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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沙上牆

劉金吾在前引路,兩人穿街過巷,走的都是些小衚衕,過了半盞茶時分,周圍變得牆高路窄,擡頭只見一線天,更爲狹悶逼仄。又行一段,忽地切入一條寬馬道的中心,左右看去,直線通途,瞧不到邊。正對面一幢建築白壁青檐,紅漆顯柱,十分雄偉,門匾上紅底黑字,寫著:“貢院”。常思豪料想他說的好地方便是這裡了,向前走去沒幾步,劉金吾卻停下轉過來,指向身後道:“你看。”

常思豪依言回頭,一幢高樓撞眼,看得他身子微微一晃,頜尖不由自主地仰起。只見這樓起架便比一般樓宇爲高,第一層上下已是三丈有餘,門口六根巨柱,撐起勾角單檐,檐側一架四旗紅燈籠大幌迎風搖轉,上書四個字:“天姿獨抱”。二層樓外基向內收束,退出環廊,高下又有兩丈,檐下懸燈,燈垂彩穗,花窗雕扇,穗滿飛檐。最上層形制與二層相同,高約一丈,頂上檐挑碧空,脊過浮雲,真如瓊樓落地,仙閣臨凡一般。

劉金吾笑道:“這獨抱樓名冠京城數十年,收得川閩湘桂各地的美女,養著齊魯、吳越、巴蜀、嶺南四方的名廚,樓上樓下,吃喝玩樂一應俱全,有姿有派有氣魄,而且價錢公道。所以這麼些年來,一直紅火得很。他們這兒大窖裡存的名酒可是不少,今兒個咱挑幾樣好好嚐嚐。”

兩人由夥計迎進樓來,只覺暖氣烤臉,異香撲鼻,四下裡高朋滿座,喧聲如潮,熱度尤勝溫度。女侍微笑迎前將衣服接了,詢問所需,頭前引讓。常思豪不願去包房,兩人便在一層散臺選了位置坐下,點菜吃喝。

幾杯下肚,身上生暖,劉金吾道:“大哥覺得此處怎樣?”

常思豪側身放眼,但見四處花燈吊頂,穗如血劍,翰墨綴壁,畫滿華堂,很有過年的喜慶,北方中央有個戲臺,一歌妓正自唱曲,彩聲此起彼伏。周遭女侍們清一色的十六七年紀,紅衣如火,烏髫亮麗,往來之際,揚灑著笑意,穿梭著青春,點頭道:“很好,熱鬧得很。”

劉金吾道:“別家跑堂夥計都用男的,唯此處專用女侍,也算特立獨行了,因此也比別處要熱鬧許多。您也瞧見了,這獨抱樓對面就是貢院,當年嚴世蕃在時,趕上春闈科考完畢,便在此設宴款待各地舉子,網羅羽翼,招納幕賓以爲己用。那時節才子雲集,燕語鶯聲,這邊寫詩作詞,那邊吹拉彈唱,熱鬧勁兒更勝現在一籌。嚴氏父子倒臺之後,這風光便讓倚書樓搶了去,不過倚書樓清茶淡曲,格調甚高,便不如獨抱樓酒香色濃,平易近人了。”

常思豪心想:“倚書樓我倒去過,論規模確是比這邊差了不少。”

只聽劉金吾道:“這兩年考中的舉子有的圖個雅緻,多去那邊。考不中的,則直奔這兒來,淺斟低唱,聊慰失意之情,不過,也倒有一些人,詞寫得頗好,教歌妓們一傳唱,反成其名的。春闈秋試,總是落榜的比考中的多,所以獨抱樓雖無過去的聲威,熱鬧勁兒卻也一直沒跌得太遠。”

常思豪道:“原來嚴世蕃也很懂得招賢納士,了不起呀,我還道他只是會吃喝玩樂而已呢,看來做奸臣也得有能耐才行。”話說一半,忽有所悟:“百劍盟旗下設個倚書樓,其用意是否也在於此?他們在地板下設盜聽秘室,莫不是爲了偷聽那些將來的國家棟梁,倒底是個什麼心態想法,看看將來能否收歸己用?”想到這裡,心中便有一扇暗窗豁然打開:“那徐三公子有錢有勢,爲何不把這獨抱樓盤兌下來,反而特意到倚書樓對面開館?用意也是不問自知了。那日在百劍盟晨會之上,有我在場,高揚他們只說雙方生意競爭和徐閣老的敵意,鄭盟主也是如此應付,原來說話都沒全露白,底下還暗含著這麼一層競爭,只是當時只有他們自己明白,我卻全然被矇在鼓裡,聽再多也是白聽。”

劉金吾道:“咳,什麼奸臣忠臣,是奸是忠,是好是壞,有時候很難分得清楚、算得明白。您是沒在皇上身邊常待,其實做皇上容易,做臣子的最難。秦檜是千古第一奸,難道宋高宗就沒有責任?”

常思豪暗笑:“昨兒隆慶哭窮說皇上不好當,今兒你又說做臣子難,算來我這心裡苦水也不少,嘿,這世上又有誰活得容易呢?”點頭淡應道:“嗯,高宗下金牌害死岳飛,當然不是好人。”

劉金吾道:“如此則又稍有些粗暴了。當年宋朝也算富足,不過宋高宗生活上卻很儉樸,自己是皇上,吃飯一大桌菜,根本吃不完,扔了自然是浪費。於是就賜給宮裡的下人們吃。這倒不算什麼,難得的是他吃飯一向準備兩副筷子,一桌子菜自己想吃什麼先撥出來,然後用另一雙筷子吃,自己碗裡的都吃乾淨,絕對不剩。這樣其它的菜拿下去,還很乾淨,這小小的體貼,卻讓下人們都很感激。你說這舉動,說不說明他是個好人?”

常思豪道:“他生活小事上是好人,國家大事上是壞人,總的來說,還是壞處多些。”

劉金吾點頭道:“您這可是說到點子上了。昨天聽程連安說話時,我便想到了這些,當時便覺得,這孩子講話大有道理,很多生活中的好人,其實眼光短淺,沒有大局觀念,一旦擱的位置不對,便錯出滔天禍來。”

常思豪眼皮微合:“你好像話中有話?”

劉金吾一笑:“我可沒本事彈出弦外之音。但是,說句題外話,其實很多時候,人都是在演一場戲,演戲有可能是爲了取悅別人,也有可能是自有目的,有些人入戲之後難出戲,被角色感動,卻沒了自己。有些人則見戲插戲,借戲演戲,成就了自己,戲弄了別人。還有些人則是身在戲中不知戲,錯過了好戲,還容易在戲臺上把自己給傷了。”

常思豪道:“看來……我多半是在戲中而不知那類。”

劉金吾笑而舉杯:“悲歡離合,開場日即收場日;男女老少,看戲人亦做戲人。喝酒吧!”常思豪陪了他一杯,漫不經心地夾了口菜擱在嘴裡,細嚼一陣,嚥下說道:“你的話其實我倒也聽明白了一些,你是說秦檜和嚴嵩是一樣的,宋高宗有責任,老皇爺嘉靖也有責任,這比喻很好。有機會我跟皇上說說,讓他小心朝中大臣,吸取經驗,不要再犯類似錯誤纔好。皇上知道我是粗人一個,不懂政事,到時候問起來,我便趁機給你美言幾句,說你見識不凡,皇上一高興,必然升你的官,說不定弄個什麼軍機大臣之類的當當,你就不用再羨慕那些太監了。”

劉金吾臉色登時變了,手在頸間一比:“您要是這麼一說,那我可就不是割小鳥的問題,而是要割腦袋了!”

常思豪笑道:“那怎麼能呢?啊,你大概怕我嘴笨,說不太好,你放心,這點小事還算不得什麼。我就說,你對皇上忠心耿耿,認爲皇上儉樸,在湖裡摳泥鰍吃、給大炮封將軍這些事情,和宋高宗給下人吃剩飯一樣,都是大好人的表現,雖然好人多數目光短淺,擱的位置不對便易闖禍,但和高宗相比,皇上總算還沒闖出滔天禍來,已經是相當明的明君了。”

劉金吾眼睛發直:“哥,我哪兒得罪了您?您要這麼害我?”

見他如此,常思豪越發地皺起眉頭:“哎,你這又是何必?我不也是爲了你好嗎?”說完不再看他,自顧自地低頭夾菜吃。

劉金吾酸鼻皺眼地,幾乎要哭出聲來:“您這哪是爲我好?這是要我的命啊!”瞄他半天沒有反應,忽有所悟,探身低道:“千歲有什麼事情,儘管吩咐下來,金吾定效犬馬之勞,絕無二話!”

常思豪等到從容地咽完了口裡的菜,這才伸手,在他肩頭虛按,笑道:“坐,坐,你認了我做大哥,說這話不就見外了嗎?”

劉金吾緩緩坐回,屁股卻沾的不實,兩眼不錯神掃著他的臉,不知這葫蘆裡賣的什麼藥。

常思豪給他把杯斟滿,笑道:“我來京師時間不長,對京中人物不大瞭解,兄弟若有興趣,不如給我講講如何?”

劉金吾眼睛轉轉,知道他必有什麼勾勾心藏在後面,趕忙陪上一笑:“那還不容易?”雙手將酒接過,一飲而盡,道:“東廠的人您已經熟悉了,要說京中其它人物,那頭一位……就得說是徐階徐閣老。”

常思豪點頭:“嗯,我倒是聽了不少閒話,說徐閣老現在大權在握,如日中天,也不知是不是真有這麼厲害。”劉金吾有些畫魂兒,道:“他是首輔,如今內閣第一重臣,論權勢,哪還有人蓋得過他?”常思豪漫不經心地道:“他大概也是科舉出身罷?從一個書生爬上這樣一個位子,可不容易。”劉金吾道:“那是自然,他的勢力能到現在這個地步,很大程度是因爲鬥倒嚴嵩打下了基礎。”

常思豪道:“哦?那肯定是有一番好戲嘍。”

聽到這裡,劉金吾已然有些心照,露出笑容,道:“這說起來話就長了,徐閣老是嘉靖三十一年入的閣,那時候我還未成年。當時嚴嵩相繼鬥倒害死了夏言、楊繼盛、沈練等人,勢力強盛之極,徐階曾經過夏言的舉薦,故被疑爲其黨羽,嚴嵩因此對他抱有敵意,無事便挑他的毛病。”說到這兒擡頭瞧了常思豪一眼,補充道:“我這話可沒有別的意思,千歲切莫誤會。”

常思豪一笑舉杯:“自家兄弟,哪那麼多誤會?來,喝酒。”

劉金吾見他笑得越發親切,反倒有些拘謹,生恐對方挑理似地,酒到杯乾。亮過杯底後,又主動給常思豪也滿上,繼續道:“那時徐階自知無力與之對抗,只好小心伺候,隱忍了十年,終於熬得嚴嵩老邁昏沉,失去皇上寵信,他自己這時則成爲嘉靖帝的新寵,這時候他的人馬也培植得差不多了,於是展開動作,指使御史鄒應龍上告嚴嵩父子,嘉靖果然下令逮捕了嚴世蕃,勒令嚴嵩下野。當時不少受過嚴嵩父子欺壓的官員都準備上告陳說二人罪狀,而且多提到嚴嵩殘害楊、沈等忠良之事,可是徐階卻極聰明,知道嚴嵩害人都是偷機取巧,不自己出手,而是旁敲側擊,攛動嘉靖去害,如果告嚴嵩提及此事,嘉靖皇上必然護自己的短,便不會治嚴氏父子的罪了,於是指示衆臣上書中只告世蕃通倭作亂,果然一下告倒嚴嵩,要了嚴世蕃的性命。”

常思豪點頭:“我明白了,這和我頭裡說那些話是一個性質,若教皇上聽見,那你就成了揭老皇爺的短。”

劉金吾見他懂了自己的意思,心頭暗喜,苦著臉強笑:“是啊,可不是嗎。”

常思豪笑道:“原來如此,我差點好心辦了壞事。”劉金吾忙道:“不礙的,不礙的。”常思豪嗯了一聲,道:“這麼說徐階是個大聰明人。鬥倒了鉅奸,他就是衆望所歸的英雄了,是不是?”劉金吾道:“正是。”常思豪又遞過一杯道:“都說英雄莫問出身,一般當上大英雄,都要別人爲他做出些犧牲。英雄幹些壞事,也不叫幹壞事,那叫從權。”劉金吾一飲而盡,似乎喝得猛了些,眼神有些發散,含糊道:“差不多,可也不能說完全是一回事。”

常思豪道:“你之前說忠奸、好壞,很多時候難以分清算明,這話我很贊同,那嚴嵩未被扳倒之前,想必朝廷之中絕大多數人都要盛讚他是治國的大忠臣。所以只要沒倒,就是好樣的。等到牆倒衆人推的時候,好人也變成壞人了。”

劉金吾琢磨著話音,似乎沒大聽出重點。

常思豪笑了一笑,眼神斜斜掃來:“徐階這面英雄牆立起來,沒人敢推,來扶的人倒是不少吧?”

劉金吾點頭:“遭到過嚴嵩排擠陷害的人自然都心向徐階,他這些年來手底下的人也培養安插了不少,像張居正和海瑞,都是跟著徐階起來的,如果說他是一面牆,倒不如說是一根桿,想來扶的人圍成圈子,遠處的早已沾不到他的身,只能一個接一個地扶在前人的背上了。”

常思豪一笑:“扶的勁兒不大,可是人一多,不也便成了推麼?朝廷是塊沙地,根基扎得再深,只怕也不牢靠。”

劉金吾臉帶僵笑,不知該如何回答是好。

常思豪道:“我剛纔逗你玩兒的話,你也不用往心裡去,我是想告訴你,把話往拐彎抹角里說,我也會,只是覺得沒那個必要。演戲看戲都是圖個樂呵,大家一笑而過最好。我也知道,其實皇上是個大聰明人,他在顏香館走一圈,心裡什麼都明白了。長孫笑遲的身份,徐閣老會不知道?聚豪閣的實力,皇上會不清楚?一個人能和大奸臣和睦相處十年,眼睜睜地瞧著他幹壞事而無動於衷,又暗自勾連舊日皇子,在江南組織幫會,招兵買馬,總不會是爲了繁榮漕運、振興農耕罷?”

第二十四部

第八章 華嚴寺內第五章 對攻第六章 老與嫩第六章 大高手第四章 雲水七擊第四章 刀刀見肉第四章 泥絮第三章 折柱第四章 看走眼第四章 定風波第一章 火攻第八章 還債第五章 情面第六章 黑洞第四章 兩相知第八章 良心第四章 迷藏第一章 蚯蚓第一章 囚龍大陣第五章 渾人第五章 遊戲第四章 泥絮第三章 正論第六章 人精第一章 驕子第九章 饗客第九章 金刀總管第一章 人妄第八章 盟主第四章 睥睨第十章 官子第十章 路兩分第二章 夜探古廟第八章 杯內長天第三章 正論第一章 禮下於人第八章 龍城在望第一章 怯拉車第六章 難養也第七章 我的美人第四章 三戰赤巴第三章 赤子第二章 傳薪有人第一章 噱頭第一章 踵息第六章 心亂如麻第二章 醋魚第五章 滅頂之災第九章 事難料第五章 重逢第九章 山西秦家第六章 殘公子第二章 笑面呵人第二章 罵永亭第二章 誰的肉第十章 沒面子第四章 料敵第七章 在數第二章 劍盟高手第九章 異動第八章 波譎雲詭第七章 各盡其情第五章 攤牌第四章 門客第四章 三戰赤巴第八章 精美食物第十章 痛逝第六章 竈邊閒話第五章 薦賢第二章 疑忌第七章 醉人第七章 陽關三疊第九章 山西秦家第五章 輕吟第三章 赤子第一章 童心指月第三章 折柱第三章 正論第二章 劍家雄者第六章 推夢人第五章 渾人第六章 殺與不殺第四章 戳肋第二章 蒜姜蔥第六章 調戲第一章 人妄第一章 通心第二章 墨飛第十章 策略第八章 豬腦第八章 鍾金哈屯第三章 逗你玩第五章 打燈謎第八章 還債第三章 讓龍冠第七章 所謂忠良第六章 將軍第三章 薄冰嘆第八章 心兵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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