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家老爺子早年從軍,和平之後一直在部隊待到退休,他官做的大,部下成材的極多,兩個兒子一個從商一個從政,都是C市極有分量的人物。
老爺子是打太極的高手,看似從不干涉兒孫們的大小事,可容家的孩子們不管因爲什麼,最終卻都按照了他的意願在生活著,從而撐起了一個官商兩盛,有權(quán)有勢的大家族。
顧明珠有幸,親身領教過他的厲害。
當年樑飛凡還沒伸出援手之前,阮無雙去世之後,她走投無路,瞞著容磊去了容家見老爺子。
當她提出用和容磊分手來換一筆錢的時候,容家老爺子絲毫沒有吃驚或者震怒或者如釋重負,他很慈祥的笑,心平氣和的招呼她坐下,又吩咐薇姨拿冷飲來她喝。
他說明珠,你是個好姑娘。
他又說,容家家風明主,只要年輕人自己過得好,容磊要和誰戀愛結(jié)婚他都贊成。就像他雖然是長房長孫,卻執(zhí)拗選擇棄商從文一樣,他不想管——也管不了。
他還說,錢你拿去。爺爺也心疼你,這段時間容磊到處託關係辦顧博雲(yún)的事,他也默許了。但是這件事茲事體大,真的是誰都沒有辦法。你是個聰明的姑娘,石頭的事情你看著辦,我們家裡不干涉。
容家是幾代富貴了,住的大宅子很有年頭。顧明珠當時身處其中,聽著這番話,只覺得老房子特有的陰涼之氣入骨而來,從腳底絲絲的往上冒,冷的她手指尖發(fā)白,攥著黑色T恤的袖邊,她手心全是汗。
那天從容宅出來,顧明珠是走路回去的,一路夕陽西下,黃昏初降,夜幕來臨。
她走的腳底起了泡,眼眶憋的發(fā)紅發(fā)疼,卻自始至終一滴眼淚都沒掉。
天擦黑了她纔到家,顧煙做好了晚飯在等她。
昏暗的飯廳裡沒開燈,弱弱小小的妹妹面對著門坐著,卻完全沒感覺到她回來了。顧明珠輕輕關上門,心裡一揪一揪的疼。
她實在是好心疼顧煙。
那個時候顧煙剛剛高考結(jié)束,正是人生最美好的時光開始之時。但她還沒享受到自由的滋味,先是愛的死去活來的男朋友方亦城不見了,然後父親顧博雲(yún)又被公安局抓了。
全家亂成一鍋粥時,消息傳來,說方亦城不是什麼孤兒,而是老將軍方正的第三個兒子,是警方臥底,已經(jīng)掌握了顧家糾結(jié)黑道、從事不法活動的確切證據(jù)。
顧煙一下子懵了,幾天幾夜的不睡覺,睜著越來越大的眼睛躺在牀上,不吃不喝,一把一把的掉頭髮。
阮姨那時也瘦的很厲害,她一面遣散家裡沒被抓走的兄弟,一面安排顧明珠四處找人託關係救顧博雲(yún),她自己死守著顧煙,從早勸到晚,一勺一勺的強行喂水喂粥。
顧煙漸漸好起來,開始跟著顧明珠出門,去那些叔叔伯伯家裡陪笑臉、說好話、吃閉門羹。
奔波的日子一直持續(xù)到某個夜裡,方亦城忽然出現(xiàn),從窗戶進入顧煙的房間,要帶走她。
他們拉扯之間發(fā)出的響聲驚動了阮姨,阮姨大怒,差一點斃了方亦城。
方亦城沒被阮姨斃掉的原因是,顧煙死死抱住了阮姨。
是的,死死抱住,直到阮姨心臟病發(fā),面色鐵青的死去。
此生對自己最好的人死在自己懷裡,從此再無聲息,再無笑容。
再沒有一個人會耐心的聽她說女孩子之間的瑣事,再輕聲細語的給她出主意。
再沒有一個人會在打雷的夜裡來陪她說話,說小煙要堅強,你看咱家長公主,天上下大鐵鍋子她都不怕。
再沒有一個人會那麼溫柔的在冬天的早晨給迷迷糊糊的自己穿衣服梳頭髮,說,我們家小公主每天都賴牀,以後嫁了人要是惹婆婆笑話可怎麼辦?
顧煙自此徹底崩潰。
顧明珠默不作聲的辦理著阮無雙的後事。
這一整串的事件裡,她曾經(jīng)怪過許多人,她甚至拎著槍去方宅外埋伏,想殺了方亦城或者始作俑者方正。
可是阮姨一倒下,她就不恨了。
當揹負成爲一個切實的動詞,“愛”或者“恨”對於她來說就是太過華麗的詞藻,太過奢侈的感情。
顧明珠每天一睜開眼想到的是,今天要去誰家探探消息、和顧煙的心理醫(yī)生約了幾點、爸爸那邊能不能哪怕見上一面、外婆的病要複查了,千萬別再惡化……
貧賤夫妻百事哀,何況,她周圍是如此水深火熱的千頭萬緒。
所以當容老爺子暗示,她把容磊拉回商道,他就可以在顧博雲(yún)的事情上幫忙時,顧明珠捨棄了他的石頭。
是的,捨棄。她用最細密真切的折磨,逼的容磊放了手。
愛情最怕什麼?不是欺騙和誤會,那些都有昭雪之日。愛情最怕的是裸的真相。
把現(xiàn)實血淋淋的攤開給他看,把他自認崇高的愛踩在腳底,痛死他。
顧明珠找上了方非池來演這場戲,演給她的石頭看:你看呀!他是方正的兒子,是方亦城的親哥哥,我應該恨死他。可是他比你有錢有勢,所以雖然我還愛你,可是我要和他在一起了。容磊,我不要你了,你還要我嗎?
那年的容磊,在愛情和理想的尖銳衝突裡痛苦的死去活來。
可他還是要他的小笨豬。那時他幾乎跪下來求,明珠,別這樣……
那個傾倒了方非池的吻之後,深夜,容磊失魂落魄的回到兩人的小巢。顧明珠正睡的香甜,牀上她的手邊,他送的手機微微震動,一條來自方非池的短信。
看完退出來,收件箱裡滿滿全是甜蜜短信,一長串的“方非池”,灼瞎了容磊的愛之眼。
那晚,他坐在牀沿上靜靜的看著她,一點一點把天色等亮。
醒來之後的顧明珠對他甜甜的笑,下牀洗澡、吃早飯、哼著歌吹頭髮換衣服。
容磊在她笑著問他哪套適合穿著陪方非池出席剪彩儀式時,頹然的滑倒在地板上,抱著頭嘶啞著吼:“我恨你……”
新年到了初四,拜年的高峰期過去了,家裡難得清閒。容磊帶著顧明珠回家吃飯。
容老爺子今天心情很好,上午在客廳裡擺下了棋陣,容磊和顧明珠聯(lián)手上陣,輸了他好幾局。
老人家樂的哈哈大笑,做爲懲罰,顧明珠被指派進廚房炒菜,容磊則去庭院打掃。
“明珠?”容磊媽媽關心的叫了身邊的女孩一聲,“你怎麼了?哪裡不舒服?”
顧明珠“???”了一聲,連忙搖頭,“不不不,不是的。呵呵,我看您切菜看的眼花了。阿姨您怎麼練的呀?我試了好多次,差點沒剁了手指頭!”
容磊媽媽溫婉的笑,“時間長了自然就熟能生巧了,你那麼能幹,哪裡還在乎這個。”
顧明珠熱了油鍋,接過配菜熟練的下鍋翻炒,對身側(cè)打下手的容磊媽媽笑著說:“嫁人才是女人一生的職業(yè),我現(xiàn)在無非是瞎忙。女人嘛,還是該在家相夫教子。我覺得還是像您這樣的生活狀態(tài)最是完美。”
這番話甜到了容磊媽媽的心裡,她臉上不由得笑開了花。
她可真是喜歡顧明珠這個女孩子,出得廳堂入得廚房,什麼都會,一點兒也不嬌氣。
這樣的兒媳婦娶進門,以後生的孫兒孫女該是多麼的活潑可愛!
又炒了兩個新鮮蔬菜,容磊媽媽把菜和湯一一端出去,擺好碗筷準備開飯。
顧明珠這邊掐了一大碗的辣椒尖,把剛纔過了油、準備晚上做梅菜扣肉的一大塊肉切成小方塊,下了鍋和辣椒尖一起爆炒。
撒上一點芝麻,香氣頓時從廚房裡瀰漫出去,只聽外間容老爺子一疊聲的問做什麼好吃的了這麼香?
屋裡的門開著,容磊聽到爺爺?shù)暮奥?,似乎也隱約聞到了那溫暖的香味。
他扔了掃帚,繞到廚房外間隔著一扇窗子看她。
她把頭髮鬆鬆紮在腦後,畫著淡妝的臉精緻的像商場櫥窗裡的瓷娃娃??粗蛎媷L菜的滋味,彎腰伸手夠調(diào)料,容磊覺得幸福像綿軟的雪花飄落。
容巖帶著紀南進庭院大門時,看到的就是他家老大這副癡呆的模樣。
他冷笑一聲,容磊警覺的扭頭看過來。
紀南也看到了廚房裡做菜的人,頓時膽怯,拉拉容巖的袖子低聲的問:“二哥,咱真不去和大哥商量商量嗎?顧煙要是知道了我出賣顧明珠,肯定饒不了我。”
容巖皺眉拍她的後腦勺,“笨蛋!這是我親大哥!況且這事關係的是我們家形象,我爹可是從政的!咱們現(xiàn)在不告訴容磊,以後萬一一個事發(fā),顧明珠會被他整的很慘不說,我在我爹和我爺爺那裡逃不了干係。”
“可是……”紀南委屈的揉著腦袋,心裡還是猶豫。
他們幾個小的裡,陳遇白不必說,李微然和顧明珠走得近,剩下她和秦宋,對顧明珠一向都是能躲則躲的。
“缺心眼,笨蛋小四!”容巖恨鐵不成鋼的罵,拖著她跟上容磊的腳步進屋往樓上書房去了。
吃飯時,老爺子對著一大盤紅油油的辣椒五花肉,激動的白鬍子一翹一翹的。
顧明珠給他添了一碗堆尖的白米飯,又倒了溫好的白酒。老爺子大口吃肉大口扒飯,砸了一口老白酒,愜意的拍桌子喊:“痛快!”
一桌的人都笑,容巖噎著了,拍著胸口,皺著眉直嘆氣:“老頭子,我要是英年早逝,不是被你折磨死,那就是被你嚇死的?!?
容巖媽媽坐在他對面,敲敲他盤子,“大過年的,你這孩子怎麼說話的!”
容巖向母親做了個把自己嘴上拉鍊拉上的表情,給身邊埋頭苦吃的紀南夾了兩塊肉。
老爺子喝了酒高興,話很多,於是一桌人氣氛都活躍起來。
容磊媽媽給顧明珠夾菜,言語之間極爲親熱。
容巖媽媽招呼著紀南,紀南傻乎乎的吃的滿嘴流油。
薇姨感慨的說好久沒這麼熱鬧了,於是話題轉(zhuǎn)啊轉(zhuǎn),轉(zhuǎn)到了容磊的婚事上。
老爺子只裝作糊塗,笑呵呵的什麼也不說。顧明珠矜持微笑,優(yōu)雅的喝湯。
容磊媽媽看了眼顧明珠,埋怨自家兒子:“過了年又大了一歲,你也該定下來了?!?
容磊淡淡的笑,不急不緩的夾菜吃飯。這邊紀南倒是感應到了這陣不同尋常的沉默,打了個心虛的嗝。
容巖自顧自的給她端水喝,看都沒看容磊一眼。
半天,容磊總算回了他媽媽一句話,“急什麼。有些事,註定的?!彼f完,看了身邊的顧明珠一眼,顧明珠一愣,牽強的點點頭符合他。
老爺子立刻哈哈笑著攪混水:“吃飯吃飯!我們這個家庭最民主了,不搞逼婚那一套!老二身邊那小姑娘也多吃點,看看瘦的跟男孩子似的!”
容巖聞言滿臉黑線。紀南含著一口水,噴出來丟臉,嚥下去也困難。
容家不用警衛(wèi)員,也沒請傭人。吃過了午飯,容磊媽媽和容巖媽媽收拾碗筷,薇姨進廚房準備洗碗,顧明珠爭過了手套,笑著招呼紀南:“小四,過來幫我忙。”
紀南正在啃哈密瓜,聞言一驚,連忙看向容巖。
容巖點點頭,於是紀南皺眉起身,一步三回頭,不情不願的進了廚房。
見顧明珠走了,容巖用手肘撞了身邊坐著的大哥一下。
容磊不急不緩,端起茶喝了幾口,又和爺爺說了幾句話,這才起身和他一前一後上了樓。
進到二樓的書房,只見寬大的桌上整理的極乾淨,一疊厚厚的資料翻到一半處,正安然躺在那裡,等著容磊去翻閱。容巖關上門,走過去在他對面坐下。
小四交給他的時候說,這只是調(diào)查報告的一小部分而已,集中了“韋博”和“宏基”的密切來往賬目,以及投資給“有容”那筆錢的詳細流程。
早在一個月前,容磊借用小四的消息網(wǎng)來查一個客戶的資金來源。從C市查到加拿大,從加拿大查到美國,一無所獲,看上去這家外資投資公司完全正常。
年三十的晚上,容磊掛斷顧明珠的電話之後,和容巖一起下樓。他脣邊的溫柔笑意還沒消散,卻拍著容巖的肩膀很平靜的說:“告訴紀南,換方向從方非池這頭開始,也往美國的方向查,這筆錢很可能是見不得光的,注意他們的做賬手法。”
有了這番提示,紀南的結(jié)果出的很快。
由顧明珠牽線、注資了“有容”地產(chǎn)新項目的那筆錢,果真是方非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