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早,素蓮就來找順子了。
“素蓮姐姐,皇后沒了,你要到哪裡去?”順子先開了口。
“我去懿陵給娘娘守陵。”素蓮微微一笑,“順子,這偌大的宮廷,你是唯一一個問我去處的人。”
“姐… …”
“先說正事,昨兒你走後,故皇后又和我聊了一陣,”素蓮看著順子瞪圓的眼睛,解釋道,“都快死了的人了,當然沒什麼顧忌,能有個奴才陪著聊天就不錯了。”
“哦。”順子其實不想知道這兩個女人聊了什麼,關她什麼事?
“娘娘問我你是哪個宮裡的,我說你是唐衡的義子,”果然,皇后也不傻,不過自欺欺人而已,“娘娘說,那樣她就放心了。”
“啊?”爲什麼是唐衡的義子她就放心?
“娘娘讓我傳一句話給你,月滿則虧,莫走前人的老路。”素蓮從懷裡掏出一張紙,“她覺得白讓你喊了幾聲娘,挺對不住你,你又那麼聰明,送什麼不如送書,可書又在長秋宮送不了人,只好寫了份單子給你。你爹,娘娘說,今日置辦不到這些書,明日也辦得到了,只是不知道是什麼意思。”
“那些大人物的心思要是咱們猜得到,那就不叫大人物了。謝謝素蓮姐。守陵是件好事,平安是福。”有些話頭,要及時掐斷。
送走素蓮,順子候在屋裡等唐衡回來。她想問問,爲什麼爹那麼恨故皇后,她的娘,又是誰?
二更天,唐衡回到屋裡,見順子還沒睡。
“爹,今天累不累?”
“還好。”那就是累,累就不聊了吧。
“有心事?故皇后的?”
“您怎麼知道?”
“素蓮死了。”
“爹!”
“活著等她說是你把皇后氣死的?”
“怎麼死的?”
“後腦勺一敲就死。”
“那怎麼解釋?” 還好死得痛快。
“那可要從頭說起了。”唐衡褪下外衫,順子給他捶著腿,“今天陛下問我,誰與樑冀交惡。”
“誰?”
“單超,左悺,具瑗,徐璜。”
“您一下舉薦這麼多,世上哪有那麼多可靠的人。”
“忠君的人沒有,可樑冀得罪過的宦官不少。”
“我還從沒見過世面呢,您能讓我參觀參觀這幾位麼?”
給唐衡錘著退,順子頭頂上突然沒了聲響,正納悶著呢,忽然聽見唐衡一聲冷哼,順子脖頸一涼,直往領口縮。
“哼,見了一次皇后,連娘都叫上了,這回你又得認幾個爹。”
順子趕緊跪下,磕頭,磕頭,再磕頭。咚咚咚。她撞得腦仁兒疼。這一剎那,她恍然驚醒,唐衡對自己再好,也只是自己的義父而已,擋了他的道,自己和素蓮一個下場。想著想著,順子跪著的腿都抖了,一句話也不敢說。她到底犯什麼錯了?喊了一個他恨的人叫娘?不對,他怎麼知道自己管樑女瑩叫了娘?是探子,還是他逼了素蓮的供?若不知順子喊孃的事,那還能爲什麼?難道唐衡本就多疑善變,瞅膩歪了她了?她心一沉,胃卻突然一下子餓得慌,媽的,好歹也叫我當個飽死鬼啊。原來等唐衡那麼久,自己竟連飯都沒吃。
唐衡看見順子突然不磕頭,低頭瞎琢磨,心裡更火了。要不是女孩子,真想揍她一頓!唐衡生氣地一跺腳,順子一打愣兒又趕緊磕頭,可這下用力猛了,頭剛觸地身子就不由往右邊歪。
“磕死你算了!”唐衡抓起順子的肩膀就開始晃,“不拿自己的命當命是不是?也不拿你爹的命當命?!”
什麼這命那命?這唱的是哪出?順子徹底懵了。唐衡,爹,這麼說他還認自己這個女兒。那他生氣爲哪樁?
生氣的唐衡順子不是沒見過,只不過從不是自己惹他生氣,而且那火兒從來都是窩在他自己心裡的:在內廷丟了春風面,就和丟命差不多。
所以,一瞬,順子突然慶幸唐衡是對她發飆,要是對別人,他該惹多少麻煩。
這麼一想,順子的眼神就空了,唐衡見她三番四次地走神,大罵:“我把你養這麼大就是讓你作死的麼!”
作死?自己幹什麼做死的事了?
唐衡咬牙恨鐵不成鋼地說:“我讓你去瞅一眼樑女瑩,可沒讓你大搖大擺地送果子。你叫她娘,那你爹是誰?那女人一蹬腳死無對證,素蓮或是別人要是說了出去,無論是送果子還是喊娘,都觸了陛下的逆鱗,你我還有命嗎!”
可素蓮爲什麼說呢?明明只是幾分鐘的隨機應變。素蓮不會說,只有探子會說。
誰的探子?樑冀的?桓帝的?還是別人的?想起初到這裡,唐衡每晚給自己哼歌謠,順子突然委屈得想哭。當初素蓮叫住她,說話被樑皇后聽見,誰能想到?難道要她當時一溜煙兒拔腿就跑?
“哭,就知道哭!哭管用!喊了娘就罷了,你居然敢留著樑女瑩的命,自己就從長秋宮跑出來!她本身就只吊著半口氣,你多給她幾個時辰,是爲了讓她咂摸過味兒來抓你去填井?”
“我以爲...”
"你以爲!你以爲人快死了就是善主兒?武帝臨薨還把鉤弋夫人絞死了呢!你以爲她真把你當兒子。她沒兒子!"
“我就是笨,我就是沒想到,我就是心軟嘛!”
“她的命能比咱倆的值錢?!”
“我錯了,下次殺人絕對殺乾淨!”
唐衡一把放開她,長舒了一口氣,“這纔算腦子沒被狗啃乾淨。”
這“哥倆”對吼一陣,早都傷神傷力了。一時竟無話。
“我就這麼讓你害怕麼?”隔了半晌,唐衡突然問道,把順子嚇得打了個機靈。她忘了,她還保持著磕頭的動作,而他一屁股坐在地上,眼裡有傷,“真正的閹人被我罵了才磕頭。”
“從沒見你對我發脾氣,可能之前看別人給你磕頭看多了,就照貓畫虎學了吧。千萬別傷心。咱倆和好。”
“剛纔真怕我把你殺了麼?”
“就剛纔你說‘還認幾個爹’的時候我害怕,後來就覺得委屈了。”
“切。你還委屈了。你沒見我多擔心你,我還被你傷了心了呢!”順子覺得此時的爹就像是貓,得順著毛摸。
“那還不是隻有在你面前,我纔敢犯委屈。”
“這話聽著入耳,”唐衡乾脆盤著腿坐,咂咂嘴,四處張望,想找根牙籤剔牙疏導疏導心情,順子立馬把牙籤兒奉上,“手勤快著點兒,嘴放甜著點兒,再長點心眼兒,幹事兒沒個錯。”
“爹,我知道你現在心情好些了,不過我還得問兩句煞風景的話。”
“問吧。”
“素蓮真的是一棍子就敲死了麼?”
“我可沒本事把耳目安插在長秋宮裡,我不問素蓮,你說我問誰?”
“明白了。還有,我,我…那個…”
“來葵水了?”
“我才5歲!”
“你小丫頭片子居然都懂!”
“爹!你居然也懂!”
“我要不懂,我在後宮裡怎麼混?!”
“… …”還好,還能插科打諢,證明心情已經轉好。
“萱兒,咱能一口氣問完麼?”
“我娘呢?”
“你咋不問‘我爹呢?’”
“我倒想問啊,怕傷感情。”
“你娘是個大美妞!”
“您還說過樑皇后美呢,怎麼我一點都不覺得。”
“女孩子就是愛翻小腸兒!”唐衡突然笑翻,能頂嘴了,證明閨女心情也已經轉好。順子倒被他笑得二丈和尚摸不著頭腦。
“你娘是豫州人,和我都在潁川縣。你孃家窮,我家更窮,可誰知你娘後來嫁給了一個比我還窮的小子!我就發狠做了宦官。”
“爹,天涯何處無芳草,您就這麼喜歡我娘?”
“我沒那麼喜歡你娘啊,只不過家裡實在揭不開鍋了。”
“那我怎麼會到您手上?”
“因爲女兒種不了地啊,只好賣了嘍!”
“可怎麼就找上您了呢?”順子心裡癢癢的,怎麼問個爹孃都得跟擠牙膏似的,慢吞吞。
“因爲我現在有錢有勢,又和你娘打小住對門唄!她不找我找誰?”
“然後就因爲這個,您就對我這麼好?”順子心裡有小小的失落,原來爹爹不是情種,自己還是他買來的,那豈不是和養寵物一般,喜歡就女兒女兒得叫,不喜歡就一腳踹開?順子眼瞅著地,一言不發。
“萱兒?傷心啦?覺得沒人要你啦?”
“爹,咱別開玩笑了成嗎。”
唐衡就手一撈,把女兒摟在懷裡,“爹對你好不好?”
“好。”
“你對爹好不好?”
“應該挺好的吧… …”
“嘶—”頭上輕輕一個爆慄,唐衡嗔怪道,“對別人好都不敢理直氣壯,以後怎麼討相公!”
“好!我是世上對您最好的人!”
“這就對了。”
“你爲什麼對爹好?”
呃,我能說我是穿來的麼… …
“因爲爹對我最好。”
“那以後如果有人比我對你還好,你對誰最好?”
“對爹最好。”
“爲什麼?”
“因爲爹是最先對我好的。”這就叫雛鳥情節,順子覺得這是自己的一種性格缺陷......所以穿越前纔會對初戀念念不忘啊。
“這不就結了。”
“怎麼就結了?”
“順子,爹就這麼點良心,用完就沒了,誰讓你趕上了呢?是第一個也是最後一個。爹不對你好對誰好。跟你爹孃一點關係都沒有。”
“哈哈,這樣啊。”
“樂呵了吧,嘴都咧到耳朵那兒了。”唐衡戳戳順子的臉蛋子,“不再打聽打聽你爹孃的事?”
“不打聽了,傷咱倆感情。”
“按理說,你爹孃也生不出你這麼機靈的姑娘,”又來了,我咋能說我是穿來的呀,“所以你就是老天送我的女兒。沒懸念啦!”
“您也是老天送給我的爹啊。”順子窩在唐衡的懷裡,覺得說開了的感覺真好。對了,是該學學針線給爹縫個護膝什麼的了。
過了許久,當順子在舒適的臂彎裡就要去會周公的時候,唐衡搖了搖她,附在她耳旁輕聲說:“順子,以後別去長秋宮宮女住的那片廂房了,都燒乾淨了,不吉利。”
一時,睡意全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