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姐,小姐,姑爺來了,姑爺來了。”雀躍的歡呼由遠及近,緊接著,便“砰”的一聲踢開了房門。
芣苢坐於妝臺前,望著鏡中精緻的妝容,遙想數月前初得婚迅之時,心情縱是截然不同。一旁的陳青蓮雙目含淚,卻也一眨不眨的凝注著芣苢,好似眨上一眼,芣苢就從她眼前消失一般。
“孃親,再被你這般看下去,女兒哪裡還捨得出嫁呢?”芣苢側身握住陳青蓮的手,說得幾分動容。
“好女兒!”陳青蓮抽出手覆在芣苢的手上,“原來我的女兒這麼標緻,瞧把爲孃的雙眼給迷住了。”
“孃親,女兒捨不得您與爹爹,女兒真真是不孝,長這麼大,都不曾好好孝敬過二老,爾今便要她嫁,女兒真真捨不得。”且說著,芣苢但覺越發的哽咽,便伏向陳青蓮的懷裡,絮絮落下淚來。
“我的好女兒,爲娘也不曾好好照顧你,爲娘真是捨不得你!”儘管陳青蓮強忍著哭聲,卻亦忍不住淚水滴落。
“哎喲,我的小祖宗哎,今兒是你的大喜日子,瞧這小臉給哭的。”門口,文格大呼小叫的走了進來,“老婆子也真是的,大喜的日子哭哭啼啼成何體統?”頓了頓,方格又道,“喜娘快將我小祖宗這妝補上一補,新郎已在廳裡候著了,別誤了時辰纔好。”
“唉,是,是,是!”
蓋上紅蓋頭,扶著喜娘的手踏出閨房,芣苢心中激動不安。踩上蓮步,徐徐往廳堂走去,緊張之心伴著耳邊喜娘的高唱聲砰砰的雀躍著。
廳堂之上,坐著文家二老。堂中,英姿挺拔的新郎已然滿面春風的望向芣苢。
至今至時,薄言,哦不,是茍蠡,心跳唯有一句嘆:這新娘,取得不易。
天地萬物,混沌初開。遠古蠻荒,曠苦空前的衆神之戰尤甚混亂慘烈。
司正天神從夷領天帝的命率衆戰神攻伐青丘山狐族。誰料那九尾狐王詭計多端,早已命族人在青丘山谷中設下幻陣,只待從夷大軍。
結果可想而知,從夷大敗,逃往崑崙山,得崑崙山靈障庇佑方纔死裡逃生。又許是九尾狐王早已料得從夷此劫雖險,卻能險象還生,故此順應天命,未曾趕盡殺絕。
崑崙山下,一株芣苢草在巨石下擠出的嫩綠的芽牙。說來可憐,芣苢自被神農載入《百草經》後,人類不但取之果腹,更用之入藥。爲此,芣苢草的生命週期短之又短,鮮少能熬過一秋。
然,巨石下的這株小芣苢草卻個異數。
它棲息於巨石間的夾縫裡,機緣巧合。不僅逃過採摘果腹入藥之劫,又可日夜吸收崑崙靈氣,得天獨厚,竟也生長了千餘年,在同類之中可算是個異數中的異數。
這一千多年來,這株其貌不揚的芣苢草漸生靈力,倒也不算辜負千年辛苦的修練,如今已會自行吐納,認物思考,算得小有成就。
這日,日月更替,天地朦朧,正是崑崙山靈氣最爲充沛的時候。與崑崙山衆生靈一般,芣苢草自也凝神吐納,不斷地吸收靈氣以充實丹元。
初升的太陽冉冉升起,紅彤彤的薄光將天地萬物度上了一層橘黃的光邊。芣苢草完成了最後一次吐納,伸了伸懶腰,方覺的口乾舌燥,便摧動丹元,將附在身上的露汁吸收殆盡,如此,才覺得神情氣爽。
擡頭瞻望著霞光萬道的旭日,芣苢草不免有些神傷:萬物生靈,誠心修練,莫不是想著終有一日可凝成元嬰飛昇成仙。可這夢想對其他生靈而言,或許可以有脫胎換骨的一天。可對她芣苢草來說,夢想就只能是夢想,因爲受天生所限,若無天神的精血澆灌,像她這類靈力底下的生物,永遠無法凝成元嬰,飛昇成仙。最多,最多飛昇成爲九重天外的一株仙草,若是遺留人間,那便是一株不爲天界認可的妖草。
而如今的她眼見已結成丹元,若無機緣得不到天神精血的澆灌,即使凝成元嬰,怕也只是一株有幾許法力的仙草。
面向朝陽,倍感意冷。唉,斷斷是化不成人形了。
思及此,芣苢草頓感萬念俱灰,只覺得前途一片渺茫。
突然,她意識到有一股強大的靈氣,正衝破崑崙山自有的靈障,由西側而來。芣苢草屏氣凝神,感應到那股靈氣是屬於天神纔有的強大,只是靈氣十分的紊亂,怕是受傷不輕。
這也難怪,自盤古開天劈地以來,天地間一直爭亂不亂,小到人間的蚩尤與黃帝逐鹿之爭,大到九重天外的三界掌權之爭。死傷的人類無數,灰飛湮滅的天神更是無數。
不過自芣苢草曉事以來,大覺人間已逐步安定,然而這天神間的征伐倒是三天兩頭無傷大雅的鬧上一回。雖然那些天神們個個神法無邊,但大抵不會將殺戮延向人間。爲此,受傷的天神一旦逃往人間,肯定便是安全了,至少不會慘糟追殺。而人間最妙的去處全是靈力最爲充沛的崑崙山。
故此,以往也會有個別受傷的天神逃來崑崙調養生息,芣苢也碰上過那麼幾個,但爲避免不必要的麻煩,一般都事不關已,高高掛已,呈觀望狀態。
而此次卻不大一樣,那位受傷的天神越來越近,怕是一路向她這方向逃來。靈力感應到這個讓芣苢爲之驚慌,思及自己的祖先曾被神農載入《百草經》的光榮歷史,不免爲之更加驚慌,忙不迭的收起周身的靈力,免得被天神識覺。
思緒間,芣苢草得以棲身的巨石不陡然震了一震。原來是那個受傷的天神,已然是將這巨石當成了休息站。芣苢草伸出半個腦袋以探究竟,卻見那個天神盤腿坐在巨石之上,正呼吸吐納,入定調息,以借崑崙山獨有的靈氣療傷。
芣苢草見天神已完全入定,便放開膽子打算覷一覷天神的真面目。不料纔將腦袋伸長,迎面而來一口污血,濁了原來碧嫩光鮮的枝葉。
這會不會就叫作偷雞不成反蝕把米,可見這草啊就做不得壞事。
芣苢草頗覺鬱悶,又不見巨石頂上動靜傳來。放出靈識一探,才知那位天神已然昏厥。芣苢草摧動丹元,企圖清理掉身上的血污。然而意想不到的是,隨著丹元的摧動,只覺參和在污血裡的精氣正緩緩湛入各處經脈。這個意外的發現叫芣苢不由的爲之驚喜:這,這不是天神的精血嗎?
驚喜之餘,芣苢顧不得身上的血腥,忙吸收精血,並摧動丹元將其練化。
不知過了多久,芣苢草纔將那一口含了精氣的污血成功練化。想她芣苢草修練千年,不想有朝一日真能夢想成真。不但可以凝成元嬰,還可以化成人形,而且還可以飛仙登入仙籍,這怕是要虧得天神的那一口精血。
此時芣苢草的心情是相當的愉悅,儘管是才化成人形,不習慣雙腿行路,儘管是身無片縷遮體,可這完全沒有影響芣苢草的愉悅。
眨著晶瑩閃閃的眸光,以人類的高度重新審視這片生活了千年的山林。那天,似乎更藍了,那朝陽,似乎更嬌豔了;那片樹林,似乎更盎然了。原來自己修練了千年的地方,竟是如此美麗,以往怎得就不曾發覺?
不過,當她將那愉悅的目光落在了一名俯身趴在巨石上昏迷不醒的男子時,愉悅的情懷嘎然而止。
這名長髮散亂的男子便是精血的主人,自己得他精氣的澆灌,不日便可飛昇。而他,卻重傷昏迷,若得不到醫治,怕不日便要灰飛湮滅了。湊近細瞧天神的面目,這纔看清,芣苢草的一顆芳心便上跳下竄的撲騰個不停。果真是個好看的天神,完美無暇的輪廓裡,是濃黑的劍眉,高挺的鼻樑,薄厚適中的脣,呃,就是蒼白了些。再看那長在緊閉的眼瞼上細長的微翹睫毛,也無不透露著眼睛的信息——那定是一雙如星芒似明月般的眼睛。只是——芣苢草鵝眉輕蹙,自己又不諳醫術,又不知從何救起!但若不救,不免太忘恩負義了些,那樣做不僅要折損功德,而且於心更是不忍。
思前想後,怕只有找山參爺爺了。
打定了主意,芣苢摧動了靈力,在巨石四周攏起了一道圓形的結界,如此,可暫時保得天神不受其他生靈的窺探或被吸乾精血。
同被神農載在《百草經》內,這像是一種特殊的緣份,使得芣苢草與山參精成了無話不談的朋友。有了這層關係,對於芣苢草的求肋,山參精雖然不願多事卻也礙不下與芣苢草多年的交情。
山參精修練了何止千年,道行自然了得,又有已凝成元嬰的芣苢草在旁協助,接連奮戰了幾個周天,天神的傷纔算是穩定了,不再有性命之憂。
芣苢草還記得,天神的醒來後的第一句話便是問:“是你救了我?”
芣苢草自問沒有這方面的能力,也不能搶了多年老友的功勞,便老實的搖搖頭。
天神又問:“那是我救了你?”
芣苢草驚呆了,真的驚呆了,簡直是又驚又呆:“可是傷糊塗了?明明是你受得傷。”
重傷初愈,天神精力尚且虛弱。閉了閉雙目,道:“若我沒瞧錯,你的本體應該是一株凡草,凡草若想幻化人形,定要得天神精血的澆灌,這是萬物生存不變的法則。哼,若無本天神的精血,你又怎能凝成元嬰呢?”
芣苢草直接被天神窘住了舌頭,一時語塞。還不懂得控制七情六慾的她的底窘迫的垂下頭。
耳邊傳來的聲音一改肅然,只聽天神打趣道:“瞧,你才懂得幻化,竟也不曉得變身衣賞遮體,若非我定力深厚,怕早與你茍合了。”
芣苢草憑著直覺瞪大了眼,卻也不敢去看他,順手一指,將天神脫在身旁的披風裹在身上。似乎有了底氣,方瞪著杏眼忿忿道:“你那口精血是被你遺棄了,姑奶奶不過是覺得暴斂天物有些可惜,這才稍加利用。你也少些得意,我已凝成元嬰,待雷劫一過我便可飛仙,修練成神更是指日可待,屆時便空不得你輕視了。”
天神不以爲意,扯動著嘴角說道:“倒是有些骨氣,本天神便拭目以待,若有那一天,本天神便將你娶回司正神府,絕不食言。”
芣苢草巴眨著雙眼,因這個“娶”字,芳心又亂了幾亂,面頰像是經火焰烤燎,熱燙無比:“這種事情,這種事情……”芣苢草試了幾次,總是覺得這種事情委實是不宜草率開口。於是,說道一半的話又給她憋了回去。擡眼覷著天神,不經意觸到天神眼底的笑意,忙不迭將頭垂得更底。
顯然這種赤祼祼的調戲早已超越了一株芣苢草的承受範圍,看著落荒而逃的嬌小身影,天神眼中的笑意更甚,甚至有些意猶未盡,玩味漸濃。
經過十來天的相處,芣苢草顯然自然許多,可以做到面不改色的替天神擦拭身體。
天神的傷已然痊癒,卻不知爲何他遲遲不肯回天庭,還假稱自己得了病,成日不是腰痠就是背疼。而芣苢草總是不辭辛勞的爲捏肩捶背。
凝注著那雙炯炯有神的眼睛。那是一雙漂亮得不像話眼睛,一個不慎便叫人迷足深陷,不可自拔。顯然,芣苢草便沒有那麼好的定力,瞧那般癡呆的神情,怕是陷得不止深,而是很深。
天神玩興大起:“這般瞧著本天神,怕是要非嫁本天神不可了?”
芣苢草一陣心悸,好在很快便調節得宜,不像第一次交鋒那般窘態連連:“山參爺爺說你的傷已然痊癒了,且精力日漸恢復。可我怎麼瞧著你還是一副病殃殃的樣子,難不成裝病不願迴天庭覆命,便能託一日就託一日?”
這回輪到天神驚呆了:“果然這崑崙山萬物皆靈,就連一株普通得極至的芣苢草亦尚能修練成仙,估計是這崑崙山的,也使得你看起來較之別的靈物更加的伶俐可人。”
芣苢草又語塞了,底頭思了片刻後道:“你,你真不像一個天神。”
天神改了改姿勢,手枕著頭問道:“哦,在你眼中,天神是如何的模樣?”
芣苢草歪頭認真思考了半晌,方道:“天神嘛,首先應該是神力高深,法力強大,不像你會被人重傷,這也忒沒用了些。其次,應該總是一副老氣橫秋的樣子,而且哪一個天神不是先摒棄了七情六慾,再誠心向道,苦心修練,方修成正果的。而你,嘖嘖嘖,不但沒有鬍子,而且還整日以調戲姑娘家爲樂,可不是不像天神麼!”
天神乾脆坐直了身子,神情不禁有些落寞:“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做天神哪有做人自在,七情六慾是人之根本,棄之啓不是成了行屍走肉?空有一身深厚的神力,卻也索然無味。若是可以,我寧願做一個自在的凡夫俗子,亦不願做這如同行屍走肉般的天神。”見芣苢草似懂非懂的巴眨著雙眼看著他,便好心補充了句:“你一心想要飛仙,一旦你飛仙成爲九重天外的一員,你便明白了今日我講與你的話。”
見芣苢草還是迷濛,巴眨著兩眼等待更清簡的解答,天神再三考量,最終決定放棄:“算了,天氣不早了,你也且去修練吧,爲了我怕是耽誤了不少你飛昇的日子。”
芣苢草仍舊一臉茫然,不過她想,這些深奧的問題,待到明日再解不遲。於是便乖乖的點了點頭,身形一幻恢復本尊,縮回巨石間的老窩繼續吐納去了。
轉日,晨曦透過參天的枝葉斑駁而下,卻不見朝陽冉冉升起,今日怕是一個不可多得的陰霾天。
芣苢草停止吐納,枝葉扭了幾扭,幻化成如花似玉的可人兒。可人兒緊記前次教訓,玉指輕點,便將巨石間的那幾片殘葉化成輕紗薄衣,裹在身姿曼妙,玲瓏剔透的玉體上。瞬間,一位窈窕淑女便在這青山綠水間娉婷而立。
芣苢草底頭打量著自身的裝扮,覺得相當滿意,簡直是一個完美的傑作。不知那位天神見了是否會嚴肅的稱道她一句。
想起那位天神,芣苢草不覺得面紅耳赤,心跳加速,忙運起靈力復平心境。芣苢草相當疑惑,她修練千年,怎麼會莫名其妙的便生了病?且看似病得不輕。忽而又搖首自嘲:“怕是那天神有得了瘟疫將我傳染了,不然亦不會每每想起他時便犯了病。唉,那可是九重天外的病,難怪以我目前的靈力抵抗不得。”
這麼想,心情舒暢了許多,連走起路來也覺得腳下生風,輕快無比。然而,這生風的腳步輕快不了多久,即而便得無比的沉重,而且自覺心情比之那天還要陰霾--天神不見了!
是的,不見了。那個令她神昏跌倒且以同病相憐而沾沾自喜的天神不見了。
坐在天神曾經昏倒過的巨石上,芣苢草捧著腦袋,仰望著與她一樣陰霾的天。十分的,十分的悶悶不樂且苦惱。天神來的突然,去得更是突然,突然到根本沒來得及問他的姓名。那一顆芳心還便突然的被他帶去了九重天,連帶著還有那個未解的疑惑。
一連數年,芣苢草坐在那座巨石上不曾動過一動,整日捧著腦袋望著天,魂不捨守的不知作爲思想,如此長久下去,怕是要坐化成石了。
說也奇怪,芣苢草的雷劫至今遲遲未到,不知與芣苢草的這股望穿秋水的氣勢是否關聯。
山參精實在看不過眼,便來勸道:“芣苢啊,你我相識多年,從未見你如此,老友甚是擔憂啊。”
芣苢草不聞不問,態度如鍾。
山參精又勸:“芣苢啊,且以你如今的心態,若是雷劫一到,你這千年的修行啓不是白費了?”
芣苢草不搖不動,勢態如鬆。
山參精再勸:“你便是將天望穿了,他也不會回來!”
芣苢草周身一震,山叄精暗道有戲:“與其浪費時間,不如趕緊修練,若是歷劫成功,飛仙九重天外,那時找他問個明白,救命之恩不報也就算了!”
芣苢草周身又震了震,突然啞著嗓音驚呼道:“不錯,我怎得沒想到他連聲謝字都沒有便一聲不響的走了?如此我這好人不是白做了?”
山參精大喜:“回魂了便好,回魂了便好!”
誰料芣苢草卻哭喪著臉道:“好什麼呀,雷劫馬上便來了,山參爺爺快幫我想想如何度過纔是啊?”
山參精臉色大變:“不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