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妃有喜了!”太醫(yī)這話反反覆覆地重複了三遍。
蘇漾還直愣愣地呆在原地,還是思嘉看不下去了,謝過太醫(yī)後讓墨兒送客。
“我有孩子了?”蘇漾還是有些難以置信,大大的手掌輕輕撫著思嘉平坦的小腹上。
“是啊,你要當父親了。”她的小手疊在他手掌,語氣也是無限溫柔。
掌心的溫暖將內(nèi)心的堅冰一點一點融化,一條條暖流從心頭趟過,從眼裡留下。蘇漾自己也說不清現(xiàn)在是什麼滋味:高興,欣喜,是必然的。還有呢,難過,遺憾。
娘,我要當父親了,你看到了嗎?
年幼喪母,父皇薄情,前半生,他和兄長一直小心翼翼地在養(yǎng)母手下討生活,未曾嘗過人間親情。而如今,柳暗花明,可惜,有的人早已離世,再也看不到了。
再也……看不到了……
這些年,他都快忘了眼淚的滋味了。可就在這一刻,威風八面的翊王,戰(zhàn)無不勝的將軍,任由臉上涕淚橫流,如同可以肆意哭泣的孩子。
思嘉也沒有呵斥他,伸手輕輕抱著他。這一刻,她心裡何嘗沒有心酸和遺憾。
也不知道,娘如果看到自己當母親了,會是什麼樣子?
還有那個從未見過面的父親?
從小自己和娘相依爲命,不得團圓,而這些遺憾,如今,是不是都能有所償還了?
孩子,娘一定會護你好好長大,成爲這世上最開心最快樂的人。
把你娘和你爹幼時所有的苦痛孤寂,都彌補回來。
我叫蘇旭,父親是大名鼎鼎的北樑翊王蘇漾,母親是羌戎公主慕思嘉。我也是很久以後才知道,母親明明是羌戎公主,爲什麼卻冠以大渝皇族姓氏。
從小,父王就對我很嚴厲,3歲識字,5歲習武,稍稍有一點懈怠他就會吹鬍子瞪眼:大吼,“信不信我打斷你的腿。”
雖然他沒有鬍子,據(jù)說是因爲母妃不喜歡他留鬍子。
每當?shù)逃栁业臅r候,母妃就在一邊溫柔勸解,“下次別光動嘴,直接上手。”
……
比起父皇恐嚇式的教育,母妃則要溫婉得多。從我5歲起,她就教我翻牆爬樹,並一直堅持不懈地親自示範,爲了勉勵我,常常把我最愛的點心食物鎖在小院裡,只能翻牆纔拿得到。
據(jù)墨兒姑姑回憶,在我還不會走的時候,我娘就常常手裡拿塊點心或者拿個玩具,搖搖晃晃地引誘我,等我慢吞吞地爬過去時,她又狡猾地往後退兩步,讓我繼續(xù)爬。如此反覆好幾次,才捨得把點心或者玩具交給我。
在爹孃的諄諄教導下,我6歲就會上房揭瓦,7歲已經(jīng)打便同齡人無敵手,10歲就可以和父親手下的士兵打個平手……
我的弟弟蘇羯,比我小兩歲,性格卻和我全然不同。平日裡就愛習字看書,一點沒有父王的威武。練武不過關,父王罵他,他也不還嘴。爬樹翻牆老是摔下來,全靠母妃在千鈞一髮之際把他撈起來。他一定知道父皇母妃不會真的讓他受傷,所有做什麼事情才慢條斯理肆無忌憚。
母妃說,他那窩囊的模樣,像極了在外遊歷的六舅舅,難道這就是傳說中的外甥像舅,不應該啊。
六舅舅是母妃的哥哥,母妃有很多兄弟,關係最好的只有這個六舅舅。這麼多年他一直在外遊歷,很少回京,只有逢年過節(jié)會給我們寄點特產(chǎn)禮物。母妃說他的夢想是當個俠士行俠仗義,可現(xiàn)實是皇嬸嬸不放心,派了個貼身宮女保護她,後來這個宮女也成了我的舅媽。
皇嬸嬸,也是我的姨母,是我見過這世界上最溫柔的人。她臉上總是帶著甜甜的笑容,說話也軟糯好聽。她不像母妃,發(fā)現(xiàn)我喜歡什麼都會鎖起來或者藏起來,非要我翻牆爬樹廢好大一番精力才能得到。
每次我去拜見皇嬸嬸,她都會把我最愛吃的點心推到我面前,還安慰我:“放心吃,你父王母妃不在。”
皇嬸嬸琵琶彈得特別好,據(jù)說皇弟出生時,某一天哭鬧不止,怎麼哄也哄不好。後來不知道哪位宮人一不小心碰到了皇嬸嬸的琵琶,就聽到那麼“叮”的一聲,皇弟就不哭不鬧,睡得香甜。
這可把皇嬸嬸嚇壞了,孩子這麼小就喜歡聽琵琶,可別像自己父皇一樣,是個昏君。
想著與其被別人騙不如自己上手,皇嬸嬸又重新開始彈琵琶。不知道爲什麼之前好幾年,她都沒有碰過琵琶。
皇帝在嬸嬸的薰陶下,健康平安地長大,還有了極高的賞樂天賦:就是說,除了皇嬸嬸彈得,其餘樂曲在他耳中一律難聽。
……
又過了那麼一兩年,母妃見弟弟練武還是那麼不緊不慢,不溫不火,只能告誡弟弟,“你以後要是走哪兒還需要女人保護,你就……別說是我兒子。”說完,羞愧地捂著臉。
弟弟一本正經(jīng)地點點頭,也不知道聽懂了沒。
然而這樣的習慣最後還是被打破了,因爲我們有了妹妹。
妹妹出生後,父王每天樂得合不攏嘴,對我們最常說的話也從,“不好好練武,我打斷你們的腿”變成了“敢欺負妹妹,我打斷你們的腿”。
墨兒姑姑怕我心存芥蒂,經(jīng)常安慰我,“王爺這是好不容易得了個閨女,開心地忘了形了。世子爺您別在意,想當年王爺知道王妃有了您,哭得那叫一個激動,就跟死了親爹一樣。王妃也常常唸叨,要讓您成爲世界上最幸福的孩子……”
但後來據(jù)我所知,父王親爹死的時候他並沒有多傷心,反而還有點開心。
如果墨兒姑姑的話是真的,由此可見大人們平時說的話聽聽也就罷了,別太當真。就像父王總說要打斷我和弟弟的腿,也沒見他真打過。
後來我才知道,她把這話一模一樣地也講給了弟弟聽……
由此可見……算了!
妹妹長得粉粉嫩嫩,很是漂亮,就跟母妃一樣,我很喜歡。於是我更加勤快地練武,想著以後誰要敢欺負妹妹,我一定把他打的連他爹孃都認不出來。
弟弟也跟我有一樣的想法,妹妹出生後,他練武也越發(fā)勤奮起來,和我的差距越來越小,當然,依舊比不上我……
每到臘月,我們?nèi)叶紩櫝糖巴⒊牵ǔ说艿苊妹锰暧讜r沒有跟去)。母妃說,這裡埋葬著我的外祖母和外祖父,他們都是很了不起的英雄。
阿城的冬天真的很冷,比北樑冷得多。無論我後來長得多高,厚厚的積雪總能沒過我的膝蓋。每年到了阿城,剷雪,擦墓碑,和外祖父外祖母說說話,就成了一種習俗。
母妃要我們千萬要記得這裡,只要我們活著,不管多遠路多難走,每年都要來給外祖父外祖母上柱香。
我也問過母妃,爲什麼不等到春天活著夏天暖和一點再來。
母妃也沒有生氣,只是笑著揉揉我的腦袋,“要是這點寒冷都受不住,怎麼做我的兒子?”
看來,做母妃的兒子確實不容易,既要武功高強,會爬樹翻牆,又要受得了寒冷。好在我都做到了,真是值得驕傲。
漸漸長大以後,我在阿城呆的時間也越來越多,從那些老人嘴裡聽到了不少外祖父外祖母的故事,暗暗下定決心,我一定也要像外祖父外祖母那樣,做個了不起的將軍。
可是,現(xiàn)實很殘忍。皇伯伯一統(tǒng)江山那麼久,把該打的仗都打完了。我就算做了將軍,也沒什麼仗讓我打了。
正當我難過沮喪的時候,六舅舅回來了。他聽了我的夢想後,給我建議,“既然朝堂已定,那就入江湖吧。你可以成爲最好的俠士,也能成爲你皇伯伯最好的眼睛,替他蕩遍他看不到的不平事。”
這話讓我又重新燃起鬥志,每日更加勤奮練武。
18歲那日,我背起行囊,辭別父母,打算獨自一人去雲(yún)遊,掃蕩天下不平之事。
那一天,我看見母妃紅了眼。就像兒時我發(fā)高燒,醒來之後就看見母妃眼眶紅紅的。
“母妃,”我給了她一個擁抱,算是安慰,“謝謝您讓我成爲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我是真心這樣覺得的,我有父母雙親,有弟弟妹妹,家庭和睦,兄妹有愛。我胸有志向,正登前途,我就是天底下最幸福的人。
母妃終究沒有忍住,簌簌落下眼淚。
轉頭看向父王,他眼眶也有些泛紅,重重地拍了拍我的肩膀,只說了一句,“保重。”,而不是他最常掛在嘴邊的“打斷你的腿”。
“父王,您也要保重身體,”看著父王頭上的幾根銀絲,我心裡一酸,真誠地說道,“您最近太操勞了,看起來老了不少。再這樣下去,別人會誤以爲您和母妃是一對父女。”
父王眼眶的紅色終究還是被我這一番話逼退,雙眼像我投來熟悉的兇惡的目光,嘴裡狠狠蹦出一個字,“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