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從牀上幾乎是一躍而起, 打開已經收拾好的包裹,取出她自己記錄的那捲小冊子來。
顧老爺子在她離開上京的時候曾經對她說過。那小半卷殘破的食譜也不一定是完全正確的,只盼著她能自己找出這食譜的秘密, 不要一味的相信殘卷上剩下的那幾味食材。
千香默默的坐在那裡, 盯著那兩份完全不一樣的食譜, 沉默著久久不曾說話。
一個讓她難以置信的念頭正從她腦子裡緩緩升起。
她使勁兒甩了甩頭, 還沒來得及細想, 就聽見旁邊原本睡得很熟的紅棗發出輕輕的一聲咕噥,翻了個身子,竟然自己爬了起來。
“小姐, 咱們今天,去哪兒啊?”紅棗揉了揉眼睛, 去外頭打了盆水, 洗了一把臉, 這纔有點清醒。
“我也不知道,在這兒等著吧。”千香安慰她。擡頭看一眼外面, 操練的聲音已經很遠。昨天晚上進帳篷之前,蔚百里曾經告訴她,讓她一整天都好好待在帳篷裡,哪兒也不要去。
她不懂蔚百里的意思,但看他一臉嚴肅, 自然是乖乖聽話。
好在有顧銘的這本小冊子替她消磨時間, 千香盯著這冊子, 整整翻閱了一天, 直到天黑下來, 紅棗端了晚飯進來,她才被聲音驚動。
“小姐, 世子爺回來了!”紅棗一整天都不知道鑽到哪裡去了,現在出現在這裡,卻是手裡揚著一封信,臉上笑意滿滿,“世子爺說,老太爺從家裡寄了封信過來呢!”
是爺爺寄的!
千香幾乎是從牀榻上跳了下來,接過信的手甚至有些不穩。她深吸一口氣,這才把信封小心的拆開。
其實內容十分簡單。千香在外頭的這大半年,於她來說,是經歷了非常多了。然而對顧老爺子來說,也就是正常的管著店裡的事,對千墨來說,是日日的讀書習字,對孟姨娘來說,也就是每天每天的抱怨而已。
而那些遇見的風波,潛藏的危害,千香一個也沒對他們提起過。
信裡面說,眼看著要過年了,也不知道她到底找到了什麼結果沒有。但無論如何,過年的時候,一家人總得團聚在一起。盼著她早些回家去。
接到這封信的時候,千香纔有些恍然大悟般的想起來,再過上一個月,就是大年三十了。
紅棗在旁邊翹著腳,頭髮被編成了一個小辮子。她這樣一搖一晃身子,小辮子就跟著一甩一甩的:“小姐,那咱們什麼時候回去?”
千香頓了頓,想到從打開顧銘留下的手冊開始她心裡就一直不斷浮現的疑問,思忖片刻,還是開口說道:“越快越好。”
外頭再一次傳來整齊劃一的腳步聲。千香知道那是士兵們回營了。原本軍營裡就不該有女人存在,紅棗站在那裡掀開簾子朝外看,千香低聲讓她回來。
人沒喊回來,倒是她一臉歡喜的朝著帳子外頭衝了過去。千香那一聲“哎”堵在嗓子眼,簾子又被掀開,蔚百里高大的身影映了進來。
“信收到了,多謝你。”千香站了起來,略帶些拘束的望著他。
和以前不大一樣的是,他身上束著冰冷堅硬的甲冑,頭上戴著頭盔。被這樣堅實的盔甲包裹起來的他看起來比以前多了一股讓人畏懼的氣勢。也許是之前從未見過他披著盔甲的模樣,驟然看見,千香竟然有些害怕。
蔚百里一笑,露出一口潔白的牙齒:“那有什麼?你打算什麼時候動身?”
馬車在官道上疾馳,顛簸了三十多天,總算在這一日的傍晚趕到了上京城門口,而第二天,就是大年三十。
千香回來得突然,老爺子甚至還不知道,就聽見門房喜氣洋洋的跑進來通報:“小姐回來了!”還沒站起身,就看見自己的孫女兒從門口跨進來。
大半年沒見,現在已經是冬天。外頭還下著雪。她穿著厚實的襖裙站在那裡,頭髮上落了幾片雪花,很快又化成了水珠。
老爺子連忙走上來,嘴裡絮絮叨叨的念著:“回來了?回來了就好!這半年可吃了什麼苦沒有?到了哪些地方?”
千墨則是衝上來,一把撲進她懷裡。小孩子長得快,千香只覺得他力氣也大了,撞得她竟然有些疼。他這樣嚷嚷著阿姐,阿姐,她身上的那點疼很快也就不算什麼了。
孟姨娘管教千墨十分嚴厲。即使是過年,千墨也還是需要每日習字。纔剛剛吃罷晚飯,小孩子就又被孃親叫了回去,只是他比起半年之前,懂事了許多,竟然只是嘟著嘴,而不像以往那樣,嘴巴癟癟,眼裡包著一包淚。
好像……大家都有了些變化呢。
書房裡,老爺子望著並列放在桌上的三份手冊,沉默著盯著它們看了許久,纔在昏暗的燈光下擡起眼來看著她,滿臉都是嚴肅的神情:“這半年出去,你可想到什麼東西來了?”
千香站在那裡,用同樣的目光回視著他,停頓了片刻,才緩慢的,一字一句道:“我仔細看了這幾份手冊,這一路上,也都在想這件事情。爺爺……”
在顧老爺子愈發嚴肅的目光下,她輕聲說道:“這千香百味的秘籍,早就丟失了,是爺爺你胡亂編造的,對麼?”
顧老爺子一拍桌案,猛地站了起來!
“千香,這話可不能亂說!”老爺子的聲音鋒利如刀,在寒冷的夜裡幾乎要將人凍成冰塊。
但千香仍舊只是搖搖頭,堅持道:“若不是您胡亂寫的,那定是有別的原由。總之,您給我的這一份兒,並不是什麼殘譜。”
老爺子瞇著眼睛,笑得如同一隻狐貍:“你如何確定,我給你的不是殘譜?”
千香看他笑得這副模樣,避開問題不答,反問道:“這麼說,爺爺您是承認了,這菜譜根本就是假的?”
“不錯。”顧老爺子長嘆一聲,在臉上露出個真心實意的笑來,“我給你的這份兒菜譜,是我胡亂寫上去的一些菜名。所用的,也不過是各地最有特色的食材而已。”
“那……真正的千香百味,到底還在不在人間?”
顧老爺子說道:“其實真正的千香百味,根本從未有過食譜。你祖爺爺發明這道菜的時候,完全是隨心所欲,隨著每個食材在每個季節的特色,搭配以不同的食材,用不同的烹飪方法,因此,纔能有那麼多不同的味道。”
而這些根本的味道,都有一個共同的特點,那就是最大程度的保持了食物的原味,鮮。
“好了,我告訴你了。那你現在快說,到底是怎麼猜到,這份兒菜譜是假的?”
千香笑了起來:“很簡單。父親和我推斷出來的食材,完全是兩個模樣。”
顧銘和她一樣,當年也曾經走上尋找千香百味食譜的道路。只是顧銘的那捲手冊上寫的東西,雖然記錄詳細,心得體會也很多,卻和她的食譜完全兩樣。因此她推斷,父親和她走的路,是兩條路。
然而終點都是臨南,顧銘爲什麼要選擇另外一條更爲艱險的路呢?千香仔細看了一遍冊子上重點標記的地方,一個念頭在腦海裡緩緩升起。
“不錯。這方法,是很久之前,你祖爺爺拿來考我的。”聽罷,顧老爺子笑了一聲。但提起兒子顧銘,聲音裡還是有一絲異樣。
他還以爲,顧銘走過了這麼多地方,總會明白一些什麼。然而等他回到上京城,還是堅定的認爲,千香百味的殘譜並無錯誤,只是他自己沒有找對方向而已。
老爺子需要的,並不是一個只知道相信舊東西的傳人。
千香推開書房的大門,寒風夾雜著雪花迎面撲來,外頭天色已經完全暗下來了。
同樣隨著雪花一道撲進她懷裡的,還有個裹成一團的,肉肉軟軟的小傢伙。
千墨抱著她的腰,聲音軟軟嫩嫩的,才六歲的男孩子,話說得卻很清楚:“阿姐,我們去掛燈籠吧?”
上京習俗,大年夜的時候,門口要掛上一對紅燈籠,預示著來年紅紅火火,燈籠掛在高處,預示著新的一年步步高昇。
千香笑了:“好。”
掛燈籠的時候,她看著千墨親手將燈籠點著,接著踮著腳尖,朝著高處努力掛上去。
以往掛燈籠的活兒都是顧家的下人來做的,那地方對她一個少女來說未免有些太高。舉了好一會兒,她發現,真的是掛不上去。
“阿墨,不如……”她想說,不如讓下人來掛,咱們在旁邊看著吧。
手裡卻一輕。再擡頭的時候,燈籠已經穩穩當當的掛在他們的上頭。
那個俊美的年輕人披著黑色的披風,站在雪裡對她笑。順溜的接過她手裡的另一個燈籠,同樣輕鬆的掛了上去。
她抿了抿脣,終於也露出了一個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