遇見你,然後一生改變。
他曾經也是皇室貴族,有著尊貴的血脈,可是自從衛族被顛覆以後,他被侍衛一路護送,最後交給與侍衛私交甚好的秦家老爺手上,變成了秦府的二公子,此後,他不過是普普通通的男子。
十七歲那一年,他遇見此生註定的劫難,拎著最愛的甜糕走在回府的路上,她不過是屋檐底下一名不起眼的少女,平庸,不值上心,匆匆一瞥,擦身而過,未料,餘生卻再也忘不了。
她被歹徒劫持,他受了難得大發善心地跟上去看,沒想到的是,她的聰慧遠遠超過他的想象,十幾歲的小姑娘,卻能從歹徒手中順利脫險,並且將敵人送人大牢,他承認他起了興趣,聽衙役說她是蘇府的大小姐,他在黑暗中,無聲無息地走遠,然而,這個名字,卻入了心。
再見面的時候,他閒閒地躺在樹上,看著她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來來回回地走了幾圈,很明顯是迷路了,最後索性蹲在地上了。
有一瞬間,他差點沒忍住笑出聲來,那個初次見面時冰雪聰明的姑娘,竟然是個小路癡,他從樹上跳下來,帶著她去了正廳,他有意無意地勸大哥跟蘇家合作做生意,因而兩家的交往也多了起來。
那幾年裡,他經常去青樓廝混,心性不定,每天到處尋花問柳,有時也不知道自己做了什麼,可是看見她漠然無謂的神色,他卻越發地煩躁不安,更加肆無忌憚了。
直到很久之後,他才確定,自己是喜歡了上了她,她平淡無奇,卻從容,沉穩,聰慧,也有偶爾的調皮,讓他在不知不覺中愛意漸深。
爲了逼出她的心意,他不惜拿自己的親事做賭注,接受了秦家老爺的安排,娶了何氏女子爲妻,然而她卻始終不冷不熱,照常去鋪子裡,甚至還說祝福他們白頭偕老。
那一刻,在以後漫長的一生中回想起來,都讓他覺得冷,從未有過的冷,她不愛他,這樣徹底。
也是在那一天,他突然意識到,初識時的她,是菜市場的一堆蘿蔔,而不過三年間,她卻像脫胎換骨般地明澈雅靜了,是他從來都忽視了她的美好,還是她的轉變讓他猝不及防到心如刀絞。
他這些年揮霍的,是自己的感情,還是她對他的信任。
在他終於迷途知返的時候,不惜賠上了何氏女子的名聲,休了她,準備去向她求親,哪怕她不願意,可是蘇清寧很是讚賞她,只要他大哥再多說幾句話,他想,他們之間還是有可能的。
在倚翠樓那日,他對雲無極謊稱她是他的夫人,讓他覺得諷刺至極的是,在不久的將來,她卻真正地成爲了雲無極的夫人。
爲了討她歡心,他從千里之外接回碧桑,看著她驚喜的笑容,他的心情也異常愉悅。
只是,聖旨來的那樣突然,讓他猝不及防,他急急地找她表明心意,卻被她一而再再而三地拒絕,在馬車載著她離開蘇府後,轉身踉蹌著腳步離開,也隱約知道,這一生,他再也無法擁有她。
在她離去之後,整個蘇州都好像沒了生機,儘管有顧碧桑成天嘰嘰喳喳地在他耳邊說著話,安慰著他,陪伴著他,他卻仍然覺得心裡空空落落的。
在他渾渾噩噩度日的時候,卻有人找到她,告訴了他的身世,童年的記憶已經模糊遠去,經人提起,卻忽然清晰明瞭,他還記得,自己是衛朝的二皇子,那些遙遠的過往,宛如重新回到了腦海中。
其實,也許他在潛意識裡一直是記著自己的這個身份的,只是時候未到,從來不敢輕易對人言說。
他見到了自己的親生大哥,衛延華,如今是延華一肩擔起復國的重任,他想,他也許可以幫到延華。
爲著這個理由,他對秦家大哥提出了要入京拓展生意,心裡的打算卻是想,一則可以更快地賺取大量的財富供前朝餘黨的開支,二則,他有了名正言順的理由去看雲來。
碧桑得知他要入京,先行打了頭陣,然而他去了京城,卻彷徨到不敢去看她,只知道,她在京城開了綺念香料鋪,他隔著遠遠的距離偷看她,那是他從十七歲便愛上的人,如今已有七年多,始終不能放下。
她曾說過,只要三年時間,她一定會再回到蘇州來,可是到京城來,看著她那樣明媚的笑容,看著她爲另一個男人肝腸寸斷,他便知道,這樣的約定,再也做不得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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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來他們終於相見,在酒肆之上,她一個勁地貪杯,漫不經心,跟從前在蘇州的模樣已經大有不同了,他說不出是哪裡不同,卻覺得,這樣的她,越發地讓人心醉沉迷。
他想,他是中了她的毒,沒有解藥,只能越陷越深。
他知道碧桑喜歡自己,這個古靈古怪的小姑娘,三句話不離打架,在雲來離他而去的那段日子,身邊唯有她的笑容,雖不能紓解他的心傷,卻意外地,溫暖。
初到京城,一切都要重頭再來,他嘗試過很多法子去經商,但收穫甚微,跟雲來之間,也是接觸甚少,只是偶爾通過碧桑,知道她發生了什麼,聽著她跟端王爺打打鬧鬧的事情,而他一壺濃酒,試圖讓自己忘卻,讓自己沉醉,永不醒來。
他常常想,人這一世,到底是爲什麼可以對另一個人如此死心塌地,而又到底怎樣做,才能死心,答案是無解,到後來,他已經放棄去尋找答案。
在他跟雲來漸行漸遠的時候,碧桑卻慢慢地滲入他的生活中,似乎,總是在一轉身的距離,就能聽到她的說話聲,看到她興高采烈的笑容,和那靈動眸子裡,因他才燃起的亮光。
他心裡明白,卻無法給與同等的回報。
他曾經一直以爲,自己是輸給了雲無極的身份和地位,雲無極不過是通過強迫和威逼的手段禁錮了雲來,若他仍是衛氏的二皇子,雲來說不定……也會成爲他的妻。
抱著這樣的想法,他像是拼了命一樣地想方設法斂財,心裡竟期望著有朝一日,能夠復國成功,這樣雲無極便會成爲階下囚,而他跟雲來之間,或許還有一線希望。
然而,是在很久很久之後,他才知道,在過去的七年裡,雲來一直喜歡的人,是他的大哥,衛延華,與身份地位無關。
也是在那個時候,他終於大徹大悟,放棄了執著,轉而將苦戀深埋心底,若是,此生無緣共白頭,但只要能旁觀著你的幸福快樂,也不啻爲一種祝福。
他強逼著自己去接受顧碧桑,卻在忍不住的時候,偷偷地跑去離王府不遠的小酒肆裡喝酒,苦艾,滋味苦澀濃烈,一如他的愛情。
不想,竟有一次在哪裡碰到了雲來,她喝了他的酒,被嗆的眼淚汪汪,他的心裡有著解氣的感覺,彷彿在某種程度上,終於得到了回報。
這是愛的苦釀,有朝一日,他親手送給她飲下。
在那一夜,他再次看到了十三歲時的她,冷靜,決斷,不過是轉眼之間,便將自己從弱勢境地裡脫身出來,反而將玉蝶妝的秘密全部曝光。
雲無極擁著她離去之後,他從暗處走出來,想起十三年前在暗巷中,也是這樣的場景,他看著她離開,看著她走出自己的生命。
自嘲地苦笑著,在轉身之後,一顆心已經冰冷沉寂,再也無法……跳動。
他在京城裡買了新的宅子,碧桑興高采烈地陪著她去購辦器物,他想,餘生既不能與最愛的人在一起,那麼跟誰都是無所謂的,碧桑並不是他的退而求其次,而是想要保全這個姑娘的心,玲瓏剔透的一顆心。
深愛一個人,卻得不到的滋味,有多苦,他知道,所以即便自己不能得到幸福,那麼成全了碧桑,又有什麼不可以。
最後一次徹徹底底地斷了癡念是在家裡,雲來過來府上,他有意無意地試探,雲來提起了三年之約的事情,原來她早就知道他來京城是爲了她,卻還始終不動聲色,甚至避而不見。
第一次,她爲他哭泣,說對不起,說感情的事情不能勉強,希望他放過自己。他聽得肝膽俱裂,若是能放過自己,他何苦一顆心爲了她反覆煎熬。
到了最後,他卻只是假裝釋然地安慰她,你沒有對不起我,我若是輸給了先來後到這個理,還有情可原,但我們年少時便相識,你卻無法對我動心,想來的確是我們有緣無分。
有緣無分。
他輕笑,轉身,看見碧桑摔了盤子蹌然離去的身影,胸腔某處彷彿被牽扯,暈出淡淡的疼痛來,心裡忽然有了決定。
除夕晚宴時,他隨著碧桑一同入宮,賜婚的聖諭再度從天而降,他看著龍椅上的那個男人,從前主宰了他最愛的女人的親事,現在輪到他不自由。
餘光望見雲來歡喜的笑容,碧桑的笑靨如花,他跪身謝恩,接受了聖旨,也順從了命運。
成親並未過度鋪張,即便他娶的是玉珊公主,皇上的義妹,可是於他而言,不過只是形式而已,賓客只是平時關係不遠不近的朋友,碧桑的江湖朋友一個都沒邀請,那時他也是心中有氣的,可是,在很久之後,他卻開始後悔,草率的親事,沒能給碧桑一個公平。
那一夜,雲來離開秦府趕去殷府,他獨自站在高閣之上,目送著她的身影遠去,看見她幾次回頭,許是感覺到他在看著她,可是她仍舊是頭也不回地遠去了。
人的一生中,有些人的離開,是無法改變和逆轉的,能做的,只有目送,只有告別,他明瞭,卻深感無力,轉身下了樓,走向新房。
成親之後的生活過的波瀾不起,他比曾經更加努力致力於於生意了,大把大把的銀子都暗中給了延華,延華推辭不受,餘黨中的長老卻強行留下。
那些人本來不知道他的身份的,可是凌丞相,那個老匹夫,爲了達到自己卑劣的目的,像長老們告了密,他的秘密再也藏不住,若是從前,他無所謂,可是現在,他有碧桑,有了一個家,還有在蘇州的大哥大嫂,不能再隨性而活。
餘黨們商議最後一次起事,不成功便成仁,延華同他說起過此事,言語間不無惆悵,明知這是一次有去無回的爭殺,卻無法回頭,一如愛情。
他將府裡所有的銀子都拿去給了延華,在他離開秦府的那些日子,時時被責任和道理所束縛,無法脫身,心裡開始掛念著,碧桑,守著空宅子,她一個人要怎麼辦。
街上張貼了許多的告示,玉珊公主重病,急求良醫,他無意中聽到,內心惶惶,猜測著碧桑是因爲他的離去而傷心得病,最終躊躇再三,在延華的幫助下,回到了京城,去了端王府看碧桑,這才知道這些不過是雲來的騙局而已,目的就是要誘使他現身。
他對雲來和碧桑坦白了所有事情,包括自己的進退兩難,左右是錯,在這紛亂中,他生出了懦者的心思,只願一世長安,與碧桑白頭到老。
雲來痛罵了他一頓,還是將此事攬了起來,在雲來的周旋之下,端王爺並沒有追究此事,
皇宮裡的那一夜,他提心吊膽,心裡牽掛著延華的安危,看見雲來坐立不安,他才終於明瞭雲來與延華之間的牽扯。
嘆息。
誰欠了誰,兜兜轉轉,不過是一個圈,誰也無法獲得圓滿。
幸而延華沒死,爲著端王爺願意傾力保住延華這件事,他對端王爺有了幾分感激,過往的芥蒂,總算是漸漸清平了。
其後是雲來被凌惜之刺傷昏迷,雲無極不眠不休地守在她牀榻前,而當雲無極蠱毒發作時,也是雲來爲他四處奔走,他看的心裡酸澀,感動於這樣生死相許的愛情,回頭,看見碧桑依然是傻氣的笑容,心裡柔情頓生。
他想,他對雲來真真正正地放下心結,是從那時開始的吧,再深切的愛也隨著時光遠走了,心境一旦改變,整個人都豁然開朗。
而在他爲了另外一個人踽踽獨行時,碧桑一直在盲目固執地追隨著他,不管不問他的心,甚至不管結局,不去想自己是不是遍體鱗傷。
如果,餘生只想跟碧桑在一起,這樣,算不算是愛情了呢。
他半知半解半是嘆惘,所有的事情了結之後,他覺得再也沒有留在京城的必要了,在這個時候,秦家的大哥病重,彌留之際,他帶著碧桑快馬加鞭地趕回蘇州,見了秦大哥最後一面,也接管了秦家。
曾經刻薄待他的嫂子,現在是唯唯諾諾,甚至連跟他講一句話都膽戰心驚,他只是讓下人把她安置在別院,好生照顧她。
這是他的責任,也是他對秦大哥的承諾。
雲來跟雲無極鬧了彆扭,獨自一人回了蘇州,秦蘇兩家又開始合作,碧桑始終是笑瞇瞇的模樣,彷彿對他和雲來之間的交往毫不介意,偶爾跟雲來說這話,一偏頭,便能撞見碧桑臉上一閃而過的落寞。
雲來含笑打量著他,挑挑眉,他懂雲來的意思,便尋了機會,跟碧桑說了清楚,他對雲來再沒有其他心思,他現在心中的人只有顧碧桑一個人。
碧桑聽了,笑的眉眼彎彎,抱著他許久不肯放手,他也笑,生活開始有了光亮透進來。
在雲來跟著雲無極回了京城之後,他跟碧桑仍然是長居蘇州,這個他從小長大的地方,也會成爲他的餘生。
在他們成親之後的第四年,碧桑爲他生下了一個兒子,他和碧桑給他取名叫秦嘉時,嘉許時光,是時光的力量,讓他們每個人,都漸漸放下了心中的傷,走向更寬廣的未來。
京城裡也是連傳喜訊,雲來在生下了兒子云淵默之後,又添了一個女兒,取名雲思敏,顧碧桑聽後,嘆息著說起上官謙的妹妹上官敏的事情,想來,也是爲了永遠地懷念那個天真無邪的姑娘。
上官謙與聽雪在京城幾年,便四處遊歷,將女兒上官子魚丟在府上,倒是聽說子魚天賦異稟,彈的一手好琴。
十年之後,皇后顧佩蘭薨,留下一女,雲柒安。
又一個五年,趙懷安與雲思思雙雙死在亡故,留下一子趙子翊。
這些,都是另一個故事了。
趙懷安和雲思思的葬禮上,他攜顧碧桑回過一次京城,見到了許多故人,雲無極仍是尊貴不凡的模樣,而云來,多年未見,她卻更加地美麗了,美得讓人屏息,他從來不知道,原來有些人的外貌,是隨著時間而愈發精緻的。
“姨姨……”兒子嘉時對雲來格外親熱,耍寶似的腰表演拳腳功夫給她看。
雲來讚許:“嘉時是個好孩子。”
她笑望著他,兩人四目相接,各自的眼眸裡都是深諳的平靜。
在回蘇州的路上,碧桑在他懷裡沉沉睡去,他看著馬車外的風景,想起了十七歲的屋檐下面,那個搓著手站著的少女。
時光轉換,是很多年很多年之後,長伴他身邊的,是另一個人。
黑眸緩緩地闔上,漫長漫長的一生,已經闃無聲息地過去了大半。
惟願,一世長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