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進門,顧煙果然在。顧博雲休息的早,晚飯也吃的早,顧明珠一來正好趕上。
顧博雲看上去好的很,顧明珠儘管心裡恨的牙癢癢,面上也只得不動聲色。這邊父女兩個人慢條斯理的用著飯菜,怡然自得的樣子,只是空氣裡明顯有兩股倔強無聲的交戰著。
最後是顧煙開的口:“爸爸,我和飛凡把婚期定在下個月的十五號。”
“唔。”顧博雲應了一聲,繼續伸筷子夾菜。
顧煙大概是已經把反駁父親反對的話都準備好了,這下子一拳頭打在棉花上,半天支吾著說不出話,“那……爸爸,我們幾時去彩排一下?到時候你牽著我的手進教堂呀!”
“你連終身大事都可以不過問我,我這個父親哪有去的必要。你姐姐去了就行了。”顧博雲沉穩如山,不急不緩,卻一下子抓到了顧煙的軟肋。顧煙急了,“不是的!爸爸,我當然聽你的話——”
“——那麼我叫你不要嫁給樑飛凡!”顧博雲重重放下手裡的碗,提高了聲音。
顧煙看他又激動起來,更加懊惱,低眉順眼的好言相勸,“爸爸,過去的事情我都知道,樑飛凡救了你,帶走了我。可是這又有什麼重要呢?他對我很好,我離不開他。你不是說過要我活的容易些麼?我在他身邊很好呀,你爲什麼不高高興興的接受我們呢?”
顧博雲看了充耳不聞安靜吃飯的顧明珠一眼,怪不得這兩天她都不來說服他了,原來先他一步把事情和盤托出給顧煙了,他心裡更怒,卻只對小女兒發火:“我爲什麼要接受這個女婿?因爲他和我的大女兒聯手算計了我?因爲他趁火打劫?因爲我老糊塗親手把女兒趕到他懷裡去了?因爲他有權有勢富可敵國?”顧博雲放下了筷子。
“因爲您當初那場火大了點,他樑飛凡付出的代價多了點,”顧明珠終於開口,她撥著碗裡的米飯,閒適的吃了一小口,細嚼慢嚥,撇了顧煙一眼,冷笑了聲,“還有啊,他打到的‘劫’也後患無窮了點。”
顧博雲冷哼了一聲,沒有準備和她計較。
顧煙抓著父親的手,輕輕的按壓讓他放鬆下來,“爸爸——因爲我想嫁給他,我愛他。”
顧博雲冷哼了一聲,“是有人又要藉機把你推出去吧?!”他掃了一眼臉色陰沉的顧明珠,“小煙,你怎麼就那麼實心眼,爸爸都幾十歲的人了,哪裡還在乎什麼生死?你何必呢?”
顧明珠終於吃不下去了,她放了碗筷,拿過餐巾優雅的擦嘴,“的確,這一次不同七年前,手術檯上走不走的下來還不一定,這筆交易,確實不劃算。”
顧博雲被氣的臉都青了,“你以爲我和你一樣,捨得把她的幸福當交易!”
“當然有所不同,你的籌碼比我大得多。而且您這個合作伙伴相比我來說,也太過朝令夕改了吧,七年都過來了,這會兒再鬧騰,有意義麼?”
這麼多天,顧明珠受夠了。
顧博雲“趴”的擱下筷子,臉部肌肉激動的微微抽搐,“我知道我錯了很多年,所以這一次我絕對不再妥協!你休想再拿顧煙的婚姻交換!”
顧明珠積蓄了一整天的怒火迸發:“我還就換定了!這個手術你不做也得做!了不起我直接打暈你送進手術房!你以爲請來這些世界頂級醫生是一件容易的事情?由得你這樣鬧著脾氣瞎折騰?你知道樑飛凡爲了你的病耗費多少心血?你再老糊塗,他這些年是怎麼對顧煙的你也看得見吧?拜託你也講點道理!不是你生了病了這個世界就全都圍著你轉的!”
顧煙攔在兩個人中間,急的皺眉,“姐!你不要說了!”
“爸爸,這真的不是交易,我和樑飛凡在一起七年,我動心了,我愛上他了。你不要那麼激動,聽我慢慢解釋好不好?”
顧博雲一把推開顧煙,指著顧明珠的鼻子,手指一直的顫,“我告訴你!我當年要是早知道你和樑飛凡的協議,我寧願被槍斃掉!”
顧明珠怒火中燒,寸步不讓的針鋒相對:“哈!那真是可惜!你就是現在死了,這個寧願也成真不了!怎麼,七年活過來了,夠本了,這會兒眼看自己日子到頭了,就要撒手了?想賴賬麼?”
啪!
一個重重的耳光,扇的顧明珠別過臉去跌倒在椅子上。
顧博雲站在那裡氣的發抖,顧煙被這一幕嚇的一動不敢動,這是第一次,爸爸以前從未動過她們兩姐妹一根手指,哪怕是七年前那次,他暴跳如雷的拿槍指著她的頭,也沒有對她動過手。顧煙呆若木雞,終於意識到,爸爸的性情已經被病痛折磨的大變了。
顧明珠伏在那裡,捂著臉,長長的發蓋著她,看不清表情。過了一小會兒,她緩緩站起來,面無表情,理理頭髮和衣服,看著父親的眼神冰冷冰冷的,聲音低而清晰,“都說人之將死其言也善,請你別到死了還要再給別人添一回堵。當年的事有什麼不滿後悔你全衝著我來,別拿樑飛凡說事兒。顧煙不是小孩子,誰也擺佈不了她。這婚他們是結定了。你看著辦吧。”
說完了,她奪門而出。
C市的夜已經悄悄來了,顧明珠咬著牙在街頭的冷風裡走,敞口的衣領裡灌進了風,渾身都冰涼。被凍的木掉的她過了好久好久才聽到自己的手機響。
“不是說一個小時麼,怎麼還沒來?”又是容磊打來的,大概是因爲背景聲音裡孩童的嬉鬧聲和大人們和樂融融的笑聲,他的聲音顯得很柔很暖,“等你開飯呢!”
“明珠?”容磊聽得到她那頭的背景聲和她呼吸的微弱聲音,“聽得到嗎?”
他低沉有力的嗓音,從第一個音節起就傳遞了渾厚的力量過來,顧明珠不知爲何,頓時失了力氣,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容磊也大概感覺到了什麼,只聽他在電話裡放柔了一些聲音:“告訴我你在哪兒,我去接你。”
顧明珠報了地址,聲音乾澀。容磊連外套都沒拿,立刻拿上車鑰匙出門。
C市的路燈是白蘭花形狀的,柱子高而粗,整體造型很大氣。容磊趕到時,只見一米六八的顧明珠形單影隻的站在路燈下面,讓人乍一看到時,覺得心裡微微一揪。他把車隨意往路邊一停,急急下車。
“站在這裡幹什麼?你的車呢?”
顧明珠放空的站著等著,只覺得眼前一黑,聽到有人問她話,才發現原來不知何時,容磊已經到了。“給小夏了,她出入方便些。”
容磊嘴角抽動了一下,最後什麼也沒說,“走了,全家就等你一個。”他來的匆忙,只穿著襯衣和薄毛衣,這時覺得有點冷,再看她,低著頭,鼻尖凍的紅紅的。
容磊伸手搓搓她凍紅的耳朵,顧明珠臉上熱熱的,微微擡頭。
容磊眼神一滯,眉頭越皺越緊,一隻手慢慢擡起她下巴,把她的臉慢慢往右轉。他仔細的看她的左臉,神情先是驚訝,然後瞬間轉爲冰冷的怒,詢問的語氣裡,殺氣凌厲,“誰、打、的!”
晚風刺骨,容磊渾身散發出的怒氣比刺骨的晚風更凌厲幾分,大有幾欲噬人的氣勢。
顧明珠安靜,柔白色的路燈之下,行人來往皆匆匆。她站在馬路牙子上,比面前的他只矮了半個頭。他擡著她的下巴,一時忘記放下,她就靜靜的仰望著他。
這個男人,心疼了。顧明珠清清楚楚的看到。
“我爸。”顧明珠淡淡的笑起來,冰冷的手指捂上留有掌印的左臉頰,輕輕的按壓。
容磊眉頭皺的更緊,拳頭幾乎捏碎。良久他無奈的吐出一口氣,手掌蓋在她捂著臉的手背上,“感覺頭暈嗎?身上還有沒有哪裡受傷?”
顧明珠搖頭,“不怎麼疼,他沒用多大力。”她笑的更深了些,“不過也說不定,他都快病死了,大概用盡全力也就這麼大的力氣。”
她的笑容看在容磊眼裡,分外刺眼,“顧明珠,老老實實說一句‘我很傷心’有那麼難?”
“你知不知道,我很討厭看到你裝作自己是刀槍不入的樣子!”
他一時心神激盪,衝動之下心裡話脫口而出。顧明珠聽的一愣,漸漸的不再有笑容,“不是的,”她輕輕的說,“我不難過。”
“我是害怕了,我怕……有些話一說出來,我自己就再沒力氣了。就像上學時體育課上跑一千五百米,一圈一圈又一圈,到後來都不覺得累了,但是一過終點心裡一鬆,就再也站不起來了。”
“阮姨入殮的那天,我想給她擦擦身子,換套衣服……我打好了水,跪在她身邊……可是她的手已經僵住了,我拉不起來,怎麼都拉不起來……”顧明珠的眼神開始茫然,“我不敢哭……我還有好多人要照顧,我怕我一哭出來,就再也沒力氣照顧他們了……我可真怕我爸爸有一天也會像阮姨那樣,冰冷冰冷的躺著……容磊,我真怕他會死啊,那我就要變成孤兒了……”顧博雲曾給過她的,那種可以讓自己內心最深處都堅信的不離不棄,是包括石頭和小石頭在內的全世界都不能代替的愛。
她靠這份愛支撐著失去阮姨的絕望,她靠這份愛支撐著交易妹妹的心疼,她靠這份愛支撐著離開愛人、獨自產子的辛酸,她靠這份愛,從一個天之驕女一點點摸爬滾打成爲現在刀槍不入的顧明珠。如今,她要失去這份愛了,這叫她怎麼能不害怕。
從顧明珠口中說出“我害怕”三個字,簡直震撼了容磊。他從沒見過這樣軟弱無主的顧明珠。她說的很輕很平靜,風繼續吹,兩鬢散下來的碎髮撩在她眉眼之間,細細的,令人心疼。
她不難過捱了打,卻害怕失去打她的人。其實這就是真正的顧明珠,全心全意的愛她愛的人,不離不棄。
牽她的手,冰涼。容磊此刻無比後悔沒有穿外套出來。他把她的雙手塞進自己毛衣和襯衫中間,再擁她進懷裡,輕輕圈著。
隔著薄薄的襯衫,手掌心感覺到他堅實身體溫熱的氣息,手背隔著薄薄的毛衣,風吹上來縷縷的涼,他輕輕的移動身體,用寬厚的背替她擋風……顧明珠腦袋茫茫的,卻能異常清晰的覺察到這些細節。
“不要怕,有我在。”容磊半晌,只說了這麼一句。
但其實,從來都沒有這樣的一個時刻,他如此的感激這六年生不如死的折磨——那些痛苦涅槃的日子使得他如今有足夠的能力,去保護他想保護的人。
剛纔他急急忙忙下樓去接她,在客廳玩耍吃點心的容易看到了,笑嘻嘻的問“爸爸,你去哪裡呀?”
“去接你媽媽來吃晚飯。”容磊回答,然後覺得這個答案真是美妙。美妙到他包裝冷硬的心彷彿被泡在了溫熱的水中。而此刻,抱著她、哄著她,他又起了同樣的感覺。
這世上,還有什麼比一個男人能保護自己妻兒更爲幸福的事情呢?
容磊拍著她的背,低頭在她臉頰上輕輕的啄,“上車吧,我們回家。容易在等你。”
到容宅時,天已經擦黑。
大人們熱情的招呼剛進門的顧明珠,看到她紅紅腫腫的眼睛,只以爲是這小兩口又拌嘴了,大家都裝作沒察覺,照舊說笑。
小容易卻對媽媽的兔子眼睛感到不可思議,在顧明珠膝邊繞來繞去,仔細看,不斷問。
容磊洗了手出來解圍,他遞給顧明珠一條溫毛巾,然後把兒子扛的飛起來,用頭頂去揉他的肚子,逗的小傢伙瘋笑,“開飯了開飯了!餓死我了!”他把容易抗在肩膀上,招呼家人簇擁著顧明珠往餐廳去。
晚餐當然很愉快,所有人的焦點都是容易小朋友。小朋友食量很大,一小碗堆尖的米飯很快下去,大人們給他夾什麼菜他都很給面子的來者不拒。兩個腮幫子吃的鼓鼓的,讓人光看著他吃就覺得飯菜肯定都特別的香。
吃完了飯,大家在客廳裡玩,容易經過一個下午已經完全的放開了,小嘴甜的抹油,把容家老爺子逗的捧腹大笑。
顧明珠忐忑的端著笑,坐立不安。容磊回頭悄悄的握她的手,微用力握了握。
不久,容老爺子給大兒子輕輕使了個眼色,容磊爸爸立刻正襟危坐,清咳一聲,“容磊,明珠,你們跟我上來一下。”
顧明珠立刻起身,容磊老神在在,拉著她的手借力,不急不忙的站起來,牽著她往書房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