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青蓮起身拉住芣苢指出的手握在掌中輕撫,愛憐道:“傻丫頭,到了兗州可不能這般隨性了。雖說茍蠡那孩子早些年爲娘也是見過,年少持重,確確值得託付。但爲娘更是擔心你這少跟筋的性子,嫁去了之後莫要說三從四德三綱五常了,不被打發(fā)回了孃家,爲娘便要謝天謝地咯。”
芣苢自認虛心好愛不恥下問,腦袋一歪道:“孃親孃親,何謂三從四德三綱五常?”
陳青蓮眉眼一笑,想來她的苢兒怕是有做賢妻良母的天賦,忙不迭拉來芣苢的另一隻手一併撫在掌中,且慢條不緊道:“〈儀禮·喪服·子夏傳〉中述道:婦人有三從之義,無專用之道。故未嫁從父,既嫁從夫,夫死從子。而〈周禮·天官·九嬪〉中又說:九嬪掌婦學之法,以九教御:婦德、婦言、婦容、婦功。此爲三從四德;而三綱五常,便是……”
“孃親!”芣苢慘白了一張小臉,水汪汪的眸子撲閃著甚是悽慘,“女兒將將放養(yǎng)出了深山,還未快活幾天,您老何其惹心又將女兒送進包子鋪三從四從的圈養(yǎng)著沒了自己的空間,女兒,女兒,嗚哇……”芣苢委身伏地哭得那個隆重,順道捻起陳青蓮的裙裾捧在面前醒涕拭淚,看得陳青蓮揪心不矣,忙不迭俯身撫背以表安慰。
文格心疼之餘,不禁對芣苢口中的“包子鋪”展開翩翩聯(lián)想,可是怎麼聯(lián)卻也聯(lián)不去茍家那邊,然見心肝寶貝哭得稀里嘩啦,姑且哄道:“小祖宗,爹爹何故要將你送入‘包子鋪’圈養(yǎng),要圈養(yǎng)也是圈在國舅府裡養(yǎng)!”
芣苢擡起梨花帶雨的小臉,巴眨著婆娑的淚眼,將信將疑:“爹爹不將女兒送入‘包子鋪’?”
陳青蓮聽這父女兩一答一和甚是茫然:“這關(guān)‘包子鋪’所謂何事?”
芣苢一本正經(jīng)道:“今早隨師哥街上走了一遭,也算見識了狗不理家的包子的勝名,女兒吃了一個還真真的美味。適才孃親說是狗理這孩子,而爹爹也一口一個老狗的叫喚著,可不是那狗家的包子鋪是誰?”
陳青蓮將心怔了一怔,驚呆了舌頭只望著文格。文格不知該氣還是該笑,鬍子一吹疾疾道:“這茍蠡的‘茍’乃‘茍富貴不相忘’的‘茍’字,而那‘蠡’乃‘以蠡測海’……呃,這般解釋不甚好……一個乃將軍家的‘茍’,一個乃包子家的‘狗’……呃,賣將軍的茍家與賣包子的狗家並非同家……”文格最後將額上大汗一抹,斷言道:“總之苢兒嫁的是將軍之子,與包子無關(guān)!”
是夜,是一個夜黑風高越貨放火的夜。
長安城的國舅府後牆,翻出兩個身影,身影一壯一瘦,一高一矮,一前一後跳下高牆。
只聽那高壯之人開了口,勸得委婉:“師妹,你我這般不聲不響的一走了之,只怕是不甚妥當?”
瘦矮之人嬌嗔道:“怎麼就不聲不響不妥當了,小道留了字條,爹爹孃親看過自然知曉。再者,師哥可忍心小道被送入將軍的茍家就此三從四從的圈養(yǎng)著?”
想必上天有好生之德,委實不願與其同流合污助紂爲虐。於是招來夜風習習,撥去烏雲(yún)巧露晧月,當下天地一片堂亮,將那一鬼一祟顯形於樹影婆娑之前。而那二位均是一身寬大的道袍隨風恣肆飄擺,不是芣苢與車雲(yún)子二位還會是誰!
月下,但見車雲(yún)子搖頭竊喜,誠然道:“自然是不願的。”
芣苢未免招搖,捥著車雲(yún)子的胳膊隱入樹影下前行,清泠的聲音孜孜然而起:“師哥,咱可商量好了,回到無量觀若是見著了師傅,你定要替小道說話。不然,不然小道就此與你塵歸塵,道歸道,老死不相往來!”
車雲(yún)子哪能經(jīng)受得了芣苢這樣威嚇,忙不迭慎重表示道:“貧道豈是出爾反爾言不守信之輩。”
芣苢順手拽起手裡的道袍往額上蹭了蹭:“就知道師哥是最疼小道了。”
車雲(yún)子心花怒放之餘,難免語重心長道:“師妹啊,你這廂還了俗家,正如貞妃娘娘教導,不可再以小道自稱不甚倫類,姑娘家自有姑娘家的稱呼,或自稱‘奴家’或自稱‘小女子’或以芳名小字自稱……”
芣苢最怕車雲(yún)子說教,遠的不說且說近的,就幾日前關(guān)於“牛兒”與“馬兒”的區(qū)別,車雲(yún)子便愣是整整說教了幾天幾夜,若非最後實在口乾舌燥方纔勉爲其難的作了罷,她芣苢那雙靈秀的耳朵哪裡還健在?怕是早被她剜去了圖個清靜。
搞得如今芣苢一聽車雲(yún)子語重心長的口吻喊出“師妹啊”這三字時便沒由來的心慌手抖,莫不是落下了後遺癥不成?
那廂車雲(yún)子說得興起,這廂芣苢搭著腫脹的腦袋快步疾走:“哎喲,小道這個頭啊……”
“啊!師妹怎麼了?”車雲(yún)子緊步追上,一臉關(guān)切。
“許是崴到了腳!”
“啊?師妹真真神人也,連崴到腳了還能走得風生水起,可又跟那頭有何關(guān)係?”
“連著筋,連著筋,呵呵——莫要磨磨蹭蹭的,且尋個地方躲躲,待天亮城門大開時,便回無量觀尋師傅作主去!”
“師妹慢些走,小心再崴到腳……”
翌日清早,伺候芣苢的丫環(huán)捧著一張宣紙,一路匆忙且跌且撞地來到中堂,文格接過紙張半疑半惑地看著上面幾個歪歪斜斜的大字,卯足了眼力勁方纔費力誦出:“爹爹、孃親在上,受不孝女芣苢一拜。女兒自問無淑女之德賢妻之品,思來想去怕是道修時不夠誠心,是以與師哥一同前去無量觀再行修道,切望早日參悟三從四從之道。勿掛勿念!不孝女芣苢敬上。”
文格以爲眼花,切切又查看了一遍,方纔痛心疾首:“我的小祖宗啊……”
陳青蓮不自信的搶過紙張從頭至尾逐字逐句仔細品讀,大覺涼嗖嗖的晨風自腳心一路涼到天靈,最後捶足頓胸道:“我的苢兒啊……”
這時文福踏著晨光而來伴著呼聲而道:“老爺,貞妃娘娘身邊的內(nèi)侍臣來了。說是有急要的事要與老爺商榷。”
子長城外,流雲(yún)山頂?shù)臒o量觀前,芣苢懊惱地坐在千年古鬆邊的巨石上,環(huán)抱著雙膝支著耷拉的腦袋萎靡不振,縱是山崖下雲(yún)霧繚繞,暮下流雲(yún)一派仙氣騰騰的景象,卻無論如何也提不起芣苢的興致。
一旁的車雲(yún)子半是同情,半是沮喪的展著洇了墨汁的白緞子,調(diào)起了念慣祭文的靡靡之音誦道:“芣苢乖吾徒,爲師五指掐算料中吾徒所盼,甚感無奈。只因司命天神聊聊數(shù)筆鐵定乾坤,是當姻緣巧合不可爲逆。然吾徒勿憂,福兮禍兮且隨且安,無量天尊!爲師青木留。”
芣苢忍著一身的雞皮疙瘩,伸手扯回白緞子自風中抖了抖,塞入懷中,且踢腿嚷道:“臭師傅,明知徒兒要回來找你,幹什麼不好偏偏學徒兒留書出走,明擺著就是逃避責任,盡還扯些有的無的唬弄徒兒,可氣可氣!”
車雲(yún)子不自覺的掩下同情,繃織出滿臉的沮喪,垂頭搨翼嘟噥著:“師傅此言,只怕是再次暗示我與師妹有緣無份,可哀可嘆!”
芣苢斜眼翻了翻眼前這位有事沒事總喜歡湊和著熱鬧且無傷自哀且喃喃自語的車雲(yún)子,轉(zhuǎn)身利落的跳下巨石,掂了腳尖搭著車雲(yún)子的肩膀軟語相慰:“好師哥,師傅即是見死不救,小道便也沒當有這個師傅,眼下小道唯一能指望的便只有師哥你一個了。”
車雲(yún)子轉(zhuǎn)臉對上芣苢盈光閃閃的眼眸,霎間電力充沛,能量十足,一改頹喪姿態(tài),胸脯一拍豪情萬丈:“師妹放心,有貧道存活一天,便有師妹自在一日。貧道這便帶領(lǐng)師妹殺向兗州,迫得茍家小兒求爹告娘以至退婚方休!”
似乎爲了配襯這一番豪言壯語,一襲山風蕭蕭而來,撩得一旁的參天古鬆颯颯作響,煞有介事。聽得芣苢欣喜若狂,雙瞳放光:“師哥真真是好師哥,走,你我這便出發(fā),直搗黃龍,殺他片甲不留!”
芣苢言罷撩一撩道袍,往後力甩,頗感颯爽英姿,雄糾糾氣昂昂的提腳邁階而下。這可嚇壞了車雲(yún)子,忙不迭緊步追上,且行且勸:“師妹師妹,貧道一時興起口無遮攔,師妹切莫當真纔是。再者,眼見暮下黃昏,師妹不如先在觀中宿上一宿,明日再作計議。”
芣苢則是不以爲意:“師哥謙虛了,師妹倒是甚覺有理。皇帝即已下了聖旨,自然不能叫爹爹拋開老臉去抗旨,唯今之計怕只有去兗州茍家了,若由他們出面悔婚,爹爹也便無話可說。”
車雲(yún)子緊步再勸:“不甚妥不甚妥,違抗聖旨可是殺頭的大罪,誰敢擔那樣的風險。”
芣苢頓住腳步,水靈靈的秀目巴眨出滿眼的莊重嚴肅:“道法有云:船到橋頭自然直,車至山前自有路。師傅也說命中註定自有安排,福兮禍兮且行且安。想來小道所行所言冥冥自有天意安排,師哥,萬萬要敞開胸懷切莫庸人自擾之。”
車雲(yún)子立馬糾正道:“師妹所言貧道大覺不妥,一來並非出自道家,二來師傅信中所云意在勸慰師妹隨遇而安,實非……”
“咦,師哥快瞧那裡有人!”芣苢纖纖素手一指,且驚且乍硬生生的卡住了車雲(yún)子的語重心長。
車雲(yún)子僂著腰背與芣苢齊高,順著芣苢指出的方向瞅去,那不遠處樹木交錯的隙縫間,果不其然有一抹兩抹緋紅翠綠的身影匆忙逃竄,且在這坑坑挖挖的深山老林裡逃竄得不甚利索,又瞧那頻頻回頭的惶惶神情且慌不擇路的逃法,莫不是後有的追兵?
“流雲(yún)山常有豺狗野狼出沒,切莫傷了無辜纔好。”未待車雲(yún)子表態(tài),芣苢便已疾疾跳入林間朝那一抹兩抹的緋紅翠綠奔去。
這流雲(yún)山是芣苢自小玩到大的,山裡的一草一木一禽一獸都相熟的緊。故此芣苢奔起路來也不甚吃力,一跳三奔的甚是熟門熟路,十來個呼吸間便已到了緋紅翠綠的身影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