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屋中,見車雲子已然擺好了碗箸,正坐在桌邊一手支著腦袋,一手擱在桌,五指輪番彈著木桌,揚聲便問:“師哥,你身上可還有些迷老鼠的迷藥?”
車雲子恍聞芣苢說話,忙不迭起身爲芣苢倒了杯水,道:“迷,迷藥?這迷老鼠的事師傅叮囑了不許你去碰。既使師傅不說,我亦還記得五年前你迷暈了全觀上下的人獨自一人跑去流雲山差點餵了狼呢……”
芣苢眼眶尚紅,朝車雲子瞪起了杏目,車雲子自覺的住了嘴,唯唯問道:“你要迷藥做啥?”
“我想到了救爹爹他們的辦法,師哥你先取來我再告訴你。”芣苢柳眉輕擰。
車雲子吶吶瞅了芣苢半晌,也仿著芣苢皺下眉目:“瞧師妹面色凝重,難道是像上次那般,迷暈獄卒繼而劫獄?”說著說著,車雲子猛然大擺其手,“不妥不妥,真真不妥。上次巧借換班換崗的那些時間方纔匆匆與伯父伯母有了翻交流,若是救人,唉時間遠遠不夠。別說是出長安城了,就算要逃出天牢,也是要僥倖再僥倖。不妥,這法子不妥。”
這話,芣苢何曾不知,正因爲深諳其道,方苦惱至今。平一平氣,芣苢幽幽道:“師哥,你給我就是,我自有道理。”
車雲子又瞅著芣苢,見她的眼中盡是堅毅,方嘆嘆氣,右手伸出懷中取得一方紙包放在桌上,又墨跡了一翻方不甚情願的往芣苢坐處推一推:“就剩下這些了。”
芣苢淡淡得睨著那包紙包:“師哥,廚子裡是否尚煨著藥?”
輕一提醒,車雲子方恍然回神,疾疾奔向屋後的小廚,嘴裡直嚷著:“啊哎,過了火候藥力便不夠了。”
眼見車雲子促步奔去小廚,芣苢這才拾起那包藥粉,就面前的藥粉如數散入面前的倒滿茶水的瓷碗裡。幾番攪拌,眼睜睜的看著藥粉融入水裡察而無色嘗而無味。
癡癡的捧著瓷碗,芣苢想起當初與流雲山下匆匆一見的一幕,就那從天而降的一瞥,那時的薄言落姿有些狼狽,言語不多,就那身純白的衣袍,便陶醉了她的芳心。第二瞥應該是在流雲山上了,亦是由天而降,白袍如雲,衣袂飄飄,浩瀚星眸使她爲之沉淪。
唉,茫茫人海,佳緣苦短……
“苢兒!”
思緒間,薄言已做在桌邊,蹙眉凝視著芣苢,一聲輕淡的呼喚,透著關切的心聲。
芣苢醒神,對上薄言關切的眸光,心中萬分雜亂。只輕輕應了聲,便轉頭瞥向另一邊的姬姮身上。擺開瓷碗,倒了一碗端送姬姮面前,姬姮忙不迭應聲說謝。
芣苢露齒略略一笑,轉手去倒第二杯,發現壺空見底,便放下茶壺,將自己面前的一碗麪捧給薄言:“薄言哥哥,我未喝過,說了那會子話,定是渴了,先潤潤嗓子吧。”
面對遞來的水,薄言並未伸手去接,只柔下眸光望著芣苢,道:“這水,可是特意爲我所準備的?”
“啊!”芣苢到底是做賊心虛了,差點露了餡,漆黑的瞳仁急轉,方靜下心神,佯裝生氣道:“是,我在茶裡下了迷藥,你愛喝不喝!”這一招空城計,芣苢百試百靈,就連當初青木道人也著過芣苢的道。
果然,就在芣苢作勢要往回端的時候,薄言先一步將碗捧在手裡:“正好,渴了。”不過,水沾了脣,薄言便如期趴下了。
“薄大哥……”姬姮下意識呼出聲來,起身便要繞過桌子去拍薄言的臉。
“他喝了迷藥,你是拍不醒他的。”芣苢斜眼睨了那碗水,心中亦積起幾分懷疑:沒見著少下多少,難道是自己將藥下太重了?
姬姮一聽是芣苢做的手腳,橫眉豎眼的指向芣苢:“他爲了你做了這麼多,你就是這樣待他?”
此間車雲子正好將藥碗端來,見了屋內一幕,心中一怔,忙不迭擱下藥碗,攔回姬姮的手指勸道:“喲,姮姑娘,有話好好說,有話好好話。”
姬姮忿忿然將手一甩,橫目視向車雲子:“你的好師妹將薄大哥迷暈,你必然也有一份,你們都不是好人。”
經她一提醒,車雲子方看見趴在桌上的薄言:“啊,薄道友這是怎麼啦?”
“哼……”
“師哥,扶薄言哥哥去牀上休息,他太累了。”芣苢自覺的拿起車雲子方纔擱下的藥碗,吹了兩口涼氣,溫言與車雲子道。
車雲子愣了幾愣,方點頭應承,架起薄言的胳膊,姬姮添著一臉的怒相盯著車雲子,卻也幫襯著他扶著薄言躺在牀榻上,併爲其蓋好薄被。
回到方桌上,姬姮尚且悶著一口忿氣不能平復,重重的坐在方纔薄言所坐的位子上:“最好給本宮一個說得通的理由,不然本宮便制你一個行兇的罪。”
看著端起了公主架式的姬姮,芣苢心中更是篤定了幾分,不疾不徐的提起竹箸,夾一口野菜去去嘴裡的苦澀的藥味。連著夾了幾夾,芣苢方纔緩緩道:“我乃朝廷要犯,與我在一起,始終會連累他。”
此言實在出呼姬姮的意料,深深的怔了她一怔,轉移了視線瞟向車雲子,見其比她更要茫然,便又回頭瞅向牀榻中的薄言。驀然恍悟,回首驚目瞪向芣苢:“你——我與薄大哥的對話,你都聽到了?”
芣苢不置可否,拿起一個饅頭送入嘴邊吃著,嚥下後依著方纔的語氣道:“姮姐姐,我與你年齡相仿,我雖修道多年,但世間所謂情愛亦能揣之幾分。自與你相識來,我便隱約可猜得你與我一般,都默默地歡喜著薄言哥哥。”
說到此,芣苢乍然頓住,忙不迭抓起饅頭塞入口中,艱難的咀嚼著,硬生生地將涌上心頭的苦澀堵了回去。嚥下後覺得胸口有些梗塞,便端來方纔倒給姬姮的水大口大口的灌著,如此這般,這才覺得心裡微微舒坦些,捧著碗並未放開,垂著頭繼續道:“我不聲不響地走了,薄言哥哥定然會很難過,所以,麻煩你照顧他。若你們成能好事,也遂我意。”
姬姮驚而不語,在她看來,如今的芣苢勢單力孤,在薄言在她便多一份營救她親人的機會。但她如此卻親手把這個機會推走了。難道是……
“你不打算救你的親人了?”姬姮脫口問道,然而話纔出口又否認掉,“不會不會,啊,難道你想要去劫獄,亦或著放棄了生念。”
此言一出驚得車雲子醍醐灌頂一番通明,將桌一拍硬朗朗的一聲吼:“師妹,這個,我不準!”
這一吼確實響亮,芣苢驚目忙不迭瞥去薄言,見其安睡如初,似未受到影響,方呼出一氣,底聲道:“師哥,姮姐姐只是有此猜測而已!”將頭轉向姬姮,“姮姐姐,我修道多年,心性平和不似世人易嗔易怒。大道無邊,生死恰如天邊浮雲一朵,有來自有去。既然相救無望,便一切隨便天命,且行且安。我此番是要與師兄尋師傅去,此後隨師傅入山修道,不再過問紅塵俗事。”
車雲子聞言鬆了口氣,按捺住狂喜的心抵著頭,順手抓起一隻饅頭,佯是專注的啃了起來。姬姮不比車雲子,但心中漾起小小的欣喜,卻又不十分確信,咧了嘴欲笑不笑的確認道:“你,當真是這麼想?”
芣苢心中泛在一陣酸意,漸漸涌上鼻端,在鼻端處化開,緊跟著,淚意也涌上了眼眶,卻叫芣苢生生的硬逼回去:“師哥,我記得你上次採購回來的物品中有筆墨,可去取來容我留薄言哥哥一分信箋。”
車雲子哪裡不願,喜滋滋的應聲便去了。研好石墨,芣苢就衣襬上撕下一塊布來攤在桌上,提著蘸好墨的毛筆,卻遲遲不願落下。
鼻端再次被一陣酸意侵襲,緊接著淚溢出眶,滴在撕口不平的白色布塊上,霎間便泅化開來,酷似映在雪中的白梅,妖冶中卻透了股違心的憂傷。
芣苢深作呼吸,閉目甩了甩頭。一個深呼吸作畢,甩去了眶裡去淚意,也甩走了心中那一抹難言的憂傷,唯餘了一絲堅毅。提筆蘸墨在白色布塊中洋洋落下雋秀的字跡。收回毛筆,芣苢揮袖加速布塊上字跡的乾透,再將其摺疊好推送姬姮面前:“麻煩你將這封信交給薄言哥哥,當是我的告別。”
“你,你當真追尋你師傅去了?”姬姮於心裡還有一絲不信,瞅了瞅那塊白泅了墨的白布,又瞅了瞅芣苢,最終還是再次問道。
芣苢含笑點頭,笑容裡多一絲堅定。轉頭對車雲子道:“師哥,你去打點一下,帶些乾糧,我們現在就起程。”芣苢語氣堅決沒有商量的餘地,車雲子望著芣苢一番遲疑,還是應承著轉身去收拾行囊。
一路去長安,氣氛沉悶異常。車雲子時不時整著肩上的布搭褳行步急匆匆的背影,幾番想開口改善改善氛圍,但見芣苢柳眉小皺,硬是給憋了回去,心裡琢磨著這師妹跟著薄言久了,是不是那性子也向著他轉了。
長安城外的公告榜,並未如姬姮所說張貼了秋後處決文格夫婦的榜文。芣苢仔細一張一張看過去,與她有關聯的,只是六月初三張貼的全國通緝她的那張。
心下不覺的寬上一氣,有意無意的拉低了斗笠,正打算步入長安城,卻見對面有兩個官差拿著榜文過來。
芣苢將心一緊,與車雲子隱在人羣中,待官差張貼好榜文離去後,方擠進人羣。姬姮所言果然不假,那新張貼的榜文正是公告了文格夫婦爲助貞妃排除異已,毒害皇子的狀述,並秋後處斬。
霎那間芣苢只覺得天崩地裂甚是霹靂,身形晃了兩晃被車雲子扶住。車雲子看了左右的圍觀者,在他們未留意到芣苢變化之前扶著芣苢悄聲退出人羣。
“若是真去追尋青木道人,從此離俗修道,我亦無話可說,可是若她去邑昌求救於茍將軍,我便不得不擔心。”
“她,她信中所寫我亦看過,只說對世俗失望,追尋青木道人繼續參道。你如何就斷言她會去邑昌?”姬姮問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