厲之華見他識物,心中佩服,指向朱淑真說道:“此琴乃這位兄弟家傳寶物。”胡玉嘆道:“能親眼得見真物,此生不虛。我家有兩張,俱是假的。”小心翼翼地又捧回原處道:“此爲琴中仙品,小弟之粗指怎敢褻瀆?這琴怎可挎攜身上與人爭鬥?若稍有碰撞,豈不……豈不……唉!應奉供雅堂纔對。不行,若供奉起來,別人瞧見會偷會搶,埋藏起來亦不成,這該如何放之?各位應想想法子……”
皮不愚和屠破刀見他如此反常,哈哈大笑。皮不愚伸手叫道:“拿來我看!”
胡玉忙將琴抱起,恐衣甲碰著,又閃開半尺,轉身道:“大哥只可遠觀,莫動它一指。”皮不愚道:“我哪裡觀到?這琴又非你的,老護它做甚麼?我不摸就是!”胡玉道:“若真是我的,你摸摸尚可。”皮不愚煩道:“我不去摸,瞧你能彈得如何。”胡玉這才放心,將琴輕置案上,然後除盔卸甲。
朱淑真見了微微一笑。厲之華不解問道:“三弟彈琴爲何還要除去盔甲?”皮不愚大笑道:“他故弄玄虛,乃博士買驢一個,我從未聽說他會彈琴。”
胡玉道:“二哥有所不知,演奏曲樂,需輕袍緩帶,鍾神鍾情,何況此非常物。彈這羅程之琴,應焚芝蘭蓀麝,或於溫廳花草之間,再有膩香酥懷之美女於側,或玉盞瓊液,薰薰幽悠,那纔是高空白雲,青山翠霧之調。若粗酒莽食,寒帳鐵椅,裡面再盡些魯猛大漢,穿著冰甲血袍,喝呼叫嚷,沸反盈天,這這這……唉!茲琴乃專爲陽春白雪所造,假如沾上一絲下里巴人的味道,則罪大惡極,斬斷手指也!”
衆人又哈哈直笑,朱淑真心下歡喜,不忍說道:“胡英雄精曉琴理,不妨一顯高技。”
胡玉道:“多謝兄臺,能彈奏此琴,今生無憾。”說罷,用指輕輕一拂,聲悠調揚,別出他音。又驚歎道:“萬曲均可此弦,無須再調。嘖嘖,當真神奇。”
皮不愚道:“再羅嗦就不讓你彈了。”屠破刀笑道:“每人掏一兩銀子給他。”
胡玉笑著微微搖頭,靜思片刻,然後輕按弦絲,一鬆一擡,別念暫拋,清寧奏《霓裳羽衣曲》。傳說此曲乃唐玄宗和法善遊月宮,聞仙子所奏,原名《紫雲曲》,異常輕柔絕雅,仙韻十足。後來貴妃楊玉環常於夜間學奏,滿京城皆聞,曲附花香,似從天上而落。
此時胡玉凝神聚氣,輕撥顫挑,但聞琴聲錚錚悠悠,似高山流水,仙闕雲行,貫耳身酥,入腦心馳。諸人只覺迴腸蕩氣,似膩軟逢春,真正達曲盡其妙、清絕幽絕之境。
衆人聽得直感神怡氣泰,周身溫舒;朱淑真則凝神觀指,用心記譜,時不時發出輕息聲。
一曲甫闋,他見衆人仍癡醉音中,心中大喜,隨手拂動,彈陣“撥珠”,但聞叮叮咚咚,再用手拍木,啪啪節響,真似撥動算珠,發出有節有奏的脆聲。衆人聞與原曲不一,登時醒覺。胡玉向皮不愚笑問道:“小弟剛纔所彈的‘下里巴人’是否中聽?”
皮不愚大喜道:“不錯不錯,比他們彈得好聽,沒料三弟還真有兩下子。”屠破刀接道:“彈得是挺好,聽得也讓人暖陽陽地,不過溫膩嬌妖之味忒濃,不顯激亢。”胡玉笑道:“屠兄說得是,此曲是太溫軟些,不符今境,可惜小弟不會其它勁曲,當真汗顏拂弄。”
朱淑真不由說道:“胡公子奏意別出,韞匿心語,當有另種潛情,非原曲所有,令人嘆爲聽止。該曲實有怡神悅氣之效,不過你將它奏得……奏得變意了。”
當時胡玉奏這首《霓裳羽衣曲》時,情濃千種,不由想起韓惜惜來,因爾曲韞思戀之味,亦另有一種癡男怨女,朦朧無定的迷韻。衆人中唯朱淑真可聽得出,情不禁感臉羞澀,失口道破曲意。胡玉見她竟能闢透曲境,當是驚喜訝嘆,於是起身施禮道:“年兄博廣曲樂,一語破境,在下羞愧,還望年兄貺教一二,以賞高律。”
朱淑真羞惶道:“胡公子過獎,我……我不會彈。只會聽,其實聽也聽不好……”
胡玉逢有知音,哪裡肯放,卻走將過去,伸手扯住朱淑真,愨然道:“小弟今日得遇年兄,萬幸之至,何必謙客?他是我二哥,你是他的朋友,自然也是我的朋友,還快請賞面,俯造妙音,以悅衆懷,兄臺萬勿委卻。”
朱淑真見他拉扯,頓感羞慌,不由左臂去拂。這一情急慌亂,“消神易骨功”自然涌出,胡玉哪會料及?登被震開丈餘,撲嗵一聲摔倒在地,險些出帳,只感渾身陰寒無力,骨筋**,想爬起身來,功力卻莫名消無,連跌兩次,再也難動。
此一陡變,衆人大驚失色,朱淑真呆得不知所措,阮金鳳亦吃驚不小,沒料朱淑真平素極顯閒雅深沉,沒料竟身負這等功夫。其他人均見識過胡玉的武功,知其非同凡輩,不期被人家一擋之下,竟拂跌丈餘,以他的身手,即使不備摔出,亦會中途調動身形,安然落地,這卻又兩起兩跌,端的難以令人思議。小紅卻心中暗喜,並非是惱胡玉無禮,而是見自家小姐功力有成,替她高興。
皮不愚慌得奔上,把他拉起,剛一鬆手,胡玉又苦著臉重新癱軟在地。皮不愚驚道:“這怎麼回事!二弟,這……這怎麼回事?……”
厲之華搶將近前,自他腳底向上催注功力,將全身筋脈衝暢,隨後又點了兩指,將他扶起,關切問道:“這感覺怎樣?”胡玉動了下身肢,諸感已無,羞得滿臉通紅,苦笑著說道:“多謝二哥。”然後又向朱淑真施禮道:“剛纔在下忘形之間有失禮節,還望見諒。”說完,把琴輕輕捧起,遞給厲之華,又喪著臉微笑道:“小弟不好意思,惹那位朋友動氣了。”厲之華接了琴,又是好氣,又是好笑,向朱淑真沉色道:“你怎這樣對付三弟?”
朱淑真原也不知這一甩之中能把功力發出,此時大爲驚愕歉悔,疑道:“我……我只是隨便用……用臂去擋,沒想會發……發出功力?……”
衆人暗驚道:“她只是隨便甩擋,若不是隨便,那還了得。”
其實朱淑真近來已把“消神易骨功”習有三成,剛纔推甩胡玉也沒用大力,更沒想以奇功將人摔出,只是她情慌難控,唯兩成功力便將對方震飛。此功乃最上乘的陰柔功法,朱淑真發功不純,摻有其它功力,若那冰府中的婆婆使出,胡玉必會當場神亂筋曲,癱軟百日,除非以純陽金火功催注,或那婆婆親手解救,否則只有慢慢恢復。
這時皮不愚卻笑道:“三弟今次倒眼拙了,二弟爲武中之神,手下豈有弱兵?這位兄弟身懷如此絕技,應豪豁纔對,怎羞滴滴得大類女子?這等韜養之氣未免太重。”
小紅突向朱淑真輕聲道:“小姐,我瞧這二人好生面熟,你記不記得曾在哪見過?”朱淑真一愣,不由向皮不愚和胡玉細瞧幾眼,也感覺他兩人依稀面善,不由猛然想起,兩人不約而同相對道:“在臨安。”
此時厲之華也有些不好意思,感覺自己纔是故弄玄虛,讓胡玉當衆出醜,幸喜無陌者在場,否則胡玉更將難堪。想畢向他笑道:“三弟請諒,她剛纔並非故意,因她初習武功,很難自控自制,如果是我摔你一跤,你會不會羞惱?”
胡玉本來心胸豁廣,人家把自己摔出,說明自己技不如人,應斷能力欠敏。當下就笑了笑道:“二哥把我瞧得太過心胸偏窄了,如是你教訓小弟,乃天經地義。剛纔那位朋友的身手,小弟亦誠爲欽服,羞惱二字,從何談起?我還望今後大夥能常在一起,好得那位年兄指教一二呢。”厲之華說道:“談不上,談不上。若是你嫂子剛纔摔你一跤,你會不會羞怒?”胡玉笑道:“兄爲長,嫂亦爲長,豈不一樣?”厲之華也笑道:“好兄弟,實不相瞞,剛纔摔你一跤的不是別人,乃你嫂子。”
胡玉大爲驚愣,愕然道:“二哥說什麼?”厲之華向他微微一笑,接向阮金鳳遞色亦意。阮金鳳笑從衣袋裡取出三顆藥丸,分給朱淑真三人服下,又給她們分別揭下面膜,拆了襆巾,自己也將襆巾解下。四人登時香瀑垂肩,重還嬌姿豔色,向衆人又微微一禮,改吐鶯聲,羞道:“此時才以真面於各位相見,還望不怪。”朱淑真又向胡玉微微一禮,赧顏道:“我剛纔突然失手,還望三弟別怪。”
皮不愚、胡玉、嚴龍三人無不目瞪口呆,胡玉更感羞愧尷尬,哪還想到還禮,恨不能鑽入一個地洞,躲在裡面,永不出來。
但聽厲之華笑道:“三弟,這便是你幾位嫂子。”又聽嚴龍突喜道:“這不是姞姑娘麼?”楚楚羞澀道:“見過嚴公子。剛纔若不引見你,險些認不出來了。”嚴龍客氣道:“這三年多,在下身貌是有些稍變。”皮不愚愕了半晌,又一瞧胡玉,見他那副窘狀,不由哈哈笑道:“三弟,你二嫂向你賠禮致歉,爲何還不答謝?”
胡玉連脖頸都羞得大 紅,只好起身還禮,將頭垂至胸口道:“小弟拜……拜見四位嫂子……”說完忙又坐下,不料椅凳突離,撲嗵一屁股坐在地上,衆人又哈哈大笑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