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和五年,正月裡第三場大雪紛紛揚揚落下的時候,洛城五萬禁軍連夜點兵,以“誅殺奸妃,清君側,起兵勤王”之名,趕往京城。
四萬禁軍留守大營,另擇三千前往番谷窪地,星夜兼程不可有誤。
次日正午,三千禁軍即到了番谷窪地,番谷極廣而深,遠遠便見毒瘴縈繞,山谷與山頂之間的迴旋風讓毒瘴久留不去,實爲棘手。
與此同時,五萬禁軍也已經距離京城不遠,馮宇特命人將動靜放大,越大越好,消息很快便傳到了皇宮,皇城之中,神武軍與姚家兄妹霍然變色。
慈榮殿裡,僞裝成藥童的馮九玉目眥盡裂,站在牀帳之外,往裡面遞送著藥膏。
牀帳之內,不時傳出的痛苦抽氣聲,是這殿中唯一的聲音。
太醫又熬好了藥汁,搖搖頭嘆道:“魏嬤嬤,請太后再將這碗藥喝了,散去體內溼寒之氣。手指裡的針已然取出,纏上藥膏就好,只是不可用力,當心傷了經脈,日後雙手怕是不便。”
魏嬤嬤小心翼翼地上藥,聞言哽咽道:“知道了,有勞太醫。”
爲了取針,馮九卿昏昏醒醒過了半日,喝了不下四碗藥才終於舒坦些,這會兒隱約聽到外面的聲音,四肢百骸雖無一處不痛,可頭腦反而異樣的清醒。
“九玉,外面的情況,怎麼樣了?”
馮九玉動作微頓,擡頭看看站在陰暗角落裡紅了眼睛的齊尚,順了口氣,不緊不慢道:“他們才籌備登基大典。”
登基……
“連玉璽都沒有找到,就這麼迫不急待,”馮九卿滿頭大漢,雪白的脣牽出一絲嘲諷笑容,“那邊關有消息傳來嗎?”
馮九玉沒有回答,馮九卿嘆道:“還是沒有消息。”
“沒有消息,也許就是好消息,”忽地,嗓音幼啞的齊尚從角落裡走出,腫 脹的眼不知何時哭過,紅意未減,但目光卻比前日越多沉靜內斂,卻又彷彿按壓不住怒火,下嘴脣上都是牙印,“也許是凱旋的加急快報,所以纔會推遲。”
凱旋不比急報,慢一些也是情有可原。
馮九卿目光一動,聽見太醫喜悅的聲音,“皇上此話有理!定然是大軍凱旋了,只要再等等,等過幾日,也許王爺就回來了!”
他們篤定,只要攝政王回到京城,什麼勞什子神武軍,都沒有半點反抗之力。
唯一麻煩的,是能控制整個京城的毒。
馮九卿扯了下嘴角,用手背挑開簾子,睨了眼齊尚,“皇帝這聲音可不成啊,後日還得去行政殿說話,半點氣勢都沒有怎麼行?太醫,給皇上開一濟潤喉丹吧。”
馮九玉問:“阿姐也要上殿嗎?”
“去啊,爲什麼不去?”馮九卿想笑,張口卻輕嘶了兩聲,看得魏嬤嬤又心疼不已,她卻不以爲意道,“皇上,留得青山在不愁沒柴燒,當務之急是要保住性命,這江山依舊是你的。”
齊尚何嘗不知道這個道理,可他就是不甘心。少年的倔強彷彿不合時宜地迸發出來,齊尚紅著眼睛,拳頭死死捏著,半晌不語。
馮九卿也沒有再言,她沒有多少力氣了,現下只想好好睡一覺,補回自己流逝的精氣神。
慈榮殿中,靜謐的氣氛裡,就連風聲都學會了偃旗息鼓,只有陽光熱烈,穿透琉璃瓦,將藥煙照出行跡,圍著破碎的紗簾飄動。
太醫悄無聲息地將藥丹留下,按了按馮九玉的肩膀,低聲道:“走吧,我們不宜久留。”
留得太久,下次怕就不是他們進來探病了。
馮九玉點頭,將藥箱打開,從裡面拿出幾個已經冷了的肉餅放下,慢慢同太醫退出了內殿,深深低頭,露出易容後的額頭。
人走之後,齊尚才悄悄兒打開簾子往裡看,只看到趴在被褥上的馮九卿露出一隻手,臉偏向另一邊,只看到那鋪陳開的頭髮,像剛從水裡撈出來似的。
狼狽,悽豔,死氣沉沉。
魏嬤嬤深吸口氣,對齊尚搖搖頭,帶著人慢慢走出去,讓他在外歇息,自己將肉餅拿進小廚房溫熱。
齊尚目不轉睛地凝視著凋謝的紅梅樹,轉身又走了回去,坐在牀邊拿起那纏著布條的手看了許久。
柔弱無骨的手指上出了銀針扎出的傷口,從手臂到手心的鞭傷,還有凍瘡和青紫淤血,很難看,根本沒有當日那輕捏他臉頰時候的柔嫩光滑,傷痕累累。
九歲生辰之後的四個月、永和四年與永和五年的過度伴隨著讓他一生難忘的沉重,那場數十年未曾見過的大雪,深深地映在了他的眼裡、心裡。
許久,他終於忍不住,縮在牀邊,捂住嘴巴,泣不成聲。
柔和日光慢慢染上暖意,晌午過後,魏嬤嬤拿著肉餅來到門外,頓了片刻,又收回腳,侯在門外不曾動彈。
她目不轉睛地看著那株紅梅樹,突然像是發現了什麼,眼波微動。
原來在那掛滿冰棱大雪的樹丫上,兩隻小小的紅梅花骨朵兒,像個嬌嫩而堅韌的嬰兒抱在一起,迎著日光靜靜綻放。
至夜三更,馮九卿終於慢慢醒了過來。
太醫下了重藥,她身上的熱度已經退了下去,也才發現身上竟然多了件極厚的大氅,手腳雖然還是移動得戰戰兢兢,卻不止於像白日一樣動一下便痛入骨髓。
她按著枕頭起身,腰間一動,才發現有人正靠著她的腰背睡著,少年睡著時候纔會真的像個九歲孩童,馮九卿伸手摸了下他的腦袋,輕悄悄地將大氅蓋在他身上,起身來到桌子前。
銀鏡上清晰地映出她蒼白的臉色,她拉開衣襟看了看,纔看見胸口與肩膀上留下的傷口,就像巨大的蜈蚣爬在上面叫人頭皮發麻。
馮九卿打了個寒顫,想了想,拿起盒子裡的胭脂……
第三日,天色大亮。
齊尚打了個哈欠,還未睜開眼睛,便聞道一股好聞的肉味,鼻子就像小狗一樣動了動,豁然睜開眼睛。
面色紅潤、身穿綵衣的馮九卿拿著肉餅在他面前輕晃,挑眉調侃,“皇帝還不起來,母后可就不給你吃了,還要睡?”
明媚的笑容讓齊尚愣了片刻,而後才蹭地起身,“母后,你好了?”
“噓,”馮九卿捂住他的嘴,下意識往外看了看,“別叫外面聽見,先吃東西,吃完了我告訴你一件事。”
“什麼事?”齊尚拉下手臂,眼睛發亮地看著她。
馮九卿抿脣一笑,低聲道:“外面有人在說大軍凱旋的奏報入京,尚兒,你齊叔伯回來了,馬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