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涼亭離開回到嬡菀殿的路上,張璃就慢慢恢復了平靜,開始爲自己先前如此失常而感到有些羞愧。她隱隱地覺得那時的蕭夙有些易於常態,似乎是故意,但是卻不清楚到底爲何。
不過既然他主動告訴了她如何解決那件衣袍,那她必須得照他的話去做的。
張璃拿著它去了浣衣局,所有人都來迎她,管事的姑姑一邊從她手裡小心翼翼接過這件衣袍,一邊還陪著笑:“張璃姑娘,勞煩您送過來了,殿下的衣袍該是我們到您那兒主動去取的,還請原諒我們的失職。”
張璃看這跪了一地的浣衣女,還有明顯有些討好意味的管事,突然就覺得有些尷尬。
她雖然是芷陽邀到宮中的,但是說白了,就像是借住在別人家一樣,何況她還是個臣子家中的庶女,根本算不得這宮中的主子。
可是現在她們對自己的態度,就好像她是一個多麼重要的人一般。
她知道這是爲什麼,但是就是因爲知道所以對所有人的誤解感到尷尬。而且她也怕,將她和蕭夙扯到一起,他會生氣嗎,他會懷疑這一切是她暗中故意傳播謠言嗎?
雖然在宮中和芷陽在一起也很開心,雖然她很喜歡蕭紹軒而且已經慢慢卸掉了對蕭夙的恐懼,但是她還是有些想回張府了。幸好她和芷陽約定的日子,還有三天便要到了。
“您說笑了,我只是一個小小的庶女,何談原諒一說?”張璃正兒八經表明自己的態度後便告別轉身離開。反正解釋也是多餘,謠言止於智者。
卻沒想到,第二日,浣衣局就將洗好的袍子送了過來,乾淨如新,柔軟鮮亮,還有一股淡淡的味道,不香但是很好聞。
“殿下向來不喜衣物上漿,故而會快些。還請張姑娘給殿下送過去了。”將衣袍拿來的小宮女這麼跟張璃說。
本來她也是該親自送過去然後向蕭夙道謝的。張璃從宮女手接過托盤,預備去勤政殿找蕭夙,這個時候的攝政王殿下,一定是在批摺子的。
勤政殿是專職於處理政務的地方,裝修以沉穩大氣爲主,連地磚都是深沉的黑色,並不過分追求華麗與奢侈。
不過大殿高臺上的寶座,仍然是包金鑲玉,尊貴無比。蕭夙向來不喜周圍太多人服侍,一直以來都是撤掉殿內本該扇扇的宮女,只留下慣用的太監候在臺階下。
好在勤政殿的冰磚每隔半個時辰就會換一次,即便是炎夏也不會覺得太過暑熱。
安麓亭今日,很難得的主動進宮說要覲見攝政王,通傳了之後便進了勤政殿來。
“你說,你想去蠡柚縣?”蕭夙擱下手中的毛筆,略有些探究的目光直直看向大殿中俯首跪下的安麓亭。
慶王爺安麓亭雙手抱拳,神色恭謹,語氣真誠:“是的殿下。蠡柚縣的澇災,臣迫切想要盡一份力。”
蕭夙直視對方似乎毫無保留的眼睛,神色不明。
蠡柚縣的事……確實是塊心病。
開春以來的澇災,斷斷續續爆發了好幾次,到如今都未徹底停息下來。如今正是盛夏,本來有消弭趨勢的洪水竟然又有肆虐的徵兆。
李相也已被派去近兩個月了,於情於理也應召他回宮了。反正他前幾日已經下了旨意著禮部尚書付辛的幼子付旻爲皇帝的伴讀,這事兒已經輪不到李相插手。
“既然如此,慶王爺,李瓴將軍的隊伍在蠡柚縣駐紮不會回朝,除此之外,你可還需要其他人手?”蕭夙覺得,總得派個人過去,既然有人主動請命,應下來就成。不管他是否是想借此機會做些別的事,這個責任他是必需得擔下的。
何況這件事,太過蹊蹺詭異,恐怕本就不是常人可以解決的,他已經派人去尋憬悟大師的蹤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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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需他人了,臣只需帶上府中幾名得力管事即可。”
正當此時,大殿門口有太監通傳,進來後直走到蕭夙身邊小聲說了些什麼。
蕭夙頷首,重新從筆架上拿起毛筆,蘸上墨水繼續批覆摺子:“那好,慶王爺,本王會傳旨召回李相。三日之後,你便出發去蠡柚縣吧,本王相信你定能控制住這澇災的。”
安麓亭見蕭夙已經埋首書寫,知道他沒有什麼多的話要說,便行了禮退下了。
出了宮殿沒幾步,安麓亭就瞥見勤政殿前的園子裡的木槿樹下,有一個少女。
長長的如錦緞一樣的黑髮只梳了個簡單的髮髻,大部分服帖地披散在身後,泛著盈盈的光。
雪青色的褶裙散開,將腰肢顯得纖細異常。
她左手端著一個竹托盤,使勁踮著腳尖,右手伸長像是要努力夠到花枝,露出一截雪白的皓腕。
他看見了她的側臉,細膩的婉約的線條勾勒出一張嬌美動人的臉。
出乎他自己意料,他記得她,而且記得很清楚,張府的庶小姐張璃。
看她的手離花枝還有些距離,安麓亭幾乎沒有多作考慮便走上前去。
少女的身量只到他的下巴,那枝樹枝對她來說確實有些費勁兒呢。
他在張璃的身後伸出手,替她折下了花枝。
他看出她轉身看見他後的表情很是驚訝,雖然他嘴角依然帶笑,心裡卻有一絲疑惑。
張璃給他一種很奇怪的感覺。無論是上次在酒樓,亦或是這次,她看他的眼神,總是淺淺地帶著一種莫名的感情,他覺得那叫做懷念。
他們明明毫無關係不是嗎?爲何她表現地就像他們兩個是舊識。
還是說在他從來不敢告訴任何人的缺失的那段記憶裡,他們曾經相識?
安麓亭將手伸出,對面的少女便從他手中接過了花枝,小聲道了謝,聲音軟糯甜美。他不由得目光溫和地看她:“張姑娘,還有什麼想要的?本王再幫你摘。”
張璃聞言一怔,錯愕地擡頭看他,心臟忍不住砰砰地跳。
張姑娘,還有什麼想要的,本王再幫你摘。
阿璃,你還有什麼想要的,我都幫你取來。
多麼相似,卻又大不相同的話。
她還記得,當年,在她賭棋存下了足夠的錢後,她就在安麓亭的幫助下離開了張府。然後,他對她說了那句話。
她提了她想要的。她有些來自現代的新奇的想法,他有足夠的能力,所以後來她的鋪子纔會利益越來越多。世人皆傳,林先生的財富,富埒王侯。
當初,多麼充滿信任之意的情感,多麼讓她感激而心動的一句話,如今卻以別的模樣展示在她面前。
一瞬間的迷惘和惋惜之後,張璃忽然心境清明瞭起來。
安麓亭還是曾經的那個他,對所有人都是溫柔的,對女孩子是憐惜的。當初的她只不過是因爲救了他而成了一個特殊的存在。如今的這個特殊變成了趙安婉,或許他會對她說出同樣的話“阿婉,你還有什麼想要的,我都幫你取來”。
她可以喜歡他,現在也依然可以,但是這樣的人,還是做朋友好,溫暖舒服又自在。
張璃指著更高的地方,帶著甜甜的笑意看著安麓亭:“王爺,您能幫我取下那一枝嗎?”
“……好。”安麓亭按她所說去做,對方接過花枝道謝後便告退離開。
他這才注意到張璃手中的托盤上放著的是蕭夙的衣袍。
他無比清楚這件袍子的來歷,所以她是來找蕭夙的。
安麓亭看著張璃的背影,回想起她剛剛那明顯的愣神與遺憾,越發懷疑他自己與張璃,是否曾經認識。這樣看了好一會兒,才轉身離開。
張璃剛到勤政殿的時候,守門的禁衛就告訴她攝政王殿下此時召見了人,讓她在外稍等,所以她才逛到了那一樹長得分外好看的木槿,白色的花瓣清新淡雅。
本來只是想試試看自己能否摸到,她也不敢在蕭夙的眼皮子底下不愛護宮中花草。但是遇見了安麓亭,不僅被他折下了一枝,她一下子就腦子短路還多要了一枝。
現在拿著兩枝花端著托盤進到勤政殿,她自己都有些心虛。再看蕭夙,怎麼看都怎麼覺得他心情不好。
張璃俯身跪下,小心翼翼:“臣女將殿下的衣袍送來了,謝殿下當日將其借與臣女。”
蕭夙先出聲讓她站起來,然後便看著她一句話也不說,弄得張璃更加緊張了些。
其實蕭夙有些不滿。剛剛暗衛派人進來告訴他張璃到勤政殿來了之後,他便沒有與安麓亭多說些什麼。
但是安麓亭離開之後她卻沒有進來。他今天本來心情就有些不好,當時更是無比幼稚地想要出去看看她在幹什麼。
他只走到了勤政殿門口,就看見了樹下的那兩人,相處極爲和諧。
他清楚,張璃一開始就對安麓亭有好感,但卻一開始就畏懼他。而且他似乎已經知道了原因。
“無事,你將托盤放在那案幾上即可。”蕭夙雖然心情有些複雜,但仍然是記得她已經端了這件衣袍許久。待她將手中的托盤放下來後,那兩枝木槿花花枝便更加顯眼了。
看得扎眼。
“你折的?”
“是的,殿下。”
蕭夙指了指他桌上的空花瓶:“既然如此,那你將它們插.到這花瓶中讓本王看看。”
這樣正好,張璃趕緊上前去將兩枝花插好,這樣她就不用覺得尷尬了。
她本來以爲蕭夙也喜歡這花,哪知他看都沒有看一眼,反而站起身來說讓她陪他在園中散散步。
張璃摸不著頭腦,但是很聽話地隨他走出去了。
她走在蕭夙身後半步的距離,過了一會兒,才反應過來自己並沒有恐懼沒有害怕,甚至還有些坦然與他保持如此近的距離。
她心中一舒,其實不用提心吊膽的感覺真的很好。
蕭夙帶她走到一棵開得很燦爛的木槿樹下停下,忽然開口:“你覺得哪朵花最好看?”
什麼意思?
張璃茫然地隨意指了一朵。
蕭夙臉一黑:“低些的。”
她連忙指了一株近些的。
蕭夙輕鬆地伸手將那一小段樹枝摘下遞到張璃手中,然後平靜地開口:“再來。”
張璃:“?”
直到折了四枝木槿枝,蕭夙告訴張璃拿穩些,這才罷手,繼續往前走。
張璃拿著手中的花完全莫名其妙,只知道自己回去恐怕得將這幾枝花供起來,不過她發現,蕭夙比安麓亭還要高上些許。
她覺得今天的蕭夙也很奇怪,似乎有些怒氣,也好像有些欲言又止,不過還是沒有昨日的他奇怪罷了。
走了一小圈,蕭夙便放張璃離開了,待她行禮時驀然想起好像張璃跟家中說回去的日子馬上就要到了,所以問了問她。
張璃回答後日便回張府。
“那你離開前,記得向太皇太后和邵軒請辭。”所以也要記得向他請辭。
“是的,殿下。”
蕭夙看她一臉的恭敬,忍不住心裡一滯:“張璃……這花,你可喜歡?”
當然得說喜歡。她又一次鄭重感謝了蕭夙。
蕭夙沒有再多說話,只是點頭示意她退下。
回到勤政殿,蕭夙只瞥了一眼那個花瓶,便喚來身邊的太監:“扔掉。”
他不喜歡花,尤其這是安麓亭給張璃的。
蕭夙坐回到那張極其威嚴的寶座上,拿起毛筆卻遲遲沒有下筆,面色有些凝重。他一直不明白張璃對他的態度,但是卻很欣喜確實有所改變,甚至爲了尋求更大的改變,他想到以色惑之的招數。
可是今天卻無論如何也使不出來,因爲他很是懷疑那是否真正有用。
因爲他昨天做了個詭異的夢,這個夢讓他忍不住有些恐懼。不是往日的只充斥著一句話的那個夢,而是有劇情的真實無比的場景。
他夢到他一劍殺了張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