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開始下的時候, 蹙楚仍在街上。
人流如梭的街頭,她顧不得人們的目光,她只想逃, 拼命的逃。速度總是可以令人暫時忘掉痛苦。
可痛苦, 真的能忘掉麼?
也不知是雨水還是淚水, 鹹鹹的夾雜著說不出的苦澀。28年的記憶被翻牌, 原來自己28年都白活了!我其實只是個瘋子?
被撞破了頭的瘋子?
就連阿媽都是別人的阿媽?!沒有人肯相信我!白澤與火狐欲言又止的樣子, 面癱沉默的垂下頭凝視著手的樣子,一幕幕在眼前閃現不停。
“啊!我不是瘋子!我沒有病!”,瘋狂地大呼, 只爲了宣泄這一刻心中的壓抑。
也不知跑了多遠多久,直到沒法呼吸, 蹙楚終於停住腳步, 然後就蹲下/身子, 放聲大哭:“阿媽,我真的是你的女兒!誰能告訴我,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雨越下越大,像是誰不小心打翻了王母娘娘的琉璃盞,“嘩啦啦”兜頭而來,淋溼了頭髮,心也跟著潮溼起來。
冷。
不知何時, 太陽跌落到山後, 夜忽然而至, 可雨還沒有停。
這場雨, 彷彿永遠也不會停。
雨水混合著淚水, 令蹙楚在這樣一個夜裡,孤獨入了骨。她蜷縮著躲在角落裡, 北城那麼大,可何處纔是自己的家?!
頭上的那方天,卻不在流淚。
是雨停了麼?蹙楚仰起頭,立刻就看到了一把傘。
一把黑色的傘,是那種純粹的黑,就像夜色。傘拿在一個男人的手裡,男人也是一身黑衣。
蹙楚挪挪身子,躲開那把黑色的傘和那個黑色的男人。
他緊跟著,像一個冤魂,似乎想用這把黑色的傘,困住蹙楚。
“你是誰?”,蹙楚問他。
他目光彷彿很遙遠,聲音卻出奇的好聽:“這麼大的雨,你不該在這裡”。
“那我應該在哪?”,蹙楚淚突然就流的更快更多。
“家”,他說。
“我沒有家”,蹙楚低下頭,那個家還是自己的家麼?那些人,還是自己的親人與朋友麼?突然想起面癱那麼長久地望住自己的眼,可他說的話,真是令人傷透了心。
“我可以坐下來麼?”,他問。
他穿著一身筆挺的黑西裝,看樣子價格不菲。可地上滿是雨水泥水,他卻那麼毫不在乎的坐下來,手裡依然撐著那把黑色的傘,他說:“給你講個故事”。
蹙楚沒有拒絕也沒有接受,她甚至根本就不認識他。
可他卻幽幽的開了口,說:“有一日,阿難對佛祖說:‘我喜歡上了一個女子’。佛祖就問他:‘你到底有多喜歡那個女子?’。阿難回答:‘我願化作石橋,受五百年的風吹,五百年的日曬,五百年的雨打,只求她從橋上走過……’”。
蹙楚擡起眼看他,嘆了口氣,說:“這是佛經裡的故事,我很早就聽過,可當時覺得沒什麼,爲什麼現在聽起來,那麼悲傷?”。
“這個故事本就悲傷”,男人說。
“也不見得。或許阿難覺得愛一個人付出就會很開心。就算阿難只爲了那一刻的相遇,而註定與風雨廝守,我卻依然相信,他不會後悔”。
“是啊。如果一輩子能遇到個願意爲她/他付出的人,就算永受輪迴之苦,也是值得”,他說。
“可惜,那些都只是美麗的愛情故事。故事終究只是故事。現實太殘酷,哪有那麼多山盟海誓,永結同心”。
“可是,故事還沒有講完”,那男人說。
蹙楚抹一把臉上的淚,淚就要乾了。
“現實的確很殘酷,可殘酷的現實中未必就沒有感人的愛情故事”。
他微瞇著眼睛,緩緩開口:“曾有個窮小子,心裡有個不切實際的夢,他希望寫出個動人的愛情故事。他甚至,爲了自己的想法,激/動萬分”。
“日夜的寫,就連走路的時候,都在揣/摩細節,可惜這些都幫不了他。雖說藝術源於生活卻又高於生活這句話有點老套,但有時候老套的,也許恰恰是真理”。
“他不知道該怎麼將心裡片刻的感動付諸筆端,凝結成一個個觸動心靈的文字。一次次的將稿子寫了撕,撕了寫,窮小子幾近瘋狂”。
“大年三十的時候,他被房東趕了出來。有時候現實,真實得格外殘忍。窮小子付不起房租,所以這個大年夜,他註定只能在街頭流浪”。
“後來呢?”,蹙楚被故事吸引,不得不說,他是個很好的說書人。
男人接著說:“夜風很冷,這個夜不會因爲窮小子的流落街頭而變得溫暖。他蜷縮在牆角,雪花從天上飄下來,沒有踏雪尋梅的風雅,他的手,就要凍僵了”。
他停住,壓壓眼簾:“你看,有時候風雅,只能出現在紙上”。
“後來呢?”,蹙楚問他。
“後來?就在他快要凍死的時候,一塊烤紅薯出現了”。
“紅薯?”,蹙楚撲哧一聲笑了。看來,有時候踏雪尋梅神馬的,都比不上大冷天的一塊烤紅薯。
“紅薯當然不會長腿自己個兒走出來,所以紅薯是在一雙手裡”。
“誰的手?”,蹙楚問他。
“當然是個女孩子的手,你可以將這個女孩子想象成他的任何人,他們的過去或許有很多種說不清的瓜葛。反正這種時候,總會出現這麼個姑娘的”。
“你這樣,可不算個好的說書人哦”,蹙楚苦笑。
他定定的望住她,幽幽道:“有時候,都說出來,就不美了”。
“好吧,我妥協。我已經大概猜出了後來的事。一定是美女救英雄?然後發展出一段愛情,或許刻骨銘心,或許轟轟烈烈,或許分,或許合”。
蹙楚頓了頓,接著說:“還不都是分分合合”。
她已經猜到了故事的走向,甚至覺得故事聽起來很耳熟。
“也許”,他深深的望住蹙楚,那樣一雙眼,星辰般閃亮。
“窮小子很喜歡石橋的故事,或許他只是希望,有一段那樣美好的愛情發生。可惜就像所有的狗血劇,他們最終還是礙於種種壓力,分開了”。
“哦”。
“女孩說自己一直在父母的呵護下長大,她不敢想失去他們的庇護自己該怎麼生活,於是在愛情與現實面前,她選擇了現實”。
“說來說去,還不是證明,現實裡沒有那種美好的愛情”,蹙楚有些失落。
他卻站起來,收了傘,雨不知何時已停了,他目光遙遠得似乎到了天邊:“窮小子也傷透了心,分手後努力找工作養活自己,並堅持寫作,機緣巧合下認識了些文學上的朋友,他只爲了證明給女孩和她的父母看,他沒有她,也可以活的很好。”
”。
他深吸口氣,說:“那些文學上的朋友幫了他很多,其中就有個特別談得來的朋友,後來他們一起合作,寫出了《化身石橋五百年》”。
“原來你講的是林曙光的故事!”,蹙楚豁然起身,她終於想起爲什麼這個故事聽起來如此耳熟。
“是的,是林曙光的故事”,他瞇起眼,在夜色中看起來,他似乎是一團謎。
“你既然知道林曙光的故事,一定也知道秦諾寫的那本《我願化作石橋》”,蹙楚掩飾不住激/動的心情。
他點頭。
“可惜你不是秦諾”,蹙楚目光暗淡下來。
“你很想見他?”。
蹙楚點頭,又搖頭,想了想才說:“我心裡也有個故事,可惜我寫不出來,也許有一天我見到他,會把這個故事告訴他,希望藉由他的筆,寫出那個故事”。
“那個故事很美?”。
蹙楚搖頭。
“那個故事很悽婉?”。
蹙楚再度搖頭。
“那個故事也許根本稱不上一個故事,因爲我不知道,故事裡的男主角到底是不是他?甚至不知道他到底在想什麼,我更不知道故事最終會走向什麼樣的結局”。
“每個故事的開頭,都是差不多的,可每個故事的結局,卻沒有人猜得到。但不能否認的是,無論故事最終走向什麼結局,畢竟存在過,並且在心中留下永不磨滅的印記”,他說。
“如果,我一開始就知道了故事的結局,是不是不該陷進去?”,蹙楚問他。
“這件事,要問你的心”,他瞇起眼,也不知在想什麼。
蹙楚沉默下來,她不知道自己的結局,甚至不知道,屬於自己的故事,什麼時候開了場。
“你會去麼?”,他突然問蹙楚。
“嗯?上哪去?”,蹙楚一時摸不著頭腦。
“十三號,去北城圖書館,秦諾的簽名售書會”。
“當然了,你也會去麼?”,蹙楚問他。突然想起當初與面癱約好,十三號一起去看秦諾的簽名售書,心也就莫名憂傷起來。
他已準備走了,走出了幾步卻又回過頭來,將黑色襯衫的領子豎起來,黑色的西裝,黑色的襯衫,就像要去參加一場葬禮。
“我當然會去。希望你也會去”,他幽幽地嘆了口氣,說:“其實,故事並不是到這裡爲止”。
“那後來呢?你知道?故事的後來是什麼?”,眼看著他已走了好遠,蹙楚不由大聲問他。
他腳步不停,低低地說:“後來的故事,你總會知道”。
可惜,不知何處在放禮花,巨大的禮花,絢爛極了,在雨後的夜空中留下片刻輝煌,將他說的話也散在風裡。
蹙楚愣愣的站在原地,這男人就像從黑夜深處走來一般,現在又回到了黑夜深處。
十三號,就要到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