羊得容這幾天心情特別好,他正在陪江尋父玩智力遊戲。正好她想一個人出來走走。
在水霧的沐浴中,在野鳥斷續(xù)的歌聲中,她想起了自己的身世,想起過早就離開她的母親。
母親白裡鴻是上海人,曾就讀於上海音樂學院,不但能歌善舞,容貌也出奇地美,生就非凡的氣質,和一副高知子女的傲骨。本來,她該有著美好的前程,幸福的未來。不料世事變幻,父親一夜之間變成了爲社會不齒的人,並很快被押送到這個山區(qū)裡來勞動改造。白裡鴻和現(xiàn)在的江憶葦一樣,也過早地失去了母親,從小與父親相依爲命,爲此,她不得不中途輟學,跟隨父親一同來到了這個區(qū)小市裡。他們被安排在這個山區(qū)市裡最偏僻的一個小山村落戶,開始了一種山裡人的生活。
父親因爲不適應農活,文弱的身體又哪裡經(jīng)受得住命運的這般打擊。兩年以後,他就病倒不起,離開了人間。臨終前,他把女兒交給了平時與女兒來往較多的山村青年江有魚,要他好好地照顧她。
江有魚是本村青年中最出色的一個,當然這種出色並不是力氣特別大,體格特別強壯,家裡特別有錢,他雖是山裡人,卻長得並不黑,眉清目秀,聰明,會體貼人,而且,他還拉得一手絕妙的二胡,讓白氏父女倆刮目相看。白裡鴻當然是喜歡上了他,兩人常聚在一起。白裡鴻還教了他許多音樂方面的知識,使他的音樂才能大有長進。白老頭病逝的第二年,兩人就在村子裡簡簡單單又熱熱鬧鬧地舉行了婚禮。江有魚一家對這位又便宜、又漂亮,像是從天上掉下來一般的媳婦好不歡喜。山村裡的農民們對她也極好,雖然白氏父女是黑五類分子,但這個高高的山村裡,民風淳樸,大家都可憐著他們,處處關照著他們。現(xiàn)在,這個皮膚白嫩、美貌驚人的上海小姐做了江家的媳婦,大家又是羨慕,又是歡喜。
春去春回又一年,白裡鴻生下了一個漂亮的小女孩。這女孩長得像是與母親從一個印模子裡印出來似地,就是現(xiàn)在的江憶葦。
憶葦五歲那年得了一場大病,從赤腳醫(yī)生轉手到鄉(xiāng)衛(wèi)生院,據(jù)說是沒什麼希望了。江有魚和白裡鴻賣掉了家裡所有值錢的東西,把女兒送到了市醫(yī)院。市醫(yī)院說這病治是能治的,但開支至少在千元以上,讓他們考慮考慮。一千多塊錢在當時簡直像是筆天文數(shù)字,但白裡鴻堅持要把女兒治好,就讓憶葦住院了。她守在憶葦身邊,並讓江有魚回去找親朋好友借錢。江有魚找所有的親戚朋友,只借到一百來塊錢。把錢交給妻子後,自己就去一家採石場賣苦力去了。女兒在一天天地好起來,而白裡鶇卻度過了一生中最痛苦、最辛酸的日子。至仿,她仍覺得母親能夠度過難關是個不解之謎
。
兩個月以後,憶葦出院回了家。而白裡鴻卻一天天地憔悴下去,最後也病倒在牀上,因爲家裡已經(jīng)洗劫一空,親友處能借的早已借過,已沒有可能再化錢治病了。而白裡鴻也堅持要江有魚不要再去借錢,只要他把女兒養(yǎng)好、帶大。這樣,她的病一天重似一天,半年後就拋下丈夫和女兒顧自與父親團聚去了。
水霧漸漸迷漫開來,她覺得母親當年的痛苦也是這樣的漫漫無邊。外公、母親的一生都是那樣的坎坷、不幸,還有現(xiàn)在的她,竟然也會是如此的坎坷,真是世界上最不幸的人了。想到這裡,忍不住潸然淚下。
江憶葦今年已三十七歲了,雖然她看上去仍然又年輕,又漂亮,可畢竟是三十七歲的人了。像這樣的年齡,人們通常是事業(yè)上初露端倪,至少家庭是幸福美滿的。可她呢?想想看吧,自己的現(xiàn)狀是多麼與衆(zhòng)不同,多麼不應該的與衆(zhòng)不同啊!
喬詩隱離開她已經(jīng)好些年了,不知爲什麼,她總覺得他會在某個黃昏裡,穿越綮雲(yún)江上神秘的水霧,來到她的面前。
從時間上說,她和喬詩隱相戀的時間短,和羊得容的時間要長許多。許多事情就是這樣的奇怪,在她心目中,喬詩隱卻佔據(jù)了更重要的位置。也許,是因爲喬詩隱在她孤寂的歲月裡給了她一種突然的、巨大的幸福,也許,是因爲喬詩隱和她已不只是一般的戀情,他們有了更深的關係。他們雖不是夫妻,可是卻比夫妻感情更熱烈,更深厚,而且已經(jīng)有了愛的結晶。
江尋父長得很漂亮,也很聰明,活脫脫是一個喬詩隱的化身。江憶葦把全身的心的愛都傾注到了他的身上,每天只要能看到這個寶貝兒子,就好像又看到了她那個神秘而來、神秘而去、帶著傳奇色彩的情人。
羊得容和她同居了好些年,形同夫妻,卻沒有去履行法律上的手續(xù)。江憶葦是無論如何不願去辦手續(xù)的。因此,這樣的一個三人家庭,在別人看來,真是稀奇又稀奇、古怪又古怪。
對於這種現(xiàn)狀,羊得容當然是很不滿意的。不僅是對這種不倫不類的“夫妻”關係,還有那個多餘的孩子。如果沒有這孩子,他們倆將會自由自在地生活在愛情裡,什麼拘束都沒有,什麼障礙都沒有。可是這孩子偏偏誕生了,他從一開始就逃脫了死亡的魔爪,現(xiàn)在顯得生機勃勃,充滿生命力。他長得像喬拜倫,舉手投足像喬詩隱,據(jù)說腦子也像喬詩隱樣聰明。——這孩子是個影子,是那個已經(jīng)不存在的喬詩隱的影子,也是影響他們愛情生活的影子!
更要命的是他的名字,也虧江憶葦想得出來,竟然叫尋父!
想想看吧,父親尋回來後,那還有我羊得容的位置麼?你每天都在“尋父”,不就
等於每天都在排斥我羊得容麼?爲了這個名字,羊得容和江憶葦不知爭論了多少次,後來羊得容稍作了讓步,建議將名字改成“尋甫”、“尋孚”之類,而江憶葦硬是不肯,好像她真地要讓孩子把父親尋找回來似地。從爭論的激烈可以看出,她對那個姓喬的感情是那樣地真摯,那樣地深厚,從而也顯現(xiàn)出了他們目前感情的虛弱。
羊得容爲此難過,爲此無奈,唉,這一切都是命運,誰讓他去新疆這麼多年,誰讓他遲來了這一步?這其實並不是某個人決定的。在這一切背後,有一隻手在暗暗操縱著,那是命運之手。惡毒的命運之手。
經(jīng)過一番考慮,隨著時間的推移,他也就慢慢地適應了,習慣了。爲了江憶葦,爲了他們將來的幸福,他必須拿出積極主動的態(tài)度。最後徹底征服江憶葦,讓她漸漸地把姓喬的遺忘,讓她永遠地生活在他羊得容的世界裡。
他發(fā)現(xiàn),江尋父確實聰明,漂亮,可愛。他叫他“叔叔”,那親熱的程度也像叫“爸爸”那麼可人。在江憶葦?shù)膯櫭上拢呀?jīng)認識了一千多個字,能背下好幾十首唐詩。在平時奶聲奶氣的交談中,已經(jīng)學會把成語準確地運用進去了。
“叔叔,你是不是在憂心忡忡?”
“嗯,我在考慮問題呢?”
“告訴我你在考慮什麼,我準你一吐爲快。”
“我在想你媽媽。”
“媽媽出去了,你覺得難捨難分嗎?”
“嗯,我看你也不必多管閒事。”
“好,我不管了。來陪我玩吧,你會返老還童的。”
江憶葦回來的時候,他們正在用火柴棒玩數(shù)字遊戲。這遊戲是羊得容從那本《兒童智力》雜誌上看來的。
“老汪”緊跟著江憶葦也回來了,江憶葦一個人出去時總愛帶著它,有了這個“保安隊長”在身邊,江憶葦可安全多了。
馮影影的死,似乎掐斷了韓傲農的一條思路,又給他留下了一個難解的謎團。
她在臨死前要求他寬恕邵紅兵,說明她不僅知道邵紅兵、楊採萍,以及邵大浪之間的復仇關係,並且對邵紅兵持有一種同情態(tài)度。對於這一詳細內幕,她僅僅對女兒有過含蓄的表露,事實上等於沒說。那麼,她在這許多年中,是否從來沒有告訴過別人呢?或者她有一位交情很深的朋友,他或者她,仍舊替她保存著這一巨大的秘密。這個人,一定要想辦法找到。
機會終於來了,市殯儀館舉行了馮影影的遺體告別儀式。這是邵家今年第三次在這裡舉行這種儀式了。前兩次韓傲農沒有注意到有什麼特別的地方,這一次,他想,如果有人跟馮影影有深交的話,今天是無論如何該出場的。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