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好兩字出口，身已沉沒至胸。

常思豪一聲暴喝，雙臂鷹張，兩掌拍出，擊在地面之上，蓬地一聲，身子彈射而起，自陷阱中脫出。

腳尖剛一沾地，哧哧兩聲，暗器襲到胸前！

常思豪一個擰胯，兩支弩箭貼胸透衣而過，篤篤兩聲，釘入遠(yuǎn)處木架。

未及回身，就聽崩簧連響，風(fēng)聲不善，頭、肩、腰、腿四處又有弩箭襲來！

常思豪飛身前滾避開四箭，間不容髮，腳尖點地又向後疾射。

同時三支弩箭補在他身子原來所在的位置，直沒入羽！又有一弩，追著他尚在空中倒射而去的身子，來勢極快，直奔面門！

常思豪眼見弩到眼前，避無可避，拼力將頭一擰，錯過箭頭，張口咬在箭桿之上，同時腳跟落地，身子一旋，穩(wěn)穩(wěn)站定。

秦絕響手中一支黑漆漆的鐵筒對著常思豪，目中滿是驚駭之色，呆立當(dāng)場。

常思豪將嘴裡的弩箭取下，拿在手中觀看，只見這小箭不過尺許長，通體烏黑，乃是精鐵打製，箭頭不大，呈流線型，箭桿上面盡是些細(xì)小的倒刺，箭羽也是純黑，極爲(wèi)好看。他連連被秦絕響陷害，心中雖怒，但見現(xiàn)在他手中弩箭射完，功夫又不如自己，倒一時不忙收拾動手，不如慢慢戲弄他一番。笑問道：“這箭羽是烏鴉毛做的？”

秦絕響遲愣一下答道：“是。”

常思豪道：“那弩也是你做的吧？叫什麼名字？”秦絕響道：“不錯，這弩叫‘比連弩強’。”常思豪甚是奇怪：“怎麼叫這麼個怪名子？”秦絕響道：“諸葛亮設(shè)計的連弩是一弩十矢俱發(fā)，發(fā)一次就得再上一次箭，而我這個可以同時發(fā)出，也可以單支連續(xù)射出，所以叫‘比連弩強’。”

常思豪哈哈一笑：“那你叫強連弩不就得了？怎麼叫比連弩強？這名字太也拗口。”秦絕響正色道：“連弩就是連弩，強連弩也是連弩，比連弩強卻是比連弩強，絕不是強連弩！”

他說得義正辭嚴(yán)，常思豪聽起來卻像是繞口令兒，笑道：“好好，比連弩強就比連弩強吧！”

秦絕響怒道：“你不用取笑於我！我的比連弩強傷不到你，你自是比我的比連弩強還強，你功夫比我高，殺了我就是，我秦絕響豈能受人恥笑羞辱！”

常思豪大笑不止，說道：“你的比連弩強，確實比連弩強，我心裡佩服得緊，什麼時候恥笑你了？再說我又殺你幹什麼？”

秦絕響道：“你的笑容不懷好意，當(dāng)我看不出來？我用機關(guān)算計你，又用比連弩強射你，你難道不想殺我報仇？”常思豪道：“我是覺得你這名起得古怪，別無它意。至於殺你，又有什麼意義？”秦絕響道：“人做一事，必有他的目的，不做一事，也必有他的目的，你不殺我，定然一是怕我家人殺你報仇，二是想先獲取我的好感，進而博取我姐姐的歡心。”常思豪冷笑道：“你這秘室連你大伯他們都不知道，我把你殺死棄屍於此，又有誰會知曉？我要博你姐姐的歡心，自向她獻好就是，卻爲(wèi)什麼要先獲取你的好感？你這人一向搗蛋，給她添亂不少，我看她對你多半是討厭加無奈，理會你就不錯了，你卻在這裡自作多情，給自己臉上貼金，真是可笑。”

秦絕響癡愣半天，忽然把手中弩筒摔在地上，跺足哭了起來：“我就知道，我就知道！她無心和我一起玩，哪是什麼想情郎，根本就是討厭我！爺爺看不上我，大伯、姑姑他們也瞧不起我！我爹幾十年的純功，卻被蕭今拾月一劍斬首，他們恨我爹讓山西秦家在武林中墮了名聲！我對他們來說，不過就是續(xù)秦家香火的一個種豬種馬，除了這一點，我還有什麼利用價值？我死在這裡，他們連找也不會找的，只會以爲(wèi)我到哪裡瘋玩去了，唸叨起來，全是我的不是！”他吼了一通，仍像有多少積怨未發(fā)泄出來似的：“我把自己做這些東西高高興興拿給他們看，除了姐姐偶爾敷衍我一下之外，別人從來沒說過一個好字，竟然還說我不務(wù)正道，搞這些不過是奇技淫巧，勸我把心思放在念書和習(xí)武上，特別要好好練好武功，以免步我爹的後塵！我爹爹死——了！他已經(jīng)死了！死了！可是他們，卻還在以他爲(wèi)秦家之恥！他們想的從來都是自己，在他們心裡，從來都是我爹爹讓秦家擡不起頭來！”他倚牆滑坐在地上，雙臂抱著膝蓋，將頭深深埋起，涕淚交流。

見到這般情景，常思豪倒對他產(chǎn)生了幾分同情。“傻小子。”他走到秦絕響身邊，右手?jǐn)n住他肩頭，與他並坐在一起，緩緩說道：“我不知道你家人怎麼想，不過，也許你想得太偏激了，其實，沒有誰，會不愛自己的孩子。”

隔了一隔，他拍拍秦絕響聳動不停的後背，淡淡道：“我給你講個故事吧！從前，有一家窮人，公公和小孫子、孫女相依爲(wèi)命，大旱荒年，連野草也挖不到，樹皮也沒的吃，實在餓得不行了，於是，有一天，公公趁著孫子出去挖野菜的機會，在家裡把孫女煮了吃了。”秦絕響啊了一聲，停止了哭泣。常思豪繼續(xù)講道：“孫子回到家中，發(fā)現(xiàn)竈坑裡妹妹的頭髮，知道她是被公公吃了，但是，他什麼也沒說，因爲(wèi)他知道，公公平時有多麼疼他們。……他想，公公養(yǎng)育了自己，給他吃了也是應(yīng)該，如果哪天公公餓了想吃自己，自己也絕對不會反抗。那天，他和公公都沒有再說話，晚上他躺下睡覺，但是肚子空空睡不著，忽然聽見輕輕的哭泣聲，原來是公公在哭。”

秦絕響道：“他一定是良心發(fā)現(xiàn)。”

常思豪繼續(xù)講著：“他不停地哭了好久，然後不聲不響地爬起來，把小孫子也叫起來，領(lǐng)他到殺豬的張屠戶家，把他賣了。”秦絕響罵道：“操，一個吃，一個賣，這老東西，真不是人！”常思豪道：“他收了張屠戶的錢之後，拉著小孫子的手，要最後和他說幾句話，卻也沒說什麼，只是揹著張屠戶，將那串錢塞進了小孫子懷裡。”秦絕響一愣：“這可就奇了，他賣了錢，怎麼又不要？”

常思豪道：“當(dāng)時他孫子也覺得奇怪，於是在他走後，趁著張屠戶睡著，偷偷溜了出去，回奔自己的家。走到半路，就見公公拎著一柄扁鋤頭，佝僂著身子正往土城外走，小孫子不敢和他招呼，遠(yuǎn)遠(yuǎn)跟在後面，只見公公一個人在月光下的荒地裡走著，扁鋤的尖晃來晃去，閃著鋒光，他腳步無力，拖著腿，趟起一路的塵煙，不知走了多久，來到一片墳地，墳地邊上生著幾株枯槐樹，光禿禿的，被月光照得像鬼爪子。”秦絕響聽得毛骨悚然，心想：難道他要刨屍體來吃？

“公公尋著一個墳頭，撲嗵跪下，小孫子知道，那是自己死去媽媽的墳頭，那墳頭頂上有塊磚，是他壓在上面給媽媽擋雨的，他經(jīng)常過來看一看磚頭掉了沒有，而別家的墳，就算到了鬼節(jié)，也少有人管。”講到這裡，常思豪深深吸了口氣，“當(dāng)時公公跪在墳前，放聲大哭，那晚月光很足，逆光下他的身子遠(yuǎn)遠(yuǎn)看去也像一座墳。他嚎叫著：‘英子，英子！我把你閨女吃啦！我把你閨女吃啦！’”

秦絕響聽得激凌凌打了個冷戰(zhàn)。

隔了一會，常思豪才繼續(xù)道：“他哭了很久，然後抄起那把扁鋤來，一鋤刨進自己的小腹！……他身形頓了一頓，像是十分痛苦，卻連聲也不吭，又拔出來，拼盡最後的力氣，發(fā)了瘋似地在自己肚子上刨著，刨著，刨著！他的腸子、肚子，和著血，全都像泥漿一樣崩碎出來。”

他講到這裡，停下，長久地沉默。

秦絕響感覺到，常思豪撫在自己肩上的那隻手在微微顫抖，手心裡熱乎乎的。側(cè)頭望去，只見兩行清淚，掛在他臉上。

他失聲道：“你！那個小孫子是你！”

常思豪未置可否，沒接他的話。隔了好一陣，他淡淡一笑：“我想，你家人不會怨恨你爸爸，也不會像你說的那樣想你。你還記得嗎？那天在融冬閣二樓，你後退時失足滾下樓梯，你爺爺搶步到樓梯口向下探看，見你沒事，才破口罵你，之前那一刻的關(guān)心卻全在臉上，其實，大家都對你很好，只是你自己不覺得罷了。”他又拍拍秦絕響的肩頭：“親人在的時候，一定要好好對待他們，要不然，等他們不在了，你的心會很疼的。……好了，你自己想想吧，我走了。”說著站起身來向門邊走。

秦絕響忽地拉住他的手，脫口叫道：“大哥！”

“嗯？”常思豪回過頭來。

秦絕響流淚道：“從來沒有人，和我這樣說過心裡話，自我爹爹去世以後，我也再沒有哭過一次。可是今天我哭了，我哭得好舒服，心裡好痛快！”

常思豪聽得心頭一酸，伸出手去，替他輕輕擦拭腮邊的淚痕。

秦絕響道：“大哥，如果你不嫌棄，讓秦絕響做你的兄弟，這一輩子，都做你的好兄弟！”

常思豪瞧著他稚氣的樣子頗覺可笑，可是一剎間，卻又似有一種闊別已久的暖意襲上心頭。

他展顏一笑：“好。”

兩人目光相對，眸中悲傷遠(yuǎn)逝，都閃出振奮的光芒，四隻手緊緊地，握在了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