費了九牛二虎之力,終於把他搬到牀上。這個傢伙,是不是每次自己下定決心離開的時候,總會搞出一些事情來,讓自己無法脫身?
就讓他躺在這吧,就算附近沒有守衛,他的那些下屬也不會離開太久,自己就算一走了之,他也不會死在這裡吧!
想到這兒,思嘉再次拾起包袱……
“咳咳咳……”不成想,蘇漾突然劇烈咳嗽起來,嘴裡喃喃唸叨著,“水……”
思嘉無法,又只得放下包袱,小心地將他扶起,把水袋遞到他嘴邊。
猛灌幾口清水,蘇漾覺得好受了不少,撫了撫還在起伏的胸膛,俊美的臉上沒有了平日的熠熠神采,蒼白憔悴得讓人心疼。他將頭輕搭在思嘉肩上,像個孩子似的委屈道,“我以爲你不會管我,會丟下我走了。”
思嘉心頭一軟,也沒有推開他,只是嘴上責怪,“你也是厲害,病了還那能麼賣力地殺人,活該!”
“是啊,活該。”蘇漾的語氣倒是輕快,“不過,病了你就不走了,也挺好的。”
“好你個頭,”思嘉還是忍無可忍推開了他,“病了就好好躺著休息,還這麼油嘴滑舌不知廉恥。”
“我好好休息,”蘇漾乖乖地躺下,像頑皮的孩子拉著思嘉的衣角,“那你答應我,不走。”
“好。”等你燒退了我再走。
蘇漾乖乖閉上眼睛,不鬧不笑的樣子同平日裡玩世不恭很不一樣,原本神采飛揚的面容此刻只餘憔悴瘦削,臉上泛著異樣的潮紅,眉間微蹙,長而密的睫毛微微浮動,好像睡得很不踏實。
這傢伙,睡著了心思還這麼深。
思嘉無奈地搖搖頭,忽然,想到在大渝皇宮的自己,不由苦笑。是啊,誰不想安安穩穩踏踏實實地睡好每一覺呢?可惜……
正在惆悵之時,她忽然想到是不是該找個什麼東西給他貼在額頭上降降溫。思及此,開始環顧小屋,想找一找手帕汗巾衣服什麼的。
剛想起身,滾燙的大手閃電般握住她的手,蘇漾眨著無辜的眼睛望著她,“嘉兒,我睡不著,你給我講個故事吧!”
感情您剛纔都沒睡著啊!思嘉翻了個白眼,果斷拒絕,“不會!”
蘇漾也不放棄,繼續發揮著他的厚顏無恥,“那就講講你小時候的事情吧,我想聽。”
小時候?小時候!
陰森偌大的大渝皇宮,從不在意自己的父親,嚴厲苛刻的母親,還有,日復一日的殘酷訓練,心驚膽戰的謀劃,那是她最不想觸及記憶。可沒有那段記憶,也沒有現在的自己。
“我和你說過吧,我第一次看見殺人,是教養嬤嬤非要給我裹腳。”記憶這個東西還真是奇怪,你越是不想去觸及,越是想要忘記的,反而越深深刻在腦海,揮之不去。
“嗯!”
“我現在還記得那個嬤嬤死的時候的樣子,眼睛瞪得渾圓,一臉不可思議。她的血濺在地上,牀上,牀簾上,很久都沒有宮人來清洗,以至於好久,好久,好久,我的屋子裡一直瀰漫著那股血腥味道。”
少女說得輕鬆,蘇漾卻心頭一痛,手上力道不由加重幾分。
少女卻神色淡然,清麗的臉上甚至帶著淡淡笑意,“我娘鬧這一出把父皇嚇壞了,一路提著刀闖進宮殿要砍了我娘,不過最後也沒敢下手。畢竟就他那點功夫,還不夠我娘一招。雖然他沒殺了我娘,卻下令罰了我娘三年月錢。如果是家境顯赫的娘娘,也不會在乎這點錢,畢竟他們有家人給自己補貼。可我娘沒有家人了,那些月錢是她唯一的收入來源。
沒有了月錢,我娘就在半夜帶我翻遍各宮娘娘的小廚房。那時候,我還太小,總覺得城牆那麼高,那麼厚,可娘總能輕而易舉避開守衛翻過去,還能順帶一手把我也提溜上去。我娘說,後宮這些妃子皇帝都很奢侈,一頓飯要吃好幾十個菜,每個菜最多吃三口就不吃了,這樣浪費是要遭天譴的。所以,我們幫他們多吃點是在積德。我那時也不懂什麼叫積德,只記得御膳房裡的荷花酥很好吃。可是我只要一覺得什麼東西好吃,娘就好幾個月不會帶我去偷吃那種東西了。娘說,人不能只吃自己覺得好吃的東西,那樣容易餓死。
後來,天冷了,宮裡的妃子皇子公主宮裡都開始用碳火。我娘不受寵,又被罰,沒人給我們送。娘也是帶著我去各個宮裡‘借’,第二天再把燒掉的碳灰‘還’給他們。臨安的冬天雖然不比大梁,最冷的時候也是大雪好幾天。人人都覺得我們會凍死在那些寒冷的冬天,可我們偏偏活著,熬過了一個又一個冬天,還讓人抓不住把柄。
後來,我慢慢長大,輕功也越練越好,漸漸開始一個人獨自行動。剛開始笨手笨腳,老容易引起巡邏士兵的注意,可是娘總有辦法引開他們。那時候我就在想,我一定好好練功,終有一天,我會和娘一起越過所有的高牆,逃出這座牢籠。可是,我還沒等到那一天,娘就走了。有時我在想:是不是我成長得太慢了,才讓娘一輩子都呆在那座牢籠裡,如果我再努力一點,用功一點,或者更有天賦一點,會不會娘也能和我一起逃出來。”
“不會!”
“啊?”這個回答,倒是始料未及。
“不會,”少年聲音有些沙啞,語氣卻更加堅決,“她從未想過活著踏出皇城,她只想讓你自由。”
是這樣嗎?
是這樣啊!
這樣一想,她忽然有些釋然,這麼多年來,她也一直困擾著。娘愛自己嗎?她那麼厭惡父皇,對留著一半血液的自己又是什麼感情呢?她會像厭惡父皇一樣厭惡自己嗎?
可現在,自己平平安安地離開大渝,正在前往她想要自己去的地方,這一路,才驚覺,娘教自己的東西居然這麼管用。也許,娘真的愛我吧,只是,從來不說,甚至,從來不表露出來。
心情明朗了許多,她對蘇漾的態度也溫和了不少,甚至拍拍他的手背哄道,“我的故事講完了,沒東西可講了,快睡吧。”
“我睡不著,”少年不依不撓地撒嬌,“要不我給你講講故事吧!”
這傢伙不是病了嗎,怎麼話還這麼多,該不會是裝的吧?
見思嘉沒有反對,蘇漾看是自顧自敘說,“我從有記憶開始,就一直住在一間簡陋的院子,只有一間房,一塊空地。我不知道那是哪裡,娘每天早出晚歸,卻從來不要我出去。大哥倒是每天都陪著我,可也不準出門。
印象裡,娘每天回來,就會坐在空地上打磨石頭,不知道磨了多久,也不知道磨了多少顆。終於有一天,她把兩個鐲子分別交給我和大哥,告訴我們,這是她唯一能拿得出手的東西,如果有一天,我們遇上心儀的姑娘,她能夠不嫌棄它,看出它的價值,那一定要把這姑娘娶回家。但是,娶了這個姑娘,就不能再娶別的姑娘了。不然,就不是孃的兒子。”
是這個鐲子嗎?思嘉撫了撫一直未取下的手鐲,鑲在上面的石頭依舊晶瑩,不輸瑪瑙寶石。
“我和大哥自然答應了,那時候還小,哪裡知道什麼心儀喜歡。有一天,家裡突然來了一個很漂亮的女人,滿頭珠光,一看就很高貴。那個女人很和藹,很溫柔,給我和大哥吃點心,那是我第一次吃這麼好吃的東西。然後,我們倆就被漂亮女人帶走了,帶到一個我從沒見過的,很大很豪華的房間。我想問娘在哪裡,可是大哥一直提醒我,什麼都別問,女人讓我們做什麼,我們就乖乖做什麼。
女人讓我們叫她‘母后’,我們叫了。女人說以後這間房子就是我們的家,我們下跪感謝。原以爲,娘沒過多久也會來和我們團聚。可是那一天晚上,守衛被派出去了不少。大哥悄悄拉著我,翻牆出門,一邊躲避守衛一邊叮囑,‘無論看到什麼,都不能喊,也不能哭。’我不知道我們要去哪兒,直到走到那所熟悉的房子外,大門處圍滿了守衛,大哥拉著我躲到一個角落,手一挖,牆就開始落灰。原來那裡早就破了一個洞,是哥哥又用泥土堵上的,因爲我們住的地方偏僻,又沒人打理,一直沒有被發現。那時候我才知道娘以前一直不讓我們出門,但是大哥已經悄悄出去過很多次了,所以他才認識回家的路。”
原本以爲蘇漾已經是個不簡單的人物了,這樣看來他的哥哥蘇曄更不簡單。那時候他才幾歲啊,不僅知道在家門口留個洞,還能躲過守衛帶著弟弟回到原來住處。
“我躲在洞裡,看著娘跪在地上,剛想跑過去,就被大哥拉住。大哥又一次叮囑我,‘不管看到什麼,都不能說話,不能哭。’我點了點頭。然後……那個漂亮女人給娘餵了什麼東西,娘順從地服下,不一會兒,就癱倒在地上,口吐鮮血。我看到那個女人非但沒有施救,反而在娘身上踩了兩腳,嘴裡罵著什麼‘賤婢,勾引陛下。’後來我才知道,我沒見過的父親,原來是北樑皇帝,那個漂亮女人,正是北樑皇后。而我的母親,只是一個宮女。父皇可能是怕她被發現,一直把我們母子三人藏在冷宮裡,可還是被發現了。皇后無子,殺母奪子,是宮裡最慣用的技巧。”
“娘躺在地上,不停地抽搐,隔得那麼遠,我也知道,她很疼,一定很疼。我想哭,想大叫,想撲過去抱住她,可大哥死死拉住我,捂著我的嘴巴低聲叮囑,‘不能叫,不能哭……’最後,我眼看著娘慢慢停止抽搐,最後……一動不動,就像睡著了一樣……大哥拉著我爬出洞外,把洞口重新封好。回來的路上,他換了一句話,不停重複,‘不能忘,不能忘。’我知道,他在提醒自己,也提醒我,殺母之仇,決不能忘!”
回憶太過猛烈,帶動著情緒也激動起來,蘇漾講道此處,不住地咳嗽起來。
思嘉忙一邊幫他順背,一邊將水袋遞給他,“好了好了,難過就不講了,身體要緊,好好休息吧。”
“我沒事。”狂灌了幾口水後,燥熱的喉嚨得到了緩解,蘇漾擺擺手,接著用嘶啞的聲音繼續講述,“回到皇后宮中,我們裝作什麼也不知道,什麼也不記得的樣子,認賊作母。恢復了皇子身份,我和大哥開始和其他皇子公主一樣進學。我們啓蒙地晚,剛開始連字都認不全,那些人都嘲笑我們。大哥就帶著我一起,當著皇后的面勤學苦練。後來好不容易跟上了,大家又以我們不是皇后親生爲由,明裡暗裡欺負我們。剛學騎射的時候,一個皇子故意在我的馬上做了手腳,害我從馬上摔了下來,摔斷了一條手臂。而像這樣的算計,還是輕的。”
看來,同胞相殘,在每個皇室裡都有發生。皇位的誘惑太大了,爲了權力,爲了仕途,就必須同室相操嗎?思嘉不明白,想不通。
“這些欺負,皇后都看在眼裡,有時她會爲我們做主,可更多的時候,需要我們自己擋回去。她不需要兩個只會任人宰割的兒子。所以,我們要學會算計,學會以牙還牙。那個害我摔斷手臂的皇子,最後,全身骨頭,被我……一根……一根,撬斷,最後敲碎的,是他的頭骨。”
“呵……”思嘉倒吸了一口冷氣。雖然她也很討厭以前欺負她的那些皇子公主,但還沒到想要殺掉他們的程度。如果真有機會報復他們的話,最多也就是打他們一頓而已。蘇漾居然用了這麼極端的方法,想來,他們的欺辱,一定比大渝皇宮的那些人,重了百倍千倍。
“嘉兒,別怕我……”蘇漾掌心依舊滾燙,“我知道都說出來你也許會害怕,可我不想再隱瞞你什麼。我做過的事,我都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