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說夏日裡, 大明行宮的景色最好,樹蔭濃密遮陽,名花爭相鬥豔, 過堂風不僅涼爽, 還攜著一絲花香, 只可惜多事的夏日, 季小九今年無法抽身去行宮避暑, 只得讓人多擡了幾罐冰塊放在寢殿裡,午後的知了叫囂,無論多少個小太監也粘不完, 聽著外面的知了叫,直叫季小九昏昏欲睡。
冒著大太陽的顏南卿匆匆進殿, 腳下生風, 阮祿還沒來得及叫請, 顏南卿就先闖了進去,“陛下!”
季小九迷濛著擡頭, 發現來者白淨的臉上因太陽曬出了兩團紅暈,“何人驚擾?”季小九悠悠開口。
顏南卿手裡握著佩刀,單膝跪在地上,絲毫沒有受外面的烈日影響,沉重的鎧甲套在身上, 發出鏗鏘有力的聲音:“末將請陛下收回成命!”
季小九坐直了身子, 疑惑道:“成命?什麼成命?”
顏南卿不爲所動:“還請陛下收回讓芙爾收回和親戎狄的成命!”
季小九手裡的御筆啪嗒一聲掉在了地上:“是誰的命令?朕從來都沒讓芙爾去和親。”
顏南卿一動不動的跪在地上:“求陛下馬上下旨, 芙爾今日一早就被送上了和親的馬車, 現在已經到城門口了。”
“好大的膽子!”季小九一下來了精神, “沒有朕的命令,是誰的主意?”說著轉頭向阮祿道:“阮祿!傳顧傑!”
顧傑被一旨聖命匆匆召進宮裡, 前腳到的功夫,朝中不少老臣也聞聲而來,統統跪在階下,也不做聲,原本一道旨意的事忽然變得難辦了。季小九突然感受到了來自朝中這羣老頑固的壓力,這分明就是一場有預謀的和親。
“顧傑,朕問你,是誰得旨意讓李芙爾和親戎狄?”季小九問道。
“回陛下,微臣是奉攝政王鈞旨,賜李芙爾天家姓,封文德郡主,和親戎狄。”顧傑淡淡道。
“放肆!耿楚如今已不是攝政王,他的旨意不作數,傳朕命令,立即召回和親隊伍!”季小九道。
“陛下!”季小九話音剛落,朝中的兵部尚書姚卓公便跪了下來道:“陛下三思,戎狄要求和親我大明已一拖再拖,若是這次再召回,恐傷兩國和氣。”
顧傑也道:“這是攝政王攝政期間的最後一道旨意,陛下尚未親政,攝政王旨意可等同於聖旨,微臣只是奉旨行事。”
顏南卿登時站了出來,怒氣衝衝:“我大明皇帝未過目的旨意怎可等同於聖旨,就算攝政王功高蓋主,這等大事怎能密而不報?”
戎狄是未開化的野蠻民族,新繼任的王可以享用前任王的寵姬,不喜歡的可以屠戮,如今姬戍王已年逾知天命,是土埋半截身子的人,李芙爾若是活下來,也要繼續做下一任王的寵姬,這對於李芙爾來說,是萬萬不能接受的。只是有御前行刺這事在先,賀樓敬等人都是瞧見得,若是淪爲活物陪葬,才真是讓人難過。
御史大夫李荃解釋道:“小將軍,我大明律令規定,幼帝成年禮後方可親政,女帝笄禮之後,男帝加冠禮後,由於陛下尚未行笄禮,所以攝政王的鈞旨仍然奏效。”
翰林大學士郭班瞄了一眼顏南卿,雖然顏南卿是一品領侍衛內大臣,但在郭班眼裡顏南卿始終是有著“以色侍君”的頭銜,所以多少有些瞧不起他,乜了他一眼緩緩道:“陛下仁厚,想留李侍讀一命,但李芙爾御前行刺是大不敬,如今賜天家姓封郡主早已是榮耀加身,是將功贖罪的好機會,但若是回來,哼,那也是死命一條!”
“你......”顏南卿一時語塞,難道這就是耿楚口中的方法麼?李芙爾雖然活著,但卻要和親塞外,那與殺了她又有何分別?
顏南卿轉身朝季小九跪下:“無論如何,陛下才是真正的天子,想追回一道鈞旨應該不會有人阻攔吧?陛下,末將懇請陛下追回和親隊伍,從長計議。”
郭班道:“顏小將軍這是什麼話?從長計議?難不成要封我們幾個大臣的女兒郡主去和親嗎?”
郭班一語中的,大殿裡其他幾位大臣都紛紛附和,“是啊,難不成讓我們的女兒去和親不成?”
“真是笑話,李芙爾去和親已是極大的恩賜。”
“有些人,莫要蹬鼻子上臉。”
大家你一言我一語,顏南卿臉上也是親一陣白一陣,眼看著時辰,和親的隊伍就要出城了,雖然過玉漱關還要些時日,但倘若和親的隊伍和迎親隊伍交接完畢,進了戎狄的領土,再想救回李芙爾便是難如登天了。
“好了!”季小九大聲喝止下面的大臣,“此事朕要同攝政王商議一下,先散了!”
雖然大臣們疑著季小九口中的攝政王,但他們心裡也知道,女帝是個沒主意的,此事還得耿楚出面。
“阮祿,換常服,陪朕出宮!”
攝政王府內,曲賀和木妍裡裡外外的打包行李裝車,攝政王府內家產充公,只有一些是在耿楚母家名下的家產可以帶走,四處尋了一圈,發現真沒什麼可帶走的,一車都是他寫的《無極門》,剩下一車就是簡單的衣物。
樑伯走過來看著面色平靜的耿楚,嘆息道:“您真的要走麼?”
耿楚靜靜的打開手上的書卷,上面赫然寫著:《無極門》第一百回,“京城雖大,卻沒有我的容身之所,反正也要死,青山埋骨,哪裡不是一樣。”
是啊,哪裡不是一樣,只是離她那麼遠......
前一世的季小九含恨死去,耿楚不知道她有多恨,恨到忍心讓她懷著自己的兒子飲毒自盡,他也不知道最後見到季小九的曹賢讓和她說了什麼,反正他再見到的小九已經奄奄一息了。
他當時好恨......真的好恨......
後悔爲什麼沒早些和她說明自己的心意......
爲什麼沒早些和她解釋清楚那些誤會......
如今哪怕是從來一次,兩人還是未能修成正果......
是不是他們就註定沒有辦法廝守?
“這是最後一回的話本,小九愛看這個,我就不去飲冰閣了,蠱娘若是有時間,麻煩把這送去飲冰閣吧。”耿楚說著,就將那書卷遞給了樑伯,“攝政王府是世家府邸,但當初家父娶家母時就將這座府邸過給了家母,朝廷沒有資格收走,巫山路途遙遠,蠱娘若是不願離開,在這安養也是好去處。”
“京城雖然車水馬龍,但事態炎涼,我一個老婆子留在這裡作甚,等朝廷人來了之後,我就離開。”
耿楚四下環顧了一週,觸之所及是一片淒涼,語氣無奈,只道了聲:“也好。”
“主子,東西都裝好了?可要上路?”曲賀將最後一個包袱塞進了馬車,站在門口朝耿楚喊道。
耿楚點點頭,看向樑伯:“青山不改,綠水長流,你我此生怕是在沒有見面的機會,雖然這一搏還是輸得徹底,可我耿楚不後悔,只要季小九她安好,我便不悔。”說著朝樑伯鄭重一揖,語氣是前所未有的輕盈:“我走了,您多保重。”
樑伯的眼角泛潮,哽咽著說不出話來,只是定定的望著耿楚離去的背影,半天才道:“您沒有輸,輸得人......是季畫音。”
也許重來的這一世,季小九和耿楚就註定要錯過,這一世牽一髮而動全身,明化八年的那一次政變留下了太多的不同,多年以後被無限放大,就算沒有顏南卿,也許還會有別人。
耿楚的馬車剛從東巷口駕出去,季小九的馬車就拐進了東巷口,可惜趕車的阮祿不識攝政王府的馬車,兩人就這樣堪堪錯過了。
“皇上,攝政王府到了。”馬車門外的阮祿道。
季小九穿著不合身的男裝,險些踩了衣角,在阮祿的攙扶下跳下馬車,提著衣角,“嘭嘭嘭!”的怒敲攝政王府的大門。
府內的樑伯剛要轉身離去,就聽門口傳來不客氣的敲門聲,聽上去相當囂張。
樑伯一開始也沒反應過來,還是好聲好氣的去開門,開了門探出頭去,“誰呀?”
季小九沒回話就要往裡衝,嘴上不住的唸叨著,“耿楚、耿楚呢?”
“哎、哎。”樑伯看著面前臉蛋白皙俊俏的公子,一打眼就知道是位姑娘,連忙堵住門,沒讓她硬闖:“姑娘您這樣於理不合啊,私闖別人家府邸是要被問官的。”
阮祿看著自己皇上吃了虧,連忙站出來,“您不認識她難道還不認識我麼?上次傳旨的時候您可是在一旁呢。”
樑伯這才細細打量起阮祿,阮祿今兒沒穿宮裝,樑伯一時也沒想起來,“您......您是宮中的阮公公?”
“算你識相,這是自家主子,想必也不用多說了,我家主子找公子有要事,麻煩您讓一讓。”阮祿說著。
樑伯心裡多少是有些憐憫耿楚,如今看到了始作俑者更是看不順眼,臉一下就拉了下來,“原來是少爺,真是不好意思,我家主子不在,您改日再來吧。”說著就要關門,阮祿連忙上前用身體頂住門:“你這老頭兒怎麼這樣?!都知道是我家少爺還不讓開?!”
樑伯一聽就來氣,掐了腰勢要和阮祿槓上的樣子:“喲喲喲……您這是公然闖私宅還有沒有王法?您今兒多說就是個少爺,反正這耿家是被查抄的一點都不剩了,有能耐你砍了我這老頭子呀!來呀!”
“你……”阮祿氣結。
季小九連忙阻止兩人,“我就是想見見耿楚,我真的有急事。”
“我家主子走了,不回來了,少爺有種自己下海捕文書吧,慢走,不送。”說著樑伯不客氣的關上了門,就聽砰一聲,門板險些撞在季小九的臉上。
季小九碰了一鼻子灰,悻悻的摸了摸鼻子,心裡暗想:剛剛的老頭好大的脾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