(zhòng)齎備素禮,趕赴眉山,一來倍致歉意,二來爲(wèi)老人家超度亡靈。”
常思豪斂目合十:“上人有心了。”
小林宗擎回了一禮,轉(zhuǎn)開話鋒:“師兄在嵩山聽聞京中風(fēng)雲(yún)變幻,很爲(wèi)盟主擔(dān)憂,近日得知一切平安無事,連說真是天下之福。”
秦絕響在旁笑起來:“哎喲,這話我可有點聽不明白了。倒底我大哥平安是天下之福呢,還是時局穩(wěn)定是天下之福呢?”
小林宗擎道:“哦……這個,自然兩者兼有。”秦絕響道:“哦,是這樣啊。我這歲數(shù)小不懂事兒,說出話來您可別挑,若是徐閣老弄倒了我大哥,這會兒您這套詞兒,多半就要對他們?nèi)フf了罷?”常思豪眉間微微起皺,有作勢嗔責(zé)之意。小林宗擎趕忙擺手,示意無妨,說道:“秦總理事的話確也在情在理,不過這次確是錯看了師兄。貴盟鄭盟主當(dāng)初和師兄的計議,之前已對常盟主說過,其實師兄也是一腔熱忱,日夜?fàn)?wèi)國事憂心,絕非傾向於某方勢力,或是某個人。在這一點上小僧以爲(wèi),盟主應(yīng)該還是比較清楚的。”
常思豪道:“是,上人倒底是武林前輩,泰山北斗,他老人家的言行,自然有自己的準繩。”
這話不鹹不淡,聽著像捧,其實卻是什麼也沒說,小林宗擎咂了半天,覺得怪不是滋味,嘆了口氣,問道:“如今徐閣老已經(jīng)致仕歸家,不知盟主接下來有何打算?”常思豪端起茶杯作勢沉吟,秦絕響就笑著接過來道:“哦,打算麼暫時也沒什麼打算,倒是大哥一直在惦記著你們的消息。聽說前者小山上人和陸老劍客表示想從中調(diào)和,化解聚豪閣這場危機,不知在下去四川這段時間裡,上人他們有何動作,成果如何?”小林宗擎臉露難色:“本來他們把大半希望都寄託在唐太夫人身上,不成想?yún)s落得這麼個結(jié)果,師兄和陸道長商議多時,一時還沒有找出更好的辦法。”
秦絕響嘴角勾起蔑笑:“這麼說,他們就是什麼也沒做嘍?出家人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辦事全指揮別人,自己坐享其成,自己是清靜無爲(wèi)、菩提薩埵了,那別人豈不成了耍猴戲的?”小林宗擎苦道:“總理事,話也不是這麼說。論江湖輩份,師兄尚在遊老劍客之下,晚輩給長輩調(diào)停事件,本來就不好開口。況且少林武當(dāng)衰落多年,僅靠著那點舊廟產(chǎn)勉強度日,哪比得上你們雙方實力強大?如今的江湖已然非同往日,空仗浮名虛理,怎好說話?”
秦絕響立刻就接了過來:“哎喲,這話可真不應(yīng)該從您的嘴裡說出來。合著教您這麼一說,我們兄弟走江湖,憑的就是手裡的刀把子不成?我們錢多,那不是搶的奪的,不是伸手朝人要的,那是開買賣、做生意,起早貪黑、一分一釐掙出來的。兄弟多,那是人心所向,慕名投奔來的,志趣相合聚攏來的。秦家人走到哪兒都是堂堂正正,沒聽說誰砸了民間的生意,壞過江湖的規(guī)矩。兄弟不才,在我爺爺膝下也讀過幾年書、受過幾年教,還知道什麼叫天理人心,還始終相信這人間有公義二字,怎麼我這‘在家人’信的東西,到了您這出家人嘴裡,倒成了虛理兒了呢?少林武當(dāng),那可都是泰山北斗、武林至尊,今日的名頭,都是諸位前輩一拳一腳實實在在打出來的,又怎能說是浮名呢?況且你們兩派廟產(chǎn)豐厚,徒衆(zhòng)甚多,恐怕也不像您說的那般窘迫罷?拿貴派來說,在山門燒一柱大香,聽說要八百八十八兩銀子,出去給富戶辦一場法事,少說三五千兩,多則上萬兩,武當(dāng)派則以養(yǎng)生爲(wèi)幌,召些有錢人入山秘授房中術(shù),還訓(xùn)了不少猴子,在山道上截人要錢,不給就搶……當(dāng)然了,這都是東廠的消息,江湖的閒話。我在南鎮(zhèn)撫司這清水衙門沒大事,也只是聽人扯老鴰舌,知個大概而已,向來是不相信的。今天既然您在這兒,我也不拿您見外,可要腆臉冒犯著問一句了,大師,不知剛纔說的這些,可曾真有其事啊?”
小林宗擎被他一陣搶白,搞得臉上一陣紅一陣青,常思豪故意不看他,語重心長地說道:“絕響啊,小山上人和陸老劍客都是武林前輩,怎會做出那些連市井無賴幹著都臉紅的事呢?傳言本就是空穴來風(fēng),今日也不必多說了。其實小林大師的話還是很實在的。有些規(guī)矩咱們守,人家不一定守。上人和陸老劍客的擔(dān)心也不無道理。兩位前輩既要張這個嘴,就要有個效果,否則的話豈不大傷雙方的臉面?”
秦絕響道:“是是是,還是大哥想得周致。的確,調(diào)停不成,咱們倒沒什麼,讓少林武當(dāng)折了顏面,有損兩派的千載威名,那就真有點得不償失了。”
小林宗擎實在按捺不住,站起來道:“兩位,我?guī)熜趾完懤蟿吞岢鲆o你兩家調(diào)停,確是出於江湖公義。此刻舉棋未定,是希望能夠一擊中的,兩全齊美,絕非爲(wèi)名利之事患得患失。至於燒香超度等項,確有其事,但也是彼請我赴,兩廂情願,少林僧衆(zhòng)上下千人,也要生活,也要飲食。二位如此冷嘲熱諷,是何道理?”
秦絕響臉也變了:“嗬?你還有理了?少林上下千人不假,可是他們在嵩山頂上啃白菜幫子、吃豆腐的時候,倒是有人拿賺來的銀子在外頭修建桃園精舍,召些大丫環(huán)小媳婦盡享安樂呢!”
小林宗擎聞言呆了一呆,忽然哈哈大笑起來。常思豪和秦絕響瞧著他,都有些納悶。小林宗擎自覺失態(tài),忙斂壓了笑容說道:“我當(dāng)怎麼回事,原來兩位是有這一團心結(jié)兒。”他安安穩(wěn)穩(wěn)坐回椅上,繼續(xù)道:“新鄭城外的桃園精舍,其實並非少林別院,只是當(dāng)時彼此不知根底,所以師兄也未對盟主說明。”
常思豪道:“哦?也不知此時此刻,咱們算不算是互知了根底,以後有機會與小山上人相見,在下可得好好問問。”
小林宗擎一笑:“若是不算,小僧此次也就不必來了。實不相瞞,那桃園精舍,其實是前文淵閣大學(xué)士高拱,高閣老的外宅。”
“高拱?”常思豪眼神凝起。
“對。”小林宗擎道:“盟主已經(jīng)與他見過面了。”常思豪奇道:“我何時與他見……”回想當(dāng)時只有小山上人、陸荒橋、小林宗擎和一個端茶的長鬚僕人在場,忽然明白過來:“那個僕人是他裝的?”小林宗擎含笑點頭。常思豪後背微微一靠,心裡便什麼都明白了。
小林宗擎道:“當(dāng)初鄭盟主在時,與高閣老志趣最相投契,本來他們已將劍家宏願如何實現(xiàn)的方略商定,準備逐一推行,不料高閣老性情剛直,中了徐階的計策,爲(wèi)胡應(yīng)嘉一事遭到言官羣起圍攻,不得不託病退職,大好願景也就此落空。不過他回鄉(xiāng)之後一直憂思國事,與鄭盟主未斷往來,因距嵩山較近,與少林也多有聯(lián)繫。前者師兄出離京師,在迴歸少林途中特意去了一趟新鄭。得悉鄭盟主不幸身故之後,高閣老痛得以拳擊窗流血,久久失語,不能自持。但聽得有常少劍繼任盟主一事,心中又燃起希望,同時對少劍的內(nèi)心卻不摸底,因此才與小僧的師兄定下一局,派普從攔路迎接,引您到桃園一聚。”
常思豪微微帶冷地笑道:“高閣老臨別之時也沒露出身份,看來是想瞧瞧常某人能否言行如一嘍?”
小林宗擎道:“江湖兇險,官場謹慎,盟主還要多多體諒。”
常思豪嘆了口氣,說道:“體諒不體諒的,可以擱在一邊。大師此來有什麼話,就請直說了罷。”小林宗擎道:“實不相瞞,徐閣老致仕之事傳出,我等大感歡欣鼓舞,但知徐黨殘餘勢力依舊龐大,保守風(fēng)氣濃厚,必不肯與您通力合作推行劍家方略。師兄的意思,是希望您能夠從中斡旋,將高閣老官復(fù)原職,有他助力,一切必然順?biāo)橈L(fēng)。”
秦絕響一聽便反感起來,道:“豈有此理!大哥,少林武當(dāng)這兩派辦事沒個譜,聚豪閣的事八字沒一撇,扔下了,又來推薦什麼下野官員,這不是瞎胡鬧麼?”又轉(zhuǎn)向小林宗擎:“小林師傅,咱們就事論事,有理說理。您也別怪我說你們的不是,我且問你,若沒有你師兄小山宗書和武當(dāng)派老陸頭兒出的餿主意,我家唐太姥姥能不能死?”
一句話問得小林宗擎張口結(jié)舌。
常思豪道:“這事是齊中華行兇,誰都沒法預(yù)料,又怎能怪在小山上人頭上?”秦絕響也不理這茬兒,仍盯著小林宗擎道:“大師,佛家講個因緣,沒有前一因,得不來這後一果,你們佛門以慈悲爲(wèi)懷,該不會說我太姥是報應(yīng)到了,就活該這麼死吧?”小林宗擎趕忙擺手:“罪過罪過,怎麼會呢?”
秦絕響道:“好,你是明白人,這話我也就跟你說:我跟太姥姥的感情,那向來是最好,她對我也是比她親孫子唐根都疼。知道她老人家出這事那會兒,我?guī)藲⑸仙倭值男亩加校皇俏掖蟾缢罃r活攔,現(xiàn)在說不定是怎麼個情況。老太太過世了,你們再送多少禮、搞多大排場有什麼用?人心隔肚皮,很多事情不能強求,過去的事就算了,不過人與人之間,起碼的尊重總該做得到罷?拿這回的事說,你們這嘴裡說得多好聽啊?左一個親切,右一個想念,左一個憂思國事,右一個公義爲(wèi)先,可是明知道京中風(fēng)雲(yún)變幻,不來幫忙,這會兒塵埃落定了,又摸上來嘻嘻哈哈套交情。我們兄弟倆再是孩子、再不懂事,也能瞧出個水清魚淺來不是?”
這話又冷又透,可算是絲毫未留情面。小林宗擎的屁股如掉地臉盆般顛來顛去實在坐不住,正要起身說話,又被秦絕響輕輕緩緩地按了下去,道:“別別別,您坐著您坐著,我也沒有別的意思,你們原屬好心,我還能真帶著人上少林興師問罪麼?其實啊,聚豪閣憋著要造反,一個個早晚都是死罪,朝廷自有辦法處理。內(nèi)閣呢,早晚從六部官員裡頭也能選拔出人才充實,也用不著什麼下野官員。佛講話了:無掛礙故,無有恐怖,遠離顛倒夢想,才能究竟涅槃不是?咱們說句最到家的話,這江湖本不是你們出家人的江湖,官場更不是你們出家人的官場,我看您師兄和陸老劍客這掛礙啊,太多了,夢想也太多了,還是收收心,守好出家人的本分,在廟裡好好唸經(jīng)修道爲(wèi)上。您說是不是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