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夜,無月。
東阿城外二十里,燈火連營。
三丈有餘的轅門巍然聳立,轅門內(nèi)外人影閃現(xiàn),守衛(wèi)森嚴。
向內(nèi)延伸兩百步就是中軍大帳,此時正有數(shù)名身著錦衣寬袍之人從中走出來,兩兩結(jié)伴,竊竊私語而去。
“奉先哪,切不可草率行事。如此大好形勢卻平白放棄,錯過今日,日後只怕追悔莫及!”
中軍大帳議事剛剛完畢,目送張邈、張超、許汜和王楷等人相繼離開,軍師陳宮滿臉不憤地勸諫呂布。可是他話語中透漏出的無奈之情,已然說明呂布已經(jīng)下定決心,無法換回,而陳宮此時諫言更像是憤憤不平的發(fā)牢騷,於事無補。
事實正是如此。
“公臺不必多言,此事我意已決,不可更改。”
階上主位,身穿寬大錦袍的呂布,依舊如兩年前一樣,朗眉星目,俊朗如昔。錦袍上繡著浴火鳳凰圖紋,大氣磅礴,光彩逼人,唯一不同以往之處便是那頗具威嚴的八字鬍,使得高大英俊的呂布徒增幾分剛毅與成熟,看上去比以前更有魅力,足可迷得豆蔻少女暈頭轉(zhuǎn)向,迷迷瞪瞪。
矢口否決陳宮的諫言後,看著他一臉失望神色,呂布頓覺於心不忍,緩口氣之後解釋道:“剛纔你也看到了,張邈、張超等人衆(zhòng)口一詞,一致同意罷兵言和,暫時休戰(zhàn)。再加上袁本初連續(xù)送來兩封書信,陳述厲害,言辭懇切,深明大義,許諾我等諸多好處。
對於袁本初此人,我呂布還是信得過的。去歲我等與他聯(lián)手剿滅黑山賊,諸多繳獲悉數(shù)送於我們。從而解決了我軍糧草危機,使我軍平安渡過暫居兗州以來最艱難的一段時間,終於在兗州站穩(wěn)腳跟。
何況曹操已經(jīng)向我低頭服輸,親筆書信在此,言明兗州歸屬於我,他們只是暫借三座彈丸小城暫且棲身,待會盟結(jié)束立即撤離兗州。曹孟德好歹也是昔日諸侯聯(lián)盟的副盟主,聲名在外,如今錦帛黑字在此,豈容他日後抵賴!
時下兗州已是我們的地盤。曹操縱有十幾萬大軍。卻人困馬乏。糧草緊缺,充其量不過是茍延殘喘而已,翻不起大浪,根本奈何不得我們。而今袁本初替曹操求情。張邈等人也願意暫時休戰(zhàn),曹操又送來降書,形勢對我們?nèi)绱擞欣以蹩奢p言拒絕。因此公臺不必擔心,我們現(xiàn)在是勝券在握,兗州在手,兵強馬壯,實力遠勝往昔啊!”
說話之中呂布越說越興奮,對目前形勢十分滿意。言談舉止中神采飛揚,臉上掛著濃濃的自我陶醉之情。
“曹孟德之言怎可輕信?”看著呂布滿臉興奮之色,陳宮不由得連連搖頭,忍不住潑冷水想讓呂布好好清醒一下,莫被一時的勝利衝昏頭腦。
但見陳宮神情十分不屑地譏笑道:“曹孟德奸詐無比。素無信義,出爾反爾之事或許其他諸侯不會去做,但我敢肯定曹孟德一定能做出背信棄義之事,因爲他就是個反覆無常的奸雄!
早年我曾幫助他入主兗州,在劉岱面前替他說盡好話,由此他才能在東郡立足,一天天坐大。待劉岱死後,曹賊擁兵自立,顯露出本來面目,喜怒無常,聽不得半點逆耳之言,卻因兗州名士私下議論他是閹宦之後而狠下殺手,大肆屠戮兗州名士。像曹操這等反覆小人,奉先豈可輕信之?”
貶斥曹操一番後,陳宮語重心長地說道:“此番我等聯(lián)合張邈、張超兄弟等人趁機襲取曹操老巢,眼下已佔據(jù)兗州大半,大軍勢如劈竹,打得曹操節(jié)節(jié)敗退。現(xiàn)如今曹操退守三座小城中暫以棲身,糧草極度匱乏,縱有十幾萬大軍亦是徒然,翻掌可滅。值此千載難逢的大好時機,我等就應(yīng)當一鼓作氣徹底消滅曹操,兼併他麾下十幾萬大軍,斷然不能給他留下喘息之機。
在此之前,我們此次之所以能夠打敗曹操,是因爲我等出其不意地一舉襲取州牧府,既而一鼓作氣打得曹操手忙腳亂,疲於招架。此外,曹操大軍此前與徐州陶謙惡戰(zhàn)兩月有餘,人困馬乏,兵鋒已挫,故而不敵我等迅猛攻勢。由此曹操纔會一敗再敗,丟城失地,淪落至此。
時下正是曹軍最脆弱的時候,士氣低靡,糧草緊缺,孤立無援,作困獸之鬥,而這正是我們一舉剿滅曹軍的絕佳時機。一旦錯失良機,讓曹賊緩過氣來,憑藉他狡詐多智的脾性,還有麾下一衆(zhòng)謀士和武將,再有十幾萬大軍在手,隨後定會大舉反撲。我敢斷言,今日我等錯失誅滅曹操的良機,他日兗州必被曹操重新奪去,而我等也必將被曹賊所滅,死無葬身之地!”
“這、、、”呂布皺著眉頭沉吟一聲,若有所思,隨之眼神狐疑地注視著陳宮,沉聲問道:“聽聞公臺有一妹名叫陳鈺,現(xiàn)爲李利賊子妻室,不知可有此事?”
“啊?”陳宮聞聲大驚,臉頰微紅,神情頗爲慌亂,眼神飄忽不敢與呂布對視。
“奉先何以知曉此事,難道是曹賊在信中所言?”強行按捺心神,陳宮低聲問道。
呂布臉色甚爲不悅地點頭說道:“不錯。之前我並不知道此事,確是曹操寫信告知實情,否則我至今還矇在鼓裡呢!”
“看來奉先懷疑我陳宮暗中勾結(jié)李利,已經(jīng)不再信任我了。”陳宮滿臉失望地無奈搖頭,悵然若失道:“自從我等離開長安之後,一直寄人籬下,漂泊不定,而今終於打下一塊地盤立足,奉先卻聽信曹賊之言,懷疑我陳宮的忠心。既如此,我沒有什麼好解釋的。還請奉先看在你我兩年多來共患難的情份上,容我離去。奉先好自爲之,善自珍重,告辭!”
說完話後,陳宮當即起身躬身一禮,既而整整衣襟,轉(zhuǎn)身向帳外走去。
“先生留步!”呂布急忙起身,一個箭步追上陳宮。伸手拉住他,表情略顯尷尬地急聲說道:“先生何以忍心棄我而去呢?令妹之事,我已派人多方打探,如今已經(jīng)查清原委,與先生毫無關(guān)係。當年先生爲了搭救曹操捨棄家眷離開中牟縣,留下孤苦無依的老母妻兒和幼妹,此後數(shù)年間杳無音信。
三年前的春天,李利跟隨其叔父李傕征討朱儁義軍,途經(jīng)中牟時聽聞令妹靚麗貌美便將公臺家眷強行擄去,由此令妹不得不委身於李賊。事發(fā)之時公臺尚在兗州暫以棲身。而令妹下嫁李利賊子之際。公臺亦不在長安。故而此事與公臺無關(guān)。倘若先生現(xiàn)在負氣離去,叫我於心何忍哪!
陳宮聞言擡頭凝視呂布,神色平靜如水,沉默不語。不置可否。
眼見於此,呂布頗爲感懷地說道:“兩年多來,全是倚仗先生奔走周旋,我才能暫居兗州安身,不至於流落四方,處處看人臉色行事。此番攻佔兗州,又是仰仗先生多方斡旋,才使得張邈等人與我聯(lián)合出兵,打敗曹操。奪下兗州這塊地盤。若是沒有先生出謀劃策,盡心竭力輔佐,我呂布根本走不到今天。因此,懇請先生留下來助我一臂之力,令妹之事就此作罷。往後休要再提。不知先生意下如何?”
“唉!”陳宮聞言動容,嘆息道:“奉先哪,昔日我棄曹操而去,是因爲曹賊殘暴不仁,心性狡詐多變,實非明主。而後我與奉先結(jié)識於危難之中,卻意氣相投,引爲生平知己。是以縱然奉先身陷囹圄,我陳宮亦是不離不棄,誓死追隨。我確實有一小妹被李利擄走,兩年前更是被李利霸佔爲妻,爲此我義憤填膺,怎奈小妹已經(jīng)委身李利,如之奈何?正因如此,我與李利勢不兩立,甘願流亡四方,寄人籬下,也不願投效在李利麾下。這麼長時間以來,我之所以從不提起此事,並非有意隱瞞,而是無顏提起,唯恐奉先起疑。不料今日反被曹賊藉此陷害於我,事實俱在,我百口莫辯哪!”
呂布輕輕點頭,眼神中僅存的一絲疑慮隨著陳宮的詳加解釋消失殆盡,神情變得開朗起來。
當即他含笑說道:“此事說開便好,確是我誤會先生了。請先生見諒,切不可棄我而去。呵呵呵!”
“承蒙奉先器重,陳宮焉敢不效死命!”陳宮躬身拜道。
呂布聞言大喜,拉著陳宮返回帳中坐下,順勢坐在陳宮身旁,說道:“此番我之所以同意罷兵休戰(zhàn),不單單是爲了曹操送來的親筆降書和袁紹幾次三番遣人送來的勸和書信,而是我同樣有意參加此次中原會盟。
公臺知道我與李利賊子勢不兩立,灞河一戰(zhàn)的斷指之痛至今仍未報仇雪恥。何況,李利賊子數(shù)番羞辱於我,逼迫我答應(yīng)城下之盟,將麾下大將張遼、健將曹性和八百陷陣營拱手送給他。李賊實在是欺我太甚,不報此仇,我還有何顏面立足於世?”
提起昔日灞河之戰(zhàn)和武關(guān)城下之事,呂布滿臉猙獰,憤恨不已,怒火騰騰躥升。
好不容易平復心神,呂布繼續(xù)說道:“所以,此次參加中原會盟纔是擺在我們面前的頭等大事,這等可遇不可求的好事纔是真正不可錯失的良機,至於其它事情盡數(shù)擱置下來,待此戰(zhàn)結(jié)束後再行決斷。
別人不知道西涼軍戰(zhàn)力如何,但我麾下狼騎軍卻與李利麾下戰(zhàn)騎正面交鋒過一次。灞河一戰(zhàn)令我至今記憶猶新,金猊衛(wèi)之驍勇善戰(zhàn)與我狼騎軍不遑多讓,而李利麾下戰(zhàn)將之強悍更是讓我一生難忘。時隔兩年有餘,李利賊子手中實力愈發(fā)強盛,擁兵四十萬,麾下戰(zhàn)騎營便多達七個,每個騎兵都是兩三萬人馬,實力之強令我等難以望其項背。”
說到這裡時,呂布俊朗臉頰上罕見地流露出幾分愧色,低聲道:“單憑實力而言,我軍目前無法與西涼軍正面對抗。即使是我親率狼騎軍出擊,也很難戰(zhàn)勝李利麾下親兵營金猊衛(wèi)。因此,若想報灞河斷指之仇必須藉助中原各路諸侯的兵馬,聯(lián)合起來對抗李利及其麾下西涼軍。否則,即便我們現(xiàn)在奪下兗州,將來也必定是爲李利作嫁衣,早晚會落入李利賊子手裡。
所以,值此關(guān)鍵時刻,還需公臺助我一臂之力,集中所有兵力與中原諸侯聯(lián)盟,而後以泰山壓頂之勢一舉擊敗李利。李利惡賊就像卡在我喉嚨裡的一根刺,令我寢食難安,只要一提起李利惡賊的名字,我便夙夜難眠。惟有和諸侯結(jié)盟聯(lián)手出擊,徹底打垮李利,方可一雪前恥,我呂布才能挺直腰桿做人!”
“這樣啊、、、也好。”陳宮神色微變,稍作遲疑後,輕輕點頭說道:“既然奉先心意已決,我定當竭盡全力相助奉先報仇雪恨。不過,我還想提醒奉先一聲,亂世爭霸斷不可意氣用事,任何事情都要從大局出發(fā),通盤考慮,切莫因一時氣憤便任性而爲。否則,非但對自身不利,還會累及全軍將士,最終一無所得,誤人誤己。”
語氣稍頓之中,陳宮頗爲?yīng)q豫,欲言又止道:“東郡曹操絕對不可輕視,即便他現(xiàn)在已經(jīng)被我等逼到山窮水盡的邊緣,一旦讓他緩過勁來,後果不堪設(shè)想。所以,眼下正是永絕後患的良機、、、哎,既然奉先不想聽,不說也罷。”
猶豫半晌,陳宮還是忍不住想再勸勸呂布,趁勢滅掉曹操。只可惜他說話中察覺呂布面帶慍色,當即輕嘆一聲,不再多言。
“夜深了,奉先歇息吧,我先行告退。”眼看這等情形,陳宮隨之起身一禮,緩緩走出軍帳。
“先生慢走。”目送陳宮起身離去,呂布隨口迴應(yīng)一聲,當即長身而起,大步走進後帳內(nèi)室。
走出大帳之後,陳宮並未立即離開,而是站在帳外側(cè)角處望著呂布高大健壯的身軀進入後帳。隨後他仰頭看著夜空,臉上表情十分複雜,時而擔憂,時而慚愧,時而猶豫。
靜靜站立半晌,陳宮低聲自語道:“呂布雖然孤傲任性,卻勝在心智單純,想做就做不計後果,直率坦誠。而且,一直以來他待我不薄,時常以晚輩自居,實屬難能可貴。只可惜亂世爭雄,此等狂傲不羈的性格終究難成大事,早晚淪爲其他諸侯的刀下亡魂。
此次中原會盟將是對李利妹夫的最大考驗,若能挺過此劫,日後必有一番大作爲;如果戰(zhàn)敗,後果不堪設(shè)想。縱然我陳宮想提前報信,卻又自覺愧對呂布,讓我好生爲難啊!哎,也罷,此次我姑且置身事外,兩不相幫,權(quán)當報答呂布的知遇之恩!”
一聲輕嘆之後,陳宮心事重重地離開中軍大帳,背影略顯佝僂,惆悵而寂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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