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屁孩們穿著開襠褲,左手拎著小馬紮,右手拿著棒棒糖、西瓜、桃子、櫻桃、瓜子之類的零食,坐在大槐樹下,聽住在老槐樹裡的鬼修章爺爺講古。
說起這位鬼修爺爺,生前是一位名醫,善使鍼灸和便宜的草藥——因爲窮,不善使人蔘這種昂貴藥材,窮人們也因爲他用藥便宜,都願意來他這裡看病。章易活了八十多歲,無疾而終,魂魄幽幽離體,還是放不下這個安靜祥和的小鄉村和村子裡的人,便上表朝廷,申請成爲鬼仙。
戶部回覆公文,準許他的要求,贈與一套修行課程。
他只修行了十年就又能幻化出身形,在村子裡行醫治病,白天不能出來,夜裡卻能開門坐診。家裡子孫太多,他特意搬出來,生魂住在老槐樹中,給兒孫們騰出一間房來,現在在家裡當家做主、出門著地人是他的玄孫,雖然不生分,卻也有些隔閡。
鬚髮皆白,和和氣氣的老頭從老槐樹中飄了出來,日影西斜,夕陽的餘暉乃是陽氣下降陰氣上升的陰陽交匯之氣,對鬼修很有好處。
章易笑瞇瞇的看著小胖孩們:“你們想聽什麼故事?”
甩著鼻涕的小屁孩:“聽公主的故事!”
光屁股的小孩:“對!講講玄真公主吧!”
“章爺爺,您活的時間最長,懂的最多,您還去過皇城,給我們講講吧。”
章易心中好笑,這一代代的孩子們問的問題大同小異,當年你們爹問的也是這些問題:“皇城和咱們這兒差不多,街道更寬,更乾淨,房子更大,一家人無論有多少人,都住得下,每人有好幾間屋子。公主住在皇宮裡,皇宮修在半山腰上,山頂上是皇帝陛下的居所,據說白雲掩映下,是一篇茂密的竹林,裡面有很多強悍的野獸,都是陛下的小寵物。”
小屁孩們開始熱烈探討大野獸和其他問題:“爬山多累呀,陛下吃的東西怎麼搬上去呀?”
“你傻吧?皇帝陛下一定有很多家丁,把東西抗上去。”
“你們倆才傻呢!”嗑瓜子的小姑娘手叉腰:“誰都知道陛下是神仙,能飛來飛去,誰用爬山吶!”
“哦,對哦!”
啃桃子的小孩把桃核隨手一扔,抹了把臉:“嘻嘻嘻你們真傻!”
章易垂眸,靜靜的吸收陰陽交接之氣。
“章爺爺,”舔棒棒糖的小孩:“我爹爹說遠方的國家和咱們不一樣,他們那裡的公主不掌權,皇帝每天都在胡作非爲,真的嗎?”
“是的。”章易的記憶幾乎被拉回一百四十多年前,那時候他是中原地區的的流民,祖產被權貴們橫徵暴斂奪走了,自己身無長物,腳下無立錐之地,幾乎要把吃飯的傢什——整套鍼灸針當掉來買饅頭吃,雖然會治點小病,可是同爲流民的隊伍中誰有錢給他呢。
在那時候聽說過武林第一美人文四姐,行俠仗義,揮金似土仗義疏財,經常劫富濟貧,賑濟災民。可是她被官府下了海捕公文,到處都在抓她。
事情從什麼時候開始改變呢?
那位嗜好煉丹的太上皇在全國各地大修宮觀,耗費人力財力,抓勞役,直到朝廷封了一位神仙國師爲止。章易那時候不知道國師有沒有真本事,反正這位國師不好斂財,太上皇也不折騰了。
傳聞中說神仙國師貌若桃花,瀟灑風流,是十幾歲的少年模樣,大概不差。
又沒過多久,太上皇又收了姑蘇巡鹽御史林大人的女兒當義女,封爲玄真公主。據說哪位玄真公主貌若仙子,才智過人,是國師心心念念愛著的美人兒,因爲年幼沒法迎娶,才令太上皇將她接入宮中,以便朝夕相處、兩小無猜。這和老百姓們也沒啥關係,沒有茶餘飯後的生活條件,誰有閒心聊天。章易只是在給人出診時聽人聊起過這些事,聽個熱鬧而已,不外乎說太上皇爲了自己成仙,拿別人家的姑娘討好國師,湊不要臉。
沒幾年的功夫,太上皇白日飛昇,國喪。
有傳聞說太上皇死的奇怪,那誰知道了。
又過了幾年,流民們中有些人分到了土地,有些成了佃戶,還有些人總是居無定所。
突然某一天,天上真的出現了神仙,廣袖一展,把這些流民捲走了。再睜開眼時,看到一片荒涼的土地,神仙們說:“我們建立了一個國家,沒有老百姓,你們是第一批。自己分土地,好好耕種,繁衍。”
然後神仙們就走了,流民們茫然無措的挖野菜、摘蘑菇,拾栗子,挖茯苓,吃了這一頓沒有下一頓。又來了一位妖仙,帶來一個能源源不斷倒出大米的小鬥,指手畫腳的分了耕地,帶來了耕牛和種子,還有一些簡單的工具。
結婚生子,繁衍生息。人口多了,才知道附近也有村鎮,也是一樣被神仙捲來的流民,還有些蒙冤入獄的罪人。
章易這才知道國家真的是神仙建的,五十位神仙師出同門,都是萬壽山五莊觀門人——這可是傳說中鎮元大仙的居所!實際上也是鎮元大仙的居所!所以這國家叫莊國。皇帝陛下是五莊觀的首座弟子,威嚴俊美,學識廣博,舉世無雙,只是建國之後懶理朝政,推給師弟監國。
神仙們真是不食人間煙火,二師弟推給三師弟,三師弟又往下推去,一直推到年紀最小的小師妹也就是玄真公主林黛玉頭上,避無可避,由她來監國。
剛開始時,神仙們很少到處巡視,後來有些地方的宗族把持田地,橫徵暴斂,有些地方的流氓混混爲非作歹,神仙派人來殺了些人,把那些糟蹋女孩子的流氓變成非常漂亮的大美女,隨便光棍、混混做壞事,風氣這才爲之一震。
打板子、流放都不怕!流氓就怕自己變成女人,給了原先的好兄弟,那絕沒兄弟情義可言。
“別的國家是那樣的,那樣不好。咱們莊國多好,家家有飯吃,人人有衣服穿,沒旱沒澇,你們還能讀書習字,這都是公主殿下的恩德。將來要是有出息,還能親眼看到玄真殿下,殿下的姿容舉止…別看我前前後後活了將近二百年,我都說不出。說不出的那麼好看!都要好好學習呀。”
章易心想,聽說玄真殿下最近數年都倦怠理政,這可叫人擔心……現在看來還挺好的,希望能永遠這麼好,太平盛世得來不易啊!咱們莊國從來沒跟人打過仗,連軍隊都沒有。
……上面是新加的……
什麼是仙境呢?
大概是一個沒有時節概念,沒有落花落葉,沒有枯萎腐爛的花園。
風雨霜雪隨著主人的興趣而調節,通靈的小貓小狗和小鹿在草坪上瘋狂賣萌,種在地上的小柏樹一邊背書一邊曬太陽。
看看莊國的皇城吧。
這裡的人無論貧富貴賤,不需要勞作也可以衣食無憂,不受荒旱和疾病的困擾,生的暢快死的安詳,不需要忙碌,單純又美好的吃著想要的美食,穿著舒服的衣服。
花園中有一座宮殿,乍一看高大巍峨,細細的一瞧卻十分精緻,每一塊雕花板上都有典故,那雕工絕非人間之物,若要同類比擬,定然嫌漢八刀粗糲,嫌唐代雕刻技法造作,嫌當今的蘇工缺乏靈動。雕花木板上的梅蘭桃李似乎正在盛開,女子的衣袂飄飄,海浪隱約翻滾,定睛看去時,那貓狗彷彿在搖尾打滾。
晝夜不息的燃著蘭麝,沉香木的光焰如珠,香菸直上重霄九,晚上用夜明珠照明,似與星月同輝。牆壁上點綴的掛畫是九天玄女的佳作,架子上擺著令人匪夷所思的擺件,地上鋪的是織女贈送的地毯。
侍女的身姿婀娜勝過敦煌壁畫上的飛天,一個個素面朝天不失嫵媚,舉止端莊也遮不住風韻。她們庭院中摘著盛開的鮮花,漫不經心的修剪著樹枝。
也有可愛的小孩子躺在石頭上,枕著兩朵大大的牡丹花,睡的露出肚皮打著小呼嚕。
到處瀰漫著安靜祥和與窮極無聊的氣氛,靜謐的花園中只聞鳥喧蟲鳴。
或許太平無事與無聊的要死本就是一種東西。
遠方飄來一朵白雲,雲朵壓的很低,似乎要擦到圍牆上的瓦,站在地上的人擡眼就能看到雲朵上站著的神仙,是穿了一件寬寬鬆鬆的藏藍色道袍的美少年。
姚三郎髮髻上惡意賣萌的插著松針和兩從茉莉花,袖子裡攏著一兜水果。他歡脫的飄進庭院中,按落雲頭,大步走進宮殿中,高聲大笑:“妹妹,怎麼不出門呢?心情不好?我聽說你數十日未曾理政。”
宮殿內高大廣闊,寬敞明亮,兩面牆壁上有著高到房頂的書架,足有十米高,層層疊疊的放著一函函的書、一卷卷的竹簡、一軸軸的字畫、一盒盒的玉簡、一匣匣的龜板。
輕紗帷帳恰當的點綴在柱子旁,南北兩側都有窗子,南邊窗子下是書桌,北邊窗下是牙牀,中間相隔數十米,地中央鋪著厚實柔軟的絲毯,放著一隻香爐。
林黛玉用一條絲帶攏著頭髮,穿了一件半新不舊的白地黃花絹衣裙,斜倚牙牀,靠在柔軟的金絲南瓜枕上,手裡拿著一卷書漫不經心的看著,身旁的小桌上放著半盞清茶,三枚切開去核的紅棗,懶洋洋的搭理他:“嗯,三郎哥哥,國中有什麼大事?”
姚雲旗笑嘻嘻的湊上前,著迷的看著她看書的樣子:“沒事兒啊。”啊!妹妹真好看,看書也好看,吃飯也好看,睡覺也好看,發脾氣也好看。做了幾百年恩愛夫妻,我還是覺得臉紅,嘿嘿。
林黛玉依然懶懶的,語氣輕柔又慢悠悠:“這便是了,既然沒事,那就垂拱而治天下,理政做什麼。二師兄幫我制定了完美的法律,我制定了完美的制度,莊國縱橫八千里,哪有一個地兒需要我親自過目呢?”
“我呀!”
她嫣然一笑,終於擡眼看了他一眼,輕輕摘掉他頭髮上的松針,留著茉莉花:“你又去哪兒了?”
“路西法又弄出來一種毒蘑菇,吃了之後可舒服了,我去瞧了瞧。”
林黛玉的臉色微沉:“哼,凡人飲苦食毒,難不成你在懷念凡間生活?”雖然那些毒蘑菇不會吃死神仙,只是修行不好的地仙、妖精們的致幻小零食,可她不喜歡,聽著就覺得不好。
姚三郎慌忙解釋:“四姐盛情相邀,我不好拒絕嘛,她吃多了滿地打滾傻笑,去樹林裡和大猩猩擊掌,我得看著她呢。怕你生氣,我一口都沒吃,我乖不乖呀~外面風景甚好,咱們出去走走吧。”
把書放在旁邊,兩根小蔥蔥白一樣的指尖兒夾著他的袖子,把他拉到牙牀上:“外面的風景千年如一日,早就看膩了。”
她嘟了嘟嘴,抱怨道:“凡是我喜歡的事兒,賞月觀花,品香撫琴,吟詩作賦,讀書習字,對弈女紅,都變得越來越無趣啦。原本處理些政務,足以打發時間,現在也沒事兒了。我也不能日復一日的閉關修煉呀!”閉關只是跳過一段又一段的時間,煉丹還沒仔細學過……也不想學。世間所有的書,我都看過啦,正楷吏篆無不精通,寫了幾千首詩,這些事不再新鮮有趣。
姚雲旗撓頭:“我覺得都挺有意思呀。”
窗外忽然有人說話:“越容易得到的,越不被珍惜。月沒了陰晴圓缺,花沒了花開花謝,茶不分時節,所謂‘生有涯而知無涯’變成了‘知有涯而生無涯’,當然無聊。”
林黛玉攏著頭髮站起來,稽首道:“木策師兄說的很是。”
走進來的,是個劍眉朗目、一臉正氣、身高七尺的青年,穿了一件淺灰藍色的長袍,頭上挽著玉簪,腰繫玉色絲絛。木策道人對懶洋洋癱在牀上的師弟和規規矩矩穿著衣服挽起長髮的小師妹點點頭:“師妹,我問你。
爲什麼要食不厭精膾不厭細?
爲什麼要鑽研上百種酒類?
並一一匹配上有趣的杯子?
爲什麼要研究糖果染色拉花?
爲什麼要對果凍精雕細刻?
爲什麼要研究烤肉的十六種烤法?
十六種不同材質的煎鍋和八種食用油搭配出的數百種搭配方式,用來煎豆腐有什麼差別?
爲什麼要開會探討蜂蜜烤雞翅如何劃刀口更好吃?
從五個角度對比隕鐵菜刀和精鋼菜刀切出的羊肉卷的優劣?”他氣勢滔天,兩片薄脣像諸葛連弩一樣biubiubiu的吐出這些問題。
黛玉小公主沉默了一剎那,吐槽道:“師兄和我乾孃的關係真好啊。”整個莊國只有她在做這些事,你舉的栗子都是她的糖炒栗子!
木策擦擦嘴角,淡定的擺擺手,走到在牙牀旁邊坐在搖椅上:“我也覺得太無聊了,自從三郎洗心革面重新做人之後,山上寂寞的很吶!師妹~你要不要發動戰爭?把九州四海都歸攏在你的統治之下,怎麼樣?讓我想想那話該怎麼說呢……讓所有異教徒都沐浴在三清道尊的榮光下?好奇怪。”
林黛玉沉默的坐在旁邊,有些話她不方便說出口。
不方便說出口的話,一定不是什麼好話,幸好有一個心有靈犀一點通的丈夫代勞。
姚三郎歪歪斜斜的躺在牙牀上,翹著二郎腿,斜眼看他:“師兄吖~你愛造謠就儘管去造謠唄,誰把你舌頭繫了個蝴蝶結嗎?折騰黛玉幹什麼?打著三清道尊的名義幹這事兒,你真不怕遭天譴?”
木策肅然:“你以爲我和那些散佈謠言,說家長裡短的長舌婦一樣嗎?”
造謠之後一點成效都沒有,僅僅是爲人所知,那很沒趣噠!鼓動脣舌必要有成果,小到討厭的人被吊起來打,大到摧毀一城一池,都很有趣。
黛玉未語先笑,轉頭吩咐道:“小嬋,把‘無意義的讖語’那函拿過來。”
“是,殿下。”侍女快步走來,拿了一隻木函。
高一寸,寬三寸,長五寸的小木函中滿是劣質小紙條。
木策興致勃勃的看了起來,只看了兩眼就失去了興趣,這上面用強行押韻但不太通順的句子寫著【三月三,公主誕,望西南,拜北斗,驅百病,得長生】
【花開十月,殺盡百花……見者傳三人,可免災禍】
【菩薩出世,普濟蒼生,苦海無邊……】
“低劣的謠言。”木策嘆了口氣:“有沒有那種有意義的讖語?”
“有的。”黛玉微笑道:“那些人已經按律定罪。”讖語通常用來謀反,不明白凡人爲什麼要妄圖推翻仁慈的神仙的統治,但是的確有,有不少。
姚雲旗想起自己小時候因爲他胡說八道被多次暴打,頓時不爽:“聽說最近流行‘身無分文+封印法力+遵紀守法+生存大挑戰’,你要不要去試試?”他使勁對老婆拋媚眼。
黛玉也很贊同,讓木策師兄去‘爲禍人間’,或許會對朝代的推進有些好處。
現在的九州大地,除了莊國治下風調雨順國泰民安,除此之外的很多地方都陷入了荒旱/暴雨和昏君權臣等災害中,有些國家氣數已盡,改朝換代在所難免。若是慢慢耗盡最後這些氣數,要經過許多年的衰敗,有許多百姓被權宦盤剝凌虐,有許多生離死別,麻利的換了朝代倒是一件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