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走了一月，從去歲走到新年，終於，兩人來到了以前羌戎的國土，只不過，現在已經全部歸屬於北樑了。
羌戎還存在的時候，最靠近近北樑的那一座城池名叫阿城。現在，這座城池名號依舊未改，只是國土，以換了名號。
來到這裡，思嘉並未進城，而是從包裡掏出一塊舊帛，按著上面的標記走著。
蘇漾也不多問，她往什麼地方去，他就跟著往什麼地方去。
其實也沒走多久，阿城作爲邊關小鎮，本就不大。城鎮之外，都是茫茫戈壁，如今，被壓在厚厚白雪之下。兩人往西走了不到一公里，一顆巨大白楊傲立雪中，如同守衛土地的戰士，那樣挺拔，又那樣孤單。
白楊旁，有個堆積起來的小丘，小丘前立著一塊石碑，已經全然被大雪覆蓋，看起來，像是誰的墓穴。
思嘉走到石碑前，用手輕輕掃開蓋在石碑上的雪，而那些隱藏在大雪之中的文字，一個一個重現人間：天祚將軍完顏浚之墓。
完顏浚！
蘇漾倒吸一口氣。三十年前名震天下的羌戎第一大將，也是葉家老頭讚不絕口的人物。每一次練兵，他都這麼訓斥下屬：別以爲你們現在有多了不起，和完顏浚比差遠了。
老頭在他手下沒少吃虧，好幾次徵羌戎都被這位少年將軍擋了回來。要不是當時羌戎國力不足，甚至還有南下入侵北樑的可能。他戰功赫赫，被羌戎王封爲——天祚將軍。
可是，就在二十幾年前，那一年，羌戎天災不斷，北樑聯合大渝進攻阿城。即使兵糧短缺，這位將軍也是死守阿城，沒讓北樑和大渝佔到一點便宜。可後來，羌戎軍隊裡出現叛徒，他們毒死完顏浚，打開城門放進大軍。這位叱吒天下的英才將軍，沒有死在沙場之上，而是死在自己人手中。沒人知道他屍體去了哪，葬在何處。原來，他一直在這裡，守著阿城。
不過，這並不是石碑上面所有的字。隨著上面的積雪被全部抹去，刻在上面所有的字都顯現出來。在石碑右側，還有一行小字：愛妻賀蘭若敬立。
賀蘭若，那不是……皎皎的孃親！
思嘉也顯然嚇了一跳，手指撫著“賀蘭若”幾個字，久久不能收回。原來，娘在嫁給父皇之前已經嫁過他人，至少是心有所屬了吧，那她爲什麼還會嫁給父皇？以她的性格，她怎麼可能再嫁給父皇？難道……
突然想起什麼，慌忙從懷中掏出一個綠色錦囊。這是娘走之前留下的，她叮囑自己在她下葬後剪一縷頭髮裝進錦囊裡，把它帶到這裡，埋在這裡，她是想和這個人，埋在一起！
錦囊自娘去世後，她就一直帶在身上，從未打開。她以爲，這不過是娘想要魂歸故里的念想，卻不知，其中可能還藏著一樁秘事。
不知是天太冷，手指被凍的沒有力氣，還是太過驚訝，控制不了自己的身體。好不容易將錦囊從懷中取出，卻一個不慎，掉落在地。
思嘉慌亂地想要去撿，修長手指卻在他之前拾起錦囊。
“皎皎，別怕，我在。”蘇漾將她凍的通紅的手指和錦囊一起捧在手心，溫熱的掌心融化指尖的僵硬，也給了她面對的勇氣。
興許，這也是件好事。
思嘉將手放在嘴邊哈了哈氣，然後，打開錦囊。
錦囊裡確實只有一縷青絲，那還是娘去世之後自己放進去的。不過，那時候的自己太多傷心迷茫，絲毫沒有發現，原來這個錦囊這麼厚，它裡面有夾層。
稍一用力，撕開錦囊裡面那層薄絲，白色信箋便露了出來。
果然，有一封信。是娘留給自己的。
思嘉深吸一口氣，定了定神，小心翼翼地將信取出，重新將錦囊收入懷中。
信不算長，卻也足夠驚心。
“月皎：
看到這封信的時候，你一定逃出了牢籠，來到我要你去的地方了吧。很好，娘很欣慰。墓地裡躺著的是你的親生父親，我羌戎的天祚將軍——完顏浚。當然，我們早就互許終生，只是因爲國家安危，一直未舉行婚禮。後天，老天不佑，你父親被叛徒毒害，等我趕到的時候，只剩依據冰冷的屍體。戰亂不斷，我只能草草將他埋葬，卻不想沒過多久，自己也大意被俘。
被俘後，我本想隨他而去，可大渝皇帝威脅我，我若死了，我的羌戎族人都要爲我陪葬。爲了安撫我，甚至要把我嫁給他兒子。那個窩囊廢，被綁著擡進洞房，一臉不願又無力反抗，我怎麼看得上，索性敲昏了他以免看著噁心。後來，羌戎國破，皇室殉國，我卻意外發現自己有了身孕。孩子當然不是窩囊廢的。
那是我第一次想要有活下去的念頭，卻又害怕大渝人發現我懷的不是他的孩子。我每天都做好最壞的打算，也做著最好的打算。還好，沒幾天，大渝皇帝死了，窩囊廢即位。他忙著收拾他爹的殘餘勢力，自然顧不上我。好在最後，你平安出生。
娘知道，這些年你受了很多委屈，也有很多疑惑。可娘沒法給你解釋。如今，你脫離苦海，娘也可以瞑目。記住，不要報仇，不要怨恨，找一個自己喜歡的地方，過普普通通開開心心的過你想過的生活。如果可以，每年去看看你爹，他還從未見過你。
孃親絕筆。”
寥寥幾句，說得簡單。思嘉無法想象娘怎麼在那一個個屈辱的夜晚逼迫自己活下去的，最開始，爲了家人族人，後來，國破家亡，爲了我，卻從來沒有爲她自己。天慶帝對娘一向厭惡，曾經聽宮女說過，當初娘懷孕的時候，他連太醫也不曾指派，完全任由娘和自己自生自滅。這倒是無形間遂了孃的心願。可是，一招臨盆，那是多大的痛苦，娘是怎麼逼迫自己平安生下我的。
這些年，她小心珍藏著這個秘密，嚴苛地訓練我，儘自己所能爲我鋪路。她希望我以後能普普通通開開心心的生活，可她自己呢，她這一生都沒有開心過。
腦海中不斷浮現出以前的點點滴滴：
爲了逼自己學會游泳在岸邊冷眼旁觀的她；
爲了不讓自己裹腳舉刀殺人的她；
帶自己翻牆偷吃東西的她；
看著自己會騎馬了露出笑意的她；
自己終於戰勝，臉上帶著自豪和解脫的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