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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玉案(5)

一回首, 藉著燈光,大略看得清就是打簇竹時, 陪在晏清源身邊的華服麗人, 眉目間又端莊又柔和,歸菀大夢初醒般, 這個人,就是那位公主了。

她遲疑了一瞬,到底還沒糊塗, 只是回了句“我是”並沒有見禮,即便是公主,也是北朝的公主,她無須也不想參拜,可一想到是晏清源的正妻, 自己無端涌上一股難堪, 彷彿做錯事的是她, 也不知如何面對這位公主。

但公主一雙眼睛在歸菀身上,已經翻過來,掉過去, 轉幾遍了,那羅延見公主過來問話, 歸菀又淡淡的, 生怕怠慢似的,趕緊介紹:

“陸歸菀,這是公主。”

言外之意擺在眼前, 歸菀不易察覺地將眉頭一皺,裝作不懂,忽略過去,毫不遲疑要走,“啪”地一聲,不知哪兒扇來的一巴掌,摑在臉上,手勁又狠又重,歸菀沒著意,一下就撲倒地上去了。

顯然,這一巴掌,那羅延也是看呆了,定睛一看,是公主的貼身婢子,心道被世子爺看見了,指不定是要心疼的,正猶猶豫豫要不要去扶歸菀,公主已經一邊斥責下人,一邊將歸菀顫顫扶了起來。

“她連外室都不算,見了公主,卻敢不行禮!”婢子滿腔的委屈,“她真仗著世子爺給她撐腰呢!”

歸菀被打的頭昏眼花,耳朵鳴叫了半天,也聽不清身邊人在說些什麼,只知道一隻手搭上了胳臂,藉著那股力,勉強站穩了身子。

臉頰上火辣辣的,整個頭都是木的,自幼到大,沒受過這樣的作踐,歸菀捂著半張臉,咬牙什麼也沒說,淚珠子死命忍著,就是不掉,那丫鬟的指甲長,生生給她順帶著劃出了道紅印,遇著風,立馬起了層浮皮。

“陸姑娘,真是失禮,我回頭罰她,可是打壞了你的臉?”公主心下雖氣,不料婢子算著自己察言觀色對了,替她解恨,一時也是覺得爽快了,又擔心晏清源知道還是要怪到她頭上來,只想拉下歸菀的手,瞧瞧是不是真的打重了。

歸菀無聲搖了搖頭,心裡浸透了黃連一般,目中卻是惘惘的,無奈公主還拉著她手不放,拿捏著商量的語氣:

“我本是想跟陸姑娘說件事……”

“公主有什麼事,需要和她說的?”階上不知幾時,晏清源立在那了,臉色鐵青,並沒有走過來,可顯然是什麼都聽到了,公主心頭一窒,攥緊了帕子,努力調整著呼吸,知道他這是出來護陸歸菀了,誰又清楚獨立風露中,看了多久?盡撿緊要的時候發話!

一時間囁嚅,希望能再說上兩句,可晏清源當機立斷:

“那羅延,你杵在那裡是死了?備車,把人送回去!”

話一出,公主這裡自然是失望了,聽晏清源語氣不善,眼睛也跟著酸了,這些年,他幾時高聲大氣跟自己說過話?如今爲了個南樑的女人,是打自己臉來了,面子旁落,公主這一口氣,上不來,下不去的,眼睜睜看著那羅延將人帶了出去。

夜空下的大將軍府,被花燈點綴出的迷幻之境,陡然間,似乎只是蟄伏的巨獸,歸菀緘默看了最後一眼,腳下一軟,只覺得自己就要被它吞噬了,又彷彿自己本來就已經被它拆骨入腹。

“勞煩公主在寢閣稍等臣片刻,臣還有些事,處理完了就過去。”晏清源語氣冷淡,甩袖進了屋子,站著思忖片刻,走到案前,從匣子裡翻出一白玉小瓷瓶,喊來一人,吩咐說:

“送東柏堂去,交給那兩個丫頭,告訴她們,及時給陸歸菀上藥,再給她燉些潤喉的湯水。”

說罷順手抄起燭臺,親自拿著,往寢閣方向來了。

彼時公主獨自回了寢閣,將婢子忍不住罵了兩句,她也是個不慣罵人的,臉頰熱熱的,說不上來的一股燥意,就著半盞殘茶,喝的心肺一陣透涼,腦子也跟著活絡能轉動了,這才坐下,安安穩穩想起了措辭。

要說她想難爲一個比自己還小的姑娘,她拉不下臉,也不屑去做,只不過真想仔仔細細瞧瞧是個什麼樣人物,領教領教,怎麼就讓閱人無數的大將軍,這麼上心,真正交鋒起來,也莫名憐惜歸菀柔弱,看著,是個與世無爭的樣子,公主一雙手,把帕子絞成了死疙瘩,嘆了口氣,朝身邊一丟,扶了扶額,但覺頭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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熟悉的腳步聲進來,公主身子一動,整個脊樑骨都跟著從上到下麻了一下,擡眸一看,心底不知是該鬆該緊,晏清源又是那一副雅緻帶笑的神情了,即便多年夫妻,她覺得自己,依然是一點也不瞭解晏清源。

她起身時,順勢一掠鬢髮,懊惱自己只顧想心事,在院子裡吹了半天的野風,沒來得及對鏡瞅上一眼。

晏清源眉頭一揚,笑著問她:“公主是不是嫌今晚臣的事還不夠多,非要往火上再潑層油?”

話裡意有所指,公主臉上微微一熱,低著頭道:“下人打她那一巴掌,並非妾授意,回頭,妾就將那丫頭逐出府,是妾給郎君添堵了。”

晏清源手一伸,摸了摸她頭髮,只覺分外乾燥生硬,公主髮色偏黃,總有幾分枯草似的觀感,一根根的,不是一把子青絲,分的尤清。

這些年,無論用什麼保養,也還是毫無起色,晏清源忽就想起了歸菀,那一頭好青絲,握在手裡,又涼又滑,匹緞也不及,當初流離失所的,整個人困窘異常,也始終帶著馨香之氣,他走了片刻神,似在好奇,她怎麼就渾身上下無一處不清甜呢?

公主察覺出那隻手,在自己發上逗留的有點久,以爲是他有心撫慰,生出一股子柔情蜜意,心底不免高興起來,輕聲喚了句:“郎君?”

晏清源在她臉上一看,跟著笑了一笑:“打就打了,也不是多要緊的事,只是,公主身份貴重,跟她計較,失了自己身份。”他說的渾不在意,又點的清清楚楚,公主重臉面,不好拂他,只能委屈自己,一時甚不自在,便起身找了點事做,將那燈罩子換了個更素淨的:

“這事,妾本不在意,可後來也聽了些風言風語的,東柏堂,是郎君開府治事的地方,養著個敵國的姑娘家,讓御史臺的人知道了,”說著想到了崔儼,話頭一轉,“即便日後御史臺掀不起什麼浪花,可傳出去,人多口雜的,對大將軍的名聲也不好,妾的意思是……”

“等等,你整日在府裡,是哪個學了外頭的風言風語給你?你說給我聽聽,都傳出些什麼來了?我倒不知呢。”晏清源治家向來嚴格,今日的事,是頭一回,那丫頭張狂的讓他大開眼界,此刻含笑問公主,公主聽得頭皮一陣發麻,知道他有兩層意思在裡頭,自己何曾聽到外頭什麼?不過身邊幾個貼身丫鬟,時不時替她打抱不平,滿腹的牢騷,因此,只得含糊一筆帶過去:

“能是什麼好話,郎君不聽也罷,妾在想,既然郎君喜歡她,不如安置在家裡,面也方便見,既然是在府中,外人自然也就不好說什麼了。”

眼睛朝晏清源詢證,晏清源仍舊是面帶微笑,只是那微笑後頭,藏著一絲冷淡,公主一顆心,又掉進了冰窟窿。

晏清源一時沒有說話,只是往榻上閒閒一躺,目光掃著光影裡的屏風,山水都近黃昏,朦朦朧朧,別有一番風致,很自然的,又想到歸菀身上去,她不含愁時,眼睛清澈剔透,眼波一轉,整個人都閃著光似的。可那副眉眼,總籠著如霧的哀愁,雖不大像往日那般愛哭了,水波卻始終不散,盈盈春水,脈脈無言,被那樣的眼睛看著,就像是瞧遍了千山萬水。

他心中柔情頓起,將手在腮下一託,撐起身子,看著公主笑道:

“她麼,還夠不著進大將軍的後院,公主也是思慮少了,難道臣的家裡,就是這麼好進人的?什麼都要?你這是太看得起她,還是太小瞧你的夫君?”

聽了這話,似乎將陸歸菀貶得又一文不值,並不傷心的樣子,再一思忖,晏清源確是很慎重這塊的事,雖有五六個姬妾,無一不出身清白,野路子來的,一概不要。

而那陸歸菀,早在壽春城,就被他隨便破了身子,雖說弄了回來,不過還是看在生養標緻的份上,再美的人,也斷沒有一直看不膩歪的時候,她如今身份再不是什麼江左大家閨秀,自己若真跟這樣的人計較,倒是如晏清源所說:

失了身份。

這幾月來壓的愁思,一下煙消雲散,公主釋然許多,眼前閃過歸菀那張自己看了都動心貪看的臉,再想那副婀娜風流身段,整個人,玉做的一樣,瓷做的一樣,是個人,都要嫉妒又羨慕,心底又翻上了股酸澀。

卻深知晏清源已將話說到這份上,她再糾纏,就是太不懂事了,於是,添了個建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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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樣也好,只是我見她生的那副模樣,其實也憐惜,等過個一年半載,郎君瞧著她再沒什麼意思了,可憐她無父無母的,指個人家,下半輩子,也算有個著落罷。”

晏清源並無異議,隨口說了句“臣一切聽公主安排”,公主聽得心中又是一喜,這時又想起他那處傷,柔聲道:

“這幾日可要留心,暫不要沐浴了。”

她神色也跟著溫柔起來,一低頭的剎那,閃過幾分嬌羞的意思。晏清源一把將她拉在懷中,點著她鼻頭說:“沐浴是可省,有件事,臣省不得。”

那曖昧的語氣一出,手已經往裙子裡探了,公主急的正色去阻他:“郎君今日受了傷,還是等養好了身體再,”說著面上也紅了,餘話不提,嬌嗔看他一眼,“自己受傷了不知麼?”

忽的一下,晏清源把人壓到了身底,皺眉笑道:“臣哪裡受的傷,公主不知麼?”說著冷不丁攥她手,往自己底下直探,聲音壓的也低了,“臣這裡可並沒有受傷……”

翌日,鄴城上下傳遍了大將軍遇刺的事件,傳的神乎其神,不過,刺客悉數死光,小皇帝當即下命三司會審,陣仗弄的極大,以示體恤,給足了大將軍面子,晏清源倒也不拒,將事往三司一攤,任由那羅延代自己跑完這頭跑那頭。

兩日下來,自己則在家中見了一撥又一撥前來探看的官員,應付到百無聊賴,直到最後,崔儼李季舒兩人算著人蜂擁得差不多了,才相攜而來,只是來的不巧,晏清河也在,崔儼一聽是這個貴客,託家僕帶了兩句話事後捎給晏清源,轉身拉著李季舒就走。

“二公子做了左僕射,這開春了,少不得共事,你這會就躲他什麼?”李季舒無奈一笑,掙脫了袖子,崔儼摸了摸剛修飾出的一把鬍鬚,捻了又捻:

“他這個做弟弟的,哥哥遇刺,姍姍來遲,這個時候纔來探看,你我就不要這個時候去打擾了,大將軍既無大礙,回頭去東柏堂便是。”

這話,崔儼卻只說對了一半,自晏清源遇刺消息傳開,晏清河雖未露面,卻遣人來頻頻問候,只因他言自己十五當夜忽鬧起肚子,上吐下瀉,幾下不了榻,剛一恢復些精神氣力,便來家中探看兄長來了。

夜深人靜,兄弟二人正坐在書房裡下棋,繞著遇刺一案,說了半晌,並沒有什麼特別的懷疑方向,晏清源一手把玩著棋子,眼睛裡一絲情緒也無,只關心下一步如何走。

“啪”地一聲,晏清源黑子走的乾淨利落,徹底堵死了路,沒什麼遲疑,晏清河將手中棋子一擱,認輸道:

“我早就說過,我與阿兄的棋藝,是雲泥之別,跟我對弈,倒掃阿兄的興。”

晏清源隨手一撥,拂亂了棋盤,起身不再管,而是剔了剔捻子,讓幾上的燭光更亮:“你慣於藏愚守拙,雖是謹慎之道,但日後在鄴城,可不是裝傻的時候,該躍馬躍馬,該拔刀拔刀,鄴城不是晉陽,你躲在大相國身後夠久了,要學會替他分憂。”

晏清河低下頭去:“阿兄自幼膽識過人,尚要拿出十分功夫應付,我本不善此道,鄴城的勳貴也壓根不將我放在眼中,我跟阿兄說句實話,左僕射這個位置,我是有些怕的,還望阿兄關鍵時要教我。”

說完,眼角一瞥,那羅延的身影似在門口閃了一下,又立刻縮了回去,晏清河十分識相,言簡意賅收了尾:

“時辰不早了,阿兄早些安置,明日我請了宋遊道給我說臺閣事,倘還有不明白的,我再來請教阿兄。”

簾子一響,等晏清河出來,那羅延趕緊見禮,忙不迭進了書房,往邊上一站,心裡卻著實是惴惴不安,看了晏清源一瞬,沒立刻開口。

晏清源收拾著棋盤,頭也不擡,手底捏住了枚棋子,淡笑問道:

“怎麼,刑部那些卷宗有眉目了?”

那羅延搔搔頭,直咬後槽牙,牙酸似的表情:“是有了眉目,不過,還有一個事,世子爺……”

晏清源見狀,淡淡瞥他一眼,哂笑了一下:“刑部難爲你?”

“不是,是陸歸菀要死了。”那羅延緊憋著一口氣,心底卻嗤呼呼大喘氣,終於硬著頭皮,先將這個可能比較要緊的事情,說給了晏清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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