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德庸說,我被迫來到了一個陌生的世界;被迫見到了陌生的父母;被迫看見了陌生的兄弟姐妹;被迫進了陌生的學校;被迫做了陌生的工作;被迫認識了陌生的朋友;被迫談了一場陌生的戀愛;被迫結了一次陌生的婚姻;被迫有了陌生的孩子。
於是,我疲憊地感覺到,這個世界是蒙著我的眼睛,讓我走入迷宮的感覺:“一切的一切都被迫在陌生中進行”。
當我花了一輩子的時間,終於對我的人生開始熟悉時,我又被迫進入了另一個陌生的世界……
被國際奧委會主席羅格稱爲“夢幻般”的雅典奧運會結束的第二天,我來到了丘柳一中。我沒有什麼被迫的感覺,但當走進一中的校園時,陌生的恐懼感卻是實實在在的。
報名時,在母親的努力爭取下,我進了五班。原本是被學校分在八班的。八班在綜合樓,需要走幾步梯步,爬三層樓。對面的教學樓底樓安排了五個高一班, 四個快班一個慢班。那個唯一的慢班就是五班。五班對我來說是最方便的教室了,在底樓,又不用走梯步。
那些讀快班的大部分是分數(shù)上了二中的學生,都是學校重點培養(yǎng)的苗子。近朱者赤,我期待我們班能被他們的學習氛圍所感染,成爲慢班中的佼佼者。
班級變了,卻和八班的學生住在一起,公寓三樓301。算得上是一間黃金地段的宿舍。進公寓大門再上層樓轉角就到了。打開窗戶,面朝操場,青春氣息撲面而來。而五班其他住公寓的男生則住在往大門下走的108、109,和地下室差不多,潮溼、光線也不好。常常能聽到他們在班上抱怨學校的不公,哀嘆命運的不幸。
報完名,母親替我安排妥當後,就準備回去了。家裡正在收割稻穀,忙得母親和妹妹分不清東西南北。送母親到學校大門口時,母親突然停住了腳步。當她轉過臉,才發(fā)現(xiàn)她的眼眶是溼潤的。
“林林,媽有點放心不下你!”母親的話帶著鼻音。
“媽,放心吧,我能行的。去教室、宿舍、食堂都很方便的呢!”
“哦,打開水什麼的,你自己做不了,就麻煩和你一寢室的或者同學幫忙。”
“知道了,快走吧!錯過了回去的末班車就麻煩了!”我的心裡很矛盾,有點捨不得母親走,又擔心被路過的學生看見,笑我們太矯情了。急忙催母親快走。
“好,馬上就走,林林,你要經(jīng)常給媽媽打電話啊!村裡林阿姨的電話,你記得麼?”
母親一邊說話一邊從衣兜裡,掏出一本電話本翻著。電話本里林阿姨的公用電話,是在前兩天剛去謄抄的。母親對數(shù)字不敏感,每次打電話都要掏出那個電話本,翻來翻去把電話本都翻得變色了。
“知道,不就是579XXXX嗎?”我有點不耐煩。
“一個數(shù)字都沒記錯,林林記性就是好!每週都要給媽媽打電話啊,媽媽想知道你在學校過得好不好。”母親已經(jīng)翻到了林阿姨的電話號碼了。
“嗯,快走啦,再不走就來不及了,我會自己照顧好自己的,放心吧!”
“那好吧,你要學會自己照顧自己啊。別省錢,想吃什麼就買。好好地念書,家裡的事你就別操心了。”
“別太用功了,你身體不太好,要多注意休息啊!”
“記得給媽媽打電話啊!”母親又開始重複叮囑了,在我“嗯”完幾次後,母親總算轉身走出了校門。望著母親弱小的背影漸漸消失在人羣中,我想反正我自己的路是要自己走的,父母不可能一輩子陪在自己的身邊,我應該有個新的開始。
31號下午,午覺睡過了頭。醒來的時候,寢室裡已經(jīng)沒有人了。糟糕!一種不祥的預感猛然撞擊頭腦,看看手錶已經(jīng)兩點二十了。昨天報名的時候,班主任說過今天下午兩點在班上開班會。
噢!第一次就遲到,一定會給新同學、新班主任留下不好的印象的,更何況我又是個殘疾生。完了!完了!自己是哪根筋搭錯了,睡什麼午覺啊!我懷著極度懊惱的心情,忐忑不安地向教室走去。一瘸一拐地走到教室外,果然,同學們都到齊了,我是最後一個。
站在教室門口,我只好對講臺上的班主任膽怯地喊“報告”。班主任停下講話,循聲望來,看見是我,微笑地說:“進來吧,魏萊,在那邊第一排有個空位,你就坐那兒吧!”看不見班主任的眼神裡有沒有失望。
班主任能叫出我的名字,不奇怪。因爲我是轉班生,因爲母親把我的情況給他說了,因爲“老師,請你多多關照這個學生!”這句話母親說過很多篇。
班上幾十雙陌生的目光,全部向我投來。Oh,my god!那個空位需要通過講臺才能到。可是我不能就這樣木木地站著不動啊!好吧,勇敢地走過去!反正自己那難看的走路姿勢,同學們遲早都會看到的。
走在講臺上,臺下一片譁然。我忍不住望臺下看去,黑壓壓地一片。同學們吃驚的表情,讓我不敢呼吸。在心裡,我不斷地對自己說,別怕,魏萊!不要跌倒就不錯了!明明只用了一分鐘,但我好像走了一個世紀。
心有餘悸地坐在座位上。那個座位是被先到的同學挑剩下的,因爲它是吃粉筆灰的位置,課桌表面也不再是乾淨的橙黃色了。師姐師哥們留下的各種張揚的塗鴉,已經(jīng)讓桌面面目全非了。手在彩色的桌面上不經(jīng)意滑過,留下一道軌跡,溼漉漉的。我太緊張了,手心裡冒出了冷汗。
身後,能聽見有同學在小聲議論。是不是在議論我呢?管它呢!我既然成了殘疾生,這一切就得勇敢地接受。
在宿舍,沒有發(fā)生剛纔的那一幕。因爲我是第一個搬到那個寢室的。我的出場不是明星般地在聚光燈下出場,觀衆(zhòng)都是三三兩兩地來,不用擔心所有的人一起盯著我看。他們互相也不認識,因此他們很自然地接受了我這麼個殘疾宿友。
在丘柳一中,沒有一個我的初中同學,他們都去了另一所市重點——蘇溪中學。蘇中離我們鎮(zhèn)近,放歸屬假回去方便,又是一所遠離城市的高級中學。所以我們鎮(zhèn)大多數(shù)學生,都選擇了那所中學。高中第一個聖誕節(jié)後,蘇中晉級成了和丘柳二中同等級別的學校,也成了省重點。這算得上是同學比我有眼光,還是他們比我幸運呢?
初中同學羅小雨說,學校決定不了一切,能不能考上好的大學還是要看你自己。我反駁她說環(huán)境也很重要。
兩個星期後,我發(fā)現(xiàn)班上有幾個同學長得和初中同學很相似,學校醫(yī)務室的那個燙髮女醫(yī)生似乎就是初中的生物老師,只是她們在學校扮演的角色不同。我是用“克隆”這個詞告訴羅小雨的。羅小雨回信說,如果這個世界真的有克隆人那就太可怕了,你太想念初中生活了!你得學會適應新的環(huán)境!
是啊,新的學校、新的班級、新的同學、新的食堂什麼都是新的、陌生的。我必須學會適應新的環(huán)境,勇敢面對一切。
在寢室,我努力想和宿友混熟,和他們下棋,找話題和他們聊天。漸漸地和他們熟悉了,也“註冊”了晚上熄燈後“301大論壇”,有時候發(fā)帖,有時候踴躍跟帖。
有一次我拋出了一個話題:說了那麼多關於老師,關於女生的話題,我們換個高雅的——你們的夢想是什麼?寢室裡剛剛還鬧哄哄的,我的話題拋出後就變得鴉雀無聲了。最終睡在我上鋪的胡超,打破了沉寂,用無奈地語氣說,早丟了。接著那個有一米八的高個子李強說,我還沒丟,我想做個大老闆。話音剛落,斜上鋪的宿友就立刻接了句,哎呀,好俗啊,我看你做山寨姚明差不多!
“總比你們沒有夢想好!”李強不屑一顧地反駁著。
“誰說沒有啊,我想做中國比爾蓋茨!怎麼樣,比你牛逼吧?!”寢室的又一個角落有人冒泡了。其他宿友也跟著曬夢想,不過都是些天馬行空的想法。竟“找劉亦菲做女朋友”“找布什做司機”“再寫一部《紅樓夢》”都有。你一言我一句,讓八個人的寢室炸開了鍋,又沸騰了。最後管理員來了,一個個才老老實實地睡覺了。
那晚過後,李強收穫了個“老闆”的綽號,我們叫他“老闆”而不叫他真實姓名,他總是樂呵呵地答應。不過我不覺得李強俗,那我是不是一個俗人,一個不遵守紀律的學生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