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放被這突如其來的“驚喜”嚇走了半條命，哪裡還記得自己剛送進裡面的兩個人，等他反應過來後又想反正裡面還有一個時辰不急。
的確不急，青九走進宮殿的時候，魏嬤嬤正在休息。
她睡得很沉，就像一個大限將至的老人。青九的母親還好好活在世上，但魏嬤嬤卻已經老得不成樣子了，她們明明是同齡人。
本就蒼老的身體經過劇毒的侵襲，誰都知道，她已經活不長了。
她代替自己留在皇宮，照看皇帝，算是安撫皇帝的情緒，雖然可以頤養天年，但實在太過寂寞了。
“嬤嬤？”青九坐在她牀邊，淚盈於睫地看著這個白髮蒼蒼的老人，這個從小陪著自己長大的婦人，眼睛又有些泛酸。
真的，彷彿一個眨眼，時間就過去了，嬤嬤也快去了。
魏嬤嬤聽到了她的聲音，好像專門等著這一刻，迴光返照般很乾脆地睜開了眼，視野中灰暗漸漸散去，那張熟悉的面孔逐漸清晰。
“太后？”魏嬤嬤睜大了眼睛，還以爲自己是在夢中，眼睛一眨不眨，想要坐起來，身體卻怎麼也動不了。
忽地，素玉伸手，將她扶起來，靠在了自己的肩上。
魏嬤嬤這才發現自己身後竟然也有一個人，那俊逸明亮的男人跟他離開皇宮的時候一樣好看，卻似乎又成熟了更多。
“是……是明王殿下？”哽咽的聲音驀然大了，魏嬤嬤皺巴巴的眼皮下倏地滑出兩行老淚，“嬤嬤我是在做夢嗎？真好啊，臨了臨了，還能看見故人。”
這話說得透骨酸心，青九不忍卒聽，素玉擡起她的手，輕握了握，“嬤嬤，是我們，我帶九兒溜進皇宮，來看你。”
也是來送她。
魏嬤嬤驚了一下，眼睛瞪得更大，這才突然看見青九那身宮女衣裳，頓時喜極而泣，“是九兒，啊！是九兒！我以爲再也看不見你了，你回來了，你是來送嬤嬤最後一程是不是？九兒……”
青九深深呼吸幾口，才揚起笑容，“是我，嬤嬤，我回來看看你。”
“回來就好，”魏嬤嬤慌忙地往外看了看，腦子似乎已經不怎麼清楚了，說話也顛三倒四的，“有人發現沒有哇，有人沒有哇？沒有人就好，喝茶，有茶的，就在桌子上，你看那。”
她不剩多少時間了，那毒是最大的推手！
青九同素玉對視一眼，眼中默契地閃過了什麼，陰鬱得很。
隨即，青九迅速斂去情緒，坐得更近了些，親暱地拿起她的手放在自己臉上，“九兒不渴，九兒就是回來看嬤嬤的，看看嬤嬤這幾年過得好不好？吃得怎麼樣，下面人有沒有每天逗你開心。”
魏嬤嬤不意外地被轉移了話題，樂呵呵地笑道：“好的，嬤嬤過了幾年的‘假太后’，有人天天給我講笑話，啊，對了，還有雪兒，雪兒天天來看我，真的……平常人，有幾個能過得跟我一樣好啊，都是託小姐的福。”
“小姐”，這也是二十多年前的稱呼了。
青九霎時間有些不知道該怎麼接話，所幸魏嬤嬤卻又迷糊地將目光投向了素玉，笑得跟孩子一樣單純，“明王殿下，小姐又變得跟以前一樣開心了，殿下好，真的好，謝謝，謝謝啊。”
兩句“謝謝”，沉重如山。
素玉勾起嘴角，“是我要謝謝嬤嬤，嬤嬤把九兒照顧得很好，又把九兒親自交到我手裡，謝謝嬤嬤。”
“殿下的謝，我當不起的，”魏嬤嬤突然走了走神，不知想到了什麼，又喃喃道，“當年九兒以爲殿下出徵死了，夜裡偷偷蓋著被子，哭了好久呢，從那時候，我就知道，咱們九兒，真的喜歡你啦……”
“這皇宮啊，小姐不喜歡，殿下帶她離開，小姐喜歡，嬤嬤也高興，真的高興，去地下也高興。”
……
魏嬤嬤說著說著，又走了神，就這麼斷斷續續地說了小半個時辰，都是些陳年舊事，走馬燈一樣在他們面前一一閃過。
原來當年還有那麼多的秘密，原來當年在盤觀者的眼中，他們是那麼護著對方，原來當年情愫早定，卻連他們自己都不知道。
當年一一回溯，開心的不開心的都成了人生，她念叨完了整個人生，才發現面前的人早就淚流滿面，可再要說什麼，卻沒力氣了。
哭什麼呢？她這輩子過得大富大貴，有皇帝養著，后妃敬著，臨了中毒又算什麼呢？本來嘛，就已經快走了，她不在乎了。
只是這麼多年過去啊，她是真 覺得到時候了。
最後能再見九兒一面，夠了，心願已了，便算是滿滿當當的足夠了。
“你們好好的，好好的，要兒孫滿堂，白頭到老，好好的啊……殿下啊，謝謝你啊，快帶小姐出去吧，這裡人多，不安全，我累了，想休息……”
不知什麼時候，天色漸暗，時間流逝得無聲無息，魏嬤嬤閉上了雙眼，安安靜靜的，帶著滿足的笑，最終也沒有再睜開眼。
青九呼吸一滯，“嬤、嬤嬤？”
素玉也察覺不對，忙將人放下，試探鼻息之後，手指微緊，“……沒有呼吸了。”
“不，這……怎麼會呢？我就是過來看她一眼啊！”青九驚惶地搖了搖魏嬤嬤，“嬤嬤？嬤嬤你醒醒？嬤嬤！”
素玉看了眼門外，暗沉的光線照不出任何人影，大雪瀰漫，烏壓壓的天空像是墜著什麼，暴風雪即將到來。
他將青九抱了起來，將她按進懷中，“別哭，九兒，嬤嬤心願已了，她去得很安詳。”
青九壓抑著哭聲，就像嗚咽的小獸，許久方纔停住了聲音。
“是毒，”青九擡起頭，雙手捏得死緊，咬牙切齒道，“是毒！”
素玉擦乾她的眼淚，“天黑了，我們就去立政殿。”去問一問，這是什麼毒，然後再去查一查，是誰下的毒。
他們不該碰魏嬤嬤，素玉，摟住他，目光定在魏嬤嬤帶笑的、蒼老的臉身上，腦海中不停閃過薛世的話，眸中越來越冷。
他們等了不久，薛放便回來了，一場莫名其妙的誤會耗費了太多精力，青九隨手端著個藥碗走了出去。
雪已經越來越大了，今晚整個京城都註定是黑暗的，素玉走了幾步，忽地腳步一頓，擡頭看了眼那宮苑的牆壁。
片刻後，他又低頭，像是什麼都沒看見一樣，慢慢跟上青九。
不到半個時辰，古衣回到了宮殿，在衆人驚訝中，發出了一聲悲蹄。
魏嬤嬤，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