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歷史上的饑荒有無數(shù)次,而且往往越是王朝末期,就越容易遇到這種超級大災荒。
氣候不是人能控制的,但總是在末代王朝爆發(fā)大災難,可就不能用巧合來解釋了。
古人不明白這些道理,統(tǒng)統(tǒng)怪到上蒼降罪之類的迷信上。用科學的態(tài)度來解釋,其實不是末代王朝總是遇到大災荒,而是末代王朝對社會的控制力最弱,因此沒有力量對抗天災,導致災難的破壞尤其嚴重罷了,至於那些發(fā)生在盛世的災難,往往造成的破壞不大,官府通過各種方式對抗過去,反而不爲人所重視。
秦末、漢末、唐末、元末、明末,這些王朝無不是倒在這種災害引起的動亂面前。
清末也不例外的爆發(fā)了一場饑荒,從1876年開始,直到1879年才結(jié)束,歷經(jīng)四年,災區(qū)覆蓋了山西、河南、陝西、直隸、山東五省,波及到了蘇北、皖北、隴東、川北地區(qū),這場災荒歷史上稱之爲丁戌奇荒,因爲兩年最爲嚴重,77年爲丁丑年,78年爲戌寅年,因此得名。
這次災荒之所以被稱爲奇荒,除了因爲他波及範圍廣,上億人遭災,死亡數(shù)量大,千萬人罹難,奇就奇在,這麼大的災荒發(fā)生,竟然沒有爆發(fā)歷史上經(jīng)久不衰的農(nóng)民起義,沒有一場波及整個北方,甚至連一場能夠在災區(qū)造成巨大震動的起義都沒有,除了一些吃大戶的農(nóng)民自發(fā)行爲,沒有有組織的叛亂,這纔是這場災荒最讓人稱奇的地方。
這麼特殊的情況,研究者自然大有人在,有人認爲,之所以在這場曠世大災難面前,災區(qū)沒有爆發(fā)震動天下的大起義,最重要的原因是已經(jīng)擡頭的民族主義。
有學者例舉了相當多的例證,比如蘇北的鄉(xiāng)紳組織起來,專門去山東收救兒童,而領頭人是一個叫做謝家福的蘇州鄉(xiāng)紳,他剛剛幫助官府將逃荒到他們家鄉(xiāng)災民送回原籍,結(jié)果在路上看到有洋人在賑災。
謝家福大受觸動,不是什麼感激,或者感慨,而是一種危機感和內(nèi)疚,他在日記中寫道:得知洋人賑災的消息,深懼敵國沽恩,異端借肆,不能無動於衷。顧以才微力薄,莫可挽回,耿耿之懷,言難自己。
顯然洋人的行爲觸動了這個鄉(xiāng)紳心中的家國情懷,他不是從個人的角度出發(fā),而是從國家的角度出發(fā),外國人很難理解中國讀書人這種明明只是一個小民,卻總願意爲國家操心的心理,因爲他們不懂得范仲淹那種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的士大夫精神。
謝家福擔心的不是有人餓死,這種事情在中國歷史上太常見了,受災哪能不死人呢,他擔心的是有人因此作祟,掀起滔天的暴亂,如果是中國人自己的起義,那就成王敗寇吧,可他看到了洋人,他不由擔心洋人想通過賑災收買人心,圖謀中國江山。
之後謝家福開始給自己熟識的一些蘇北士紳寫信,告訴他們必須對洋人在中國的賑災行爲採取措施。不然後患無窮:“西人在山東賑災,打的是救災恤鄰的幌子,暗地裡乾的是收拾人心的陰謀。若不採取措施,恐怕會導致民心流失,異教橫行,終爲中國之大患。”
在謝家福的推動下,蘇北一帶的鄉(xiāng)紳,發(fā)動了起來,發(fā)起了一場“跟蹤濟賑”的行動,洋人到哪裡賑濟,他們就跟到哪裡,跟洋人爭奪賑災的主動權(quán),要以賑災對抗賑災。
但是這些鄉(xiāng)紳的力量有限,哪怕他們的呼籲,得到了蘇北地區(qū)的鄉(xiāng)紳的支持,上海的富商也鄉(xiāng)紳也積極捐款捐物,可民間的力量畢竟有限,謝家福時常感覺財力不濟,座師感嘆:大兵之後又兇年,國計民生孰見憐?安得賑錢三十萬,管教壓倒慕惟連(一個傳教士)!
在財力不濟的情況下,謝家福等鄉(xiāng)紳根本無法跟實力雄厚的洋人教會相比,但他們不肯放棄,發(fā)現(xiàn)無法全面爭奪災民民心之後,他開始轉(zhuǎn)向救治兒童,他們認爲兒童心智不成熟,容易受到洋人蠱惑,杜絕洋教蠱惑人心,如果不能標本兼治,你就要以治標爲主,聲稱“急則治標”,而兒童顯然就是這個標。
謝家福開始號召鄉(xiāng)紳收救兒童,得到了江南一帶廣大士大夫的支持,有人給他回信說:“西人想要領養(yǎng)饑荒孤兒,那是萬萬不可。……我們?nèi)裟芏嗍震B(yǎng)一名,則少一人入教,功德尤其大。”還有人說,“小孩餓死尚是小事,爲天主教誘去,則大不可,能否引之出堂,亦宜酌量,事卻甚好”,他們不但主動收救孤兒,還希望能把那些被洋人救走的兒童也解救出來。謝家福本人也多次告訴朋友,他發(fā)動賑災,並不是爲了賑災本身,“弟之此行爲敵夷,不爲賑濟。賑濟則以仁存心,當念親親仁民之意,敵夷則惟知大義,雖捐麋踵頂,有所不辭”。
他認爲他的行爲是“敵夷”,也就是在對抗洋人,是一種比推行仁道,存仁心更重要的大義。
除了謝家福,還有無數(shù)像他一樣的鄉(xiāng)紳。
災情最嚴重的河南士紳也發(fā)動了起來,他們號召百姓不要接受洋人的救濟,做各種宣傳畫冊告訴百姓洋人賑災是在收買人心,結(jié)果還真的有大批百姓寧可餓死也不肯接受洋人的賑濟。
上海的申報對此極爲感慨,他們報道說“河南地方饑民大不解事,於教士所分給之銀,不肯領取,意謂西教士意在買服人心,誘人入教,故特給我等銀錢,慎勿墮其術(shù)中。彼此相戒,竟無一人肯領。”
當開封居民聽說傳教士花國香等人要來賑災,提前遍貼告白,號召“寧可食夷肉,不可食夷粟”,某些書院擺課宣稱“要與西人打仗”,這仗當然不是白刃交鋒,而是文化對抗,河南士紳羣體抵制洋人傳教的文化入侵行爲,最後讓傳教士們不得不放棄在河南賑災。
這些證據(jù)足以證明,這些讀書人組織起來的目的不是救人,只是爲了對抗洋人,把這當成一場精神領域的戰(zhàn)爭,儒家不是一個組織嚴密的宗教,但是深根在讀書人心中的信念,一旦激發(fā)出來,絲毫不輸給任何宗教,曾國藩當年在大明打著建學堂擋洋教的大旗,能鼓動那麼多鄉(xiāng)紳就是一個例子。
謝家福沒有曾國藩的名氣大,沒有曾國藩的號召力強,竟然也能推動這麼大的保衛(wèi)人文的熱情出來,只能說儒道在中國傳播了幾千年而沒有消亡,乃是因爲它擁有極其強大的生命力。
但要說丁戌奇荒只是因爲讀書人的民族主義爆發(fā),全部注意力都放在了對抗洋人身上,而沒有去參與到農(nóng)民起義中,將一個個自發(fā)的吃大戶行爲組織起來,變成大規(guī)模的起義,這也不是實情。
至少在最著名的參與救災的傳教士李提摩太看來,這完全不是真相,至少不是全部的真相。
已經(jīng)到了6月,去年整年沒下過什麼雨,結(jié)果今年繼續(xù)幹旱,春夏之交,正是舊糧吃盡,新糧未熟,青黃不接的時候,所以從5月開始,山東青州就開始爆發(fā)了饑荒。
“昨天,我看到一羣婦女蜂擁進一位富人家裡,佔領了它,在那兒生火做飯,然後又擁到另一家吃下一頓。男人們看到這種辦法很不錯,便組成五百餘人的羣體。一個村子一個村子地劫掠取食。”
李提摩太已經(jīng)救災一個月時間,他給朋友寫信描述災區(qū)吃大戶的情形。
李提摩太剛剛放下筆,突然有人求見,是兩個讀書人打扮的中國人。
他們一到李提摩太面前,就跪了下來,希望李提摩太收他們爲弟子。
李提摩太詢問了他們半天,才明白這倆人希望自己帶他們造反,他們倆人是一大羣人推舉出來請李提摩太出山的。
客氣的送走了這倆人,李提摩太十分震驚。
他馬上將這些情況也記在了日記中:
“今天,有兩位學者來拜訪我,他們都是秀才,年齡在三十到四十歲之間,一個來自壽光,另一個來自益都。他們一進門就跪下了,請求做我的弟子。交談後,我弄明白了,他們兩人是一大羣人派出的代表,大家希望我能做他們的首領,舉行暴動,因爲當局不能提供食物,他們活不下去了。他們已經(jīng)安排好了房子,並且有數(shù)不清的人準備接受我的命令。我告訴那兩位民衆(zhòng)代表說,我從來沒想到要幹這種事情,因爲那隻會加重民衆(zhòng)所遭受的苦難。暴動一旦開始了,沒有人知道會如何收場,但毫無疑問會造成大規(guī)模流血。我建議他們採取建設性的方式,而不是通過破壞來改善人們的處境。”
李提摩太的所見所聞似乎證明,並不是每一個讀書人都對洋教那麼痛恨,似乎還是有那麼一些讀書人,是想在這個亂世做點事情的,只是他們?nèi)狈σ粋€強有力的領袖,所以纔想找李提摩太這個因爲在當?shù)鼐葹亩H高,同時又是官府懼怕的洋人做他們的領袖。
丁戌奇荒,這也是一奇。
大明皇帝朱敬倫可沒有閒情逸致推導農(nóng)民吃大戶沒有形成大起義的原因,他更關(guān)心的是如何在這場堪比三年困難時期的大災難中,讓更多的生命活下來,這每一個生命,都是中華民族生生不息的血脈,多留下一個人,就是在民族血脈中多保住了一滴血。
但是滿清的讀書人不想讓洋人插手救災,滿清的官府也在暗中推動,組織當?shù)厥考潱逋⒂柺靖鞯毓俑坏┯龅窖笕藗鹘淌壳叭ゾ葹模巴駹戦_導,設法勸阻”,想辦法都要把這些人弄走。
他們不放心洋人,擔心洋人收買人心,但他們更擔心大明收買人心,尤其是滿清朝廷,他們直接拒絕了大明政府參與救災的建議,表示朝廷自會體恤子民。
可朱敬倫知道,滿清朝廷既沒有這個心,也沒有這個力,救災中各種舉措失當,甚至還出現(xiàn)了貪腐行爲,低效的政府機構(gòu),最後讓上千萬人活活餓死。
滿清的態(tài)度讓朱敬倫很噁心,如果是平時,他不會輕易跟滿清開戰(zhàn),讓老百姓陷入戰(zhàn)亂之中,但如果是爲了上千萬人的性命,朱敬倫認爲很有必要發(fā)動一場戰(zhàn)爭。
於是在滿清明確拒絕大明政府派出精幹的團隊奔赴災區(qū)救災之後,大明艦隊升火北上,直接進入渤海灣威逼京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