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厲之華臨行中土之前,師父因有件往年舊事去了中原,自己一人甚是無聊,愈發思念家中,便留書一封,私自下山,又恐師父回去責怪,在家小留幾日,辭別父母南下蘇州。他到武館的當天,便和鬍子芳去了城裡,等趕回武館時,正遇館內有人廝殺。
程若標在銅陵受盡胡玉和皮不愚的侮辱,越想越氣,連夜急去蘇州,欲殺胡玉全家解恨。到了蘇州打聽三天才得知胡玉住所。程若標沒料胡玉是鬍子芳之子,便派一弟子探以虛實,稟說鬍子芳去了城裡。程若標大喜,率弟子攻進館內,殺了館中兩名弟子。
程若標欺鬍子芳不在館內,肆無忌憚,正在大顯威風時,厲之華似從天降,如虎入羊羣。程若標見他復現,恐駭之極,舍下衆弟子騎馬逃奔。衆弟子見師父已逃,也急如喪家之犬沒命逃身。鬍子芳也巧從城裡回來,突見厲之華和衆弟子正在追殺一羣人,立知家中已遭敵襲,便截於途中,擊斃兩人。
厲之華甚恨程若標該夥,想斬盡殺絕,鬍子芳恐多樹外敵,增加仇怨,便止住了衆人追殺。鬍子芳聽門下弟子極聲歎服厲之華武功如何高強,舉手投足間敗潰羣賊,聞後大爲感激敬佩。見他一表溫弱之態,竟是這般身手了得,心下歡喜,於是強留他在館中多住幾日。
厲之華因有事在身,在天館逗留三天,方與鬍子芳告別。離了蘇州,一路南行,多年難回中原一次,見江南風物靈秀,心中讚歎。心想既到了蘇州,杭州自不可繞之而過。蘇杭兩地居不甚遠,次日黃昏時分,已抵杭州。
杭州時爲南宋京城,名爲臨安。入得城內,但見商賈雲集,行人比肩,更是繁華靈傑的所在。行至西子湖畔,見那柳岸排蔭,白堤臥波;滿湖輕舟曳水,簫管悠揚。心裡直贊:“人家所說的‘上有天堂,下有蘇杭’,此說的爲不虛。雖蘇州珍園奇設,太湖韶光,但這杭州山水佳麗,風情萬種,看似較蘇州爲妙爲絕。”
日依山盡,雷峰夕照,湖映塔影,愈顯湖色姝豔無倫,流光溢彩。正自癡賞,忽聞近處琴聲鏗鏘,奏意似濃愁千縷。循聲瞧去,見左側不遠有艘遊船,匠造得十分美巧。厲之華蹀躞及至,聞那琴聲更加清婉。琴略微伏,艙中有一柔聲婉唱,辯聲可知彈唱者系位年輕女子。凝神靜聽,聞那艙中女子唱道:
“尋尋覓覓,冷冷清清,悽悽慘慘慼戚。乍暖還寒時候,最難將息。三杯兩盞淡酒,怎敵他,晚來風急!雁過也,正傷心,卻是舊時相識。滿地黃花堆積,憔悴損,如今有誰堪摘?守著窗兒,獨自怎生得黑?梧桐更兼細雨,到黃昏,點點滴滴。這次第,怎一個愁字了得?
那女子音憂聲怨,濃愁似見。所唱乃李易安晚年時的苦婉詞“聲聲慢”曲調。詞意孤苦淒涼,愁煩縈緒。那女子唱來,其聲欲泣,娓娓含悲,劇增李詞的悽苦之意。
厲之華幼赴陲地,朝夕與寒雪塞風相處,哪聞過如此悽雅曲喉?一曲甫畢,情不禁大聲喝采。采聲未住,突地後悔,趕緊斂了采聲,心想艙中那位年輕女子心情必然苦楚,才以此曲消愁,自己可謂唐突西施,實爲不該。
那位彈唱女子乍聞岸邊有人喝采,芳心大驚,輕撩艙帷,向岸上張望,見近岸立一少年,白衣嫳屑之下,有若玉樹臨風,神態極其不凡。這女子不由春心怦怦,紅韻塗面,暗道這少年生得好美。那搖櫓的是一丫頭,約十四五歲,見有人縈擾小姐婉緒,大是嗔怒,又見這少年俊美,也不由怒氣斂息。
厲之華見那搖櫓少女面隱微怒,忙歉然道:“在下幸聞仙音,詞美曲婉,忘形失禮,相擾雅奏,望姑娘恕以煞興之過?!眳s聽艙中女子嘆道:“妾聊賴無緒,遊湖耗心,偶撫蒼弦,擾了公子清心,貧藝陋技,何敢消得公子賞採……唯望能得遇知己,消除此鬱,唉……”說到後幾句,聲音低微,幾不可聞。
聽那女子之言,似大有孑然無己之悶,愁情悽苦之間,想吐露憂情,卻欲言又止。厲之華久離中土,同女子極少接近,聽那女子悲憾無有知己消那孤悽之情時,_不禁心存憫然,說道:“姑娘彈技盈靈,柔諧和美,琴曲諸類,在下雖是不精,但極愛欣賞,姑娘所彈唱之詞愁煩悽婉,不知這般妙境,爲何心蘊慵懶之怨意?”艙中女子聽他如此詢問,一時竟羞於卒辭,唯悲喟連連,半晌不語。
那劃船少女見小姐無言可對,對方又呆立岸邊,覺得場面甚窘,便道:“聽公子口音,是外鄉人罷?是否頭次來臨安?”這少女語音嬌脆動聽,使人聽了大有親近之感。
厲之華道:“有勞姑娘垂詢,在下確屬頭次來杭州?!?
那少女聞罷,拍手笑道:“甚巧,今見公子見識不凡,談吐不俗,極像個文人,又是首次來杭州,我家小姐憾無知己好友,公子可否入艙一敘,載你盡賞湖中之景可好?”
艙中女子聽這丫頭欲邀厲之華上船,登時紅暈浮腮,佯嗔道:“紅兒!”那搖船少女嫣然一笑,不加理會,卻把船劃臨岸邊。
厲之華說道:“多謝這位姑娘。真想暢遊湖中諸景,唯恐贅擾兩位姑娘雅興……”
那叫紅兒的劃船少女笑道:“公子怕個啥,瞧你瞎講噯!你也恁個閨女態,這等臉面好不羞。”
厲之華心想若不說兩句委婉的客套話便上船去,那才羞呢,她怎反過來說?想必江南人比北方人要開通得多。”
這時艙中那女子道:“既然公子要暢遊西湖,如不嫌棄,儘可上船來罷?!?
厲之華心裡微微一動,道:“姑娘既如此擡愛,在下就有僭了。”正欲跳入船中,忽那紅兒道:“公子勿急,岸高船淺,待我去拿河梯由你使?!?
厲之華笑道:“不敢有勞姑娘。”說罷,一提丹田之氣,身子向前一縱,飄然落在船板上,船身毫不晃動。
那紅兒見他身輕如燕,直如鴻毛飄落,大爲驚訝,連聲讚道:“公子好了得!可是妖術麼?不不,可是仙術麼?”
厲之華笑了一笑,走她近前道:“請姑娘回艙歇息,讓我幫你來劃?!?
那紅兒道:“公子是客人,怎可勞你劃?我家小姐待會定要罵我哩?!?
厲之華道:“你家小姐溫善得很,怎會罵你?劃船挺愜意的,還是讓我來?!?
紅兒推辭不過,只好笑著讓開,自己站他身後,瞧他劃船。
這船靠臨岸邊,他想將船調個頭,轉入湖心,無論怎樣去搖,那船隻是原處打轉。紅兒見他根本不會劃船,在他身後,只是格格地笑。
厲之華武功雖高,對劃船來講,卻是一竅不通。並非單憑勁力,而需靈巧適恰的掌握相配合纔可。他在船頭胡搖亂擺,那船仍是左旋右轉,毫不前行。厲之華又羞又急,手忙腳亂,既是自己硬要劃的,也不好意思罷手。正自心急,不料用力過猛,雙漿撥水甚淺,將湖水撥得直飛上天去。
艙裡那位女子聽他要幫劃船,可小船良久不行,唯在原處打轉,又聽得紅兒在艙外直笑,立即知他根本不會劃船。掀開艙簾一瞧,見他正忙得不可開交,把湖水撥得老高,也忍不住想笑。
紅兒見狀,更加笑得厲害,嘻嘻笑道:“公子船劃得頂好噯,我也不會向你劃得陀螺般地滴溜溜,肯教教我麼?”
厲之華聽她嘲笑,見自己偌大個人制不住這條小船,也不禁哈哈大笑。笑道:“我以爲劃船挺容易,_不料竟這麼難。俗話常說:驕兵必敗。這話端是有理。”
艙中女子道:“紅兒,_你這鬼丫頭,怎可勞人家搖槳,快替公子劃過。”
紅兒笑道:“我劃得更不好,公子勿要笑好噯!”
厲這華笑著讓開,紅兒把過雙櫓,輕撥微蕩,那船便向湖心駛去。
這時艙中那女子道:“公子若不嫌艙小屈身,入內飲杯茶可好?”
厲之華自上得船來,一直沒得見艙中女子生何模樣,聞其聲柔美甜軟,心中不由一蕩,稀簾所望之下,但見那女子年月二十,一身淡藍長裙,雲堆翠髻,面似敷粉,脣若施朱,唯目光略顯悽淡,但更襯雅柔之態。這女子當艙而立,宛如海棠一枝,嫵媚之極。
厲之華見這女子容貌嬌孌,舉止俊雅,有些囁嚅道:“姑……姑娘說哪裡話來,承蒙厚待,在下受寵若驚?!膘妒禽p撩艙幃而入。
那紅兒見他進了船艙,偷偷一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