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房外, 那羅延等得眼睛都要發綠了,時而捋一把花枝, 煩亂一彈;時而盯著頭頂發呆, 半天眼珠子不動。喜鵲那個丫頭,進去小半個時辰啦!那羅延眼睛一翻, 盤算起來:世子爺什麼話能問那麼久呀,破天荒的頭一次,讓他跟劉響在廊下守著……
伸長了脖子想往裡瞄一眼, 只聽得喜鵲的聲音,隔著窗紗,甕聲甕氣地透出來,不大清楚,晏清源說的什麼, 則完全是連個響也聽不見。
脖子要伸斷時, 啪啦一聲, 簾子後頭走出了喜鵲,這丫頭,倒是個尋常模樣, 不等他問,喜鵲說道:
“大將軍讓二位進去。”
轉悠到嗓子眼的話, 又一口氣嚥下去了, 那羅延應了聲,跟劉響一打眼色,兩人進來了。
一擡頭, 覷一眼晏清源,更是個尋常模樣,只是,看著劉響直接開口說:
“你去晏府,把陸歸菀接回來。”
話音剛落,那羅延險些要跳起來,嘴巴一張,蒼蠅都能飛進去了,眼睛再睜也不大:
“世子爺,你合計這些天就想著把那個女人接回來呀!”
見他此狀,晏清源毫無意外,點著頭說:“所以我讓劉響去。”
急的那羅延把個鼻頭狠狠一揉,他問道:
“爲什麼呀,世子爺,陸歸菀跟顧媛華兩個都該殺了纔對,世子爺,你不會真被女色蒙了心吧!”
這麼慌不擇路一說,晏清源直視著他,一道銳光就折進了他眼睛裡:
“少點廢話,你再囉嗦就給大相國守陵去。”
果然,這一句奏效,那羅延忍不住腹誹:以往是威脅遣回晉陽,現如今,大相國不在了,又威脅守陵……
一看那模樣,晏清源就知道他滿肚子什麼花花腸子亂轉,沒工夫搭理,而是吩咐說:
“我另有事交待你,過幾日,我要親征潁川,往晉陽的書函差不多該到了,家家直接給我調兵,”他忽微微一笑,“你晚些日子再跟過去,留下來,先替我處理了顧媛華。”
本豎著耳朵認真聆聽的那羅延,正暗自琢磨,冷不丁世子爺這後半句輕描淡寫地就壓下了道任務,他一愣,兩道眉毛都立起來了,成個滑稽的倒八字,還沒有捺角:
“世子爺,那陸歸菀呢!”
晏清源蹙眉:“你還是沒聽懂我的話?”
幽冷的眸光這麼一閃,那羅延打個寒噤,不敢再問,只能小心翼翼轉口:“世子爺,你是不是問出什麼來了?”
晏清源一撫額,輕輕摩挲著眉頭,嘴角是有笑意的,眼睛裡,卻半分也無:
“是我大意了,顧知卿的這個女兒,果然夠狠,也夠聰明,她勾結陸士衡的舊將,設計暗算了慕容紹,還敢大搖大擺在我眼皮子底下猖狂,她既然活膩了,我就成全她。”
得了這個準頭,那羅延只痛恨自己因礙著小晏的心意沒著實下手,早知如此,就是傷了小晏的心……想到這,心裡忽打起個主意,脫口就說:
“既然真相大白,世子爺,你何不讓小晏好好看看這個女人的真面目,他自會親手殺了她!”
“他?”晏清源冷笑兩聲,“他已經是頭蠢豬了,我指望不上,”說著,思索片刻,“小晏如今又瞎又聾,我不想節外生枝,你做的乾淨點不要讓人起疑。”
那羅延深吸口氣,鄭重把頭一點:“屬下明白。”腦子一想當日斛斯壽那些話,渾身上下,一陣冷,一陣緊,白森森的一排齊牙一露:
“世子爺,這個女人,一刀結果她對不起大行臺,也對不起劉將軍!”
他一下激動了,這副情狀,晏清源心知肚明,也不阻止,淡淡道:
“你看著辦。”
一聽這是暗許了,那羅延神色激盪,不失時機又鏗鏘再問:
“當日破壽春城陸士衡手底三十六將,少的一人,便是世子爺說的這一個吧?世子爺,你既然已經知道,爲什麼不乾脆捉來殺了,替大行臺報仇!”
其實,他最想問的,還是爲什麼不把這些人,包括那個陸歸菀,一道一網打盡,永絕後患!
白羽扇一拿,把玩了兩下,晏清源蹙眉微微莞爾:“不是一網打盡的時候,狐貍的洞,就在眼前,我等著他們再出手。”
“他們?”那羅延先是一呆,搓了搓手,沒大想明白,只是憂心忡忡地看向晏清源:
“世子爺,等下去,屬下真怕再出什麼事兒!”
扇子一頓,晏清源那張慣帶三分春意的臉,此刻,笑眼中已然藏刀:
“同樣的失誤,我不會犯第二次。”
“哦,那個……”那羅延支支吾吾的,兩隻小眼,快溜溜地在他臉上一轉,很機靈地換了個方式說話,“屬下明白世子爺絕對不會因爲女人耽誤大事。”
拐彎抹角,也得拐到這上頭,那邊劉響早都出去了,他不好再磨蹭賴著不走,聽晏清源道一句“等我離京再動手”,又是一愣,猛地想起那一刀來,一臉的驚疑不定:
“世子爺,盧靜那個事,都能給你一刀,要是換作顧媛華這一回,豈不是想把你戳成血窟窿!”
“哼,”晏清源不屑笑了,卻什麼都沒解釋,外頭窗櫺叩了幾聲響,侍衛說道:
“尚書令請見大將軍。”
晏清源手一揮,那羅延不大甘心地去了,迎頭出來,碰上李元之,把人一扯,朝一邊先拽了拽,壓低了嗓子:
“參軍,大行臺的事,你是不是都知道了?”
李元之神情一肅,默默頷首,那羅延趕緊見機行事:
“這一回,世子爺可是又吃了女人的大虧,參軍,這事我本不該叨擾你,可參軍你的話,世子爺聽哇,”說著,趴在李元之耳邊火速嘀咕兩句,掣回了身子,衝他擠眉弄眼兩下,一切盡在不言中似的,這才扭頭走了。
李元之頗覺棘手,眉頭一鎖,在侍衛的見禮聲中擡腳進來。
見了晏清源,施禮如儀,意味深長的目光投在他身上,一貫沉穩的眼睛裡有些不太贊同的意思:
“世子其實不必親征,潁川已經是強弩之末,晏嶽十幾萬大軍,要是再打不下高景玉幾千人,豈不成笑話?坐鎮後方,纔是世子該做的。”
他是謹慎慣了,大相國行伍出身有時尚不願冒險,跟賀賴的幾次交手,都可見一斑,世子卻是個大開大合的風格,在鄴城掌事這幾載,多與文臣打交道,絲毫沒消磨掉他那份意氣,反倒更助長了似的,動輒要親征,也是很讓李元之爲難了。
晏清源一雙眼睛也回望著他,把輿圖一展,推給李元之:
“柏宮這個老狐貍,已經繞開樑軍主力,徹底棄了淮南,連下歷陽譙州兩城直奔建康上游採石磯去了,”眸光微動,目中是不經意的讚歎之意,“他實在是聰明,暗中聯絡了蕭樑老兒的親侄,勾結一道,竟真叫他打過了江!”
百餘年來,那麼多豪傑人物沒能飲馬的長江,叫一個八百殘兵敗將的柏宮飛渡了。
說完,他才一撫嘴脣,盯著輿圖,遊遊走走,目光定在了長江上游一線,從巴蜀到江陵,蜿蜒盤踞,那裡,幾個南樑的封王,是時候該出手了,晏清源眉頭蹙了蹙,手指一落:
“柏宮這一過江,南樑勢必要亂,長江上游一線離賀賴更近,他無暇顧及兩淮,但我擔心他會盯上巴蜀,關中貧狹,我一定不能讓他得到巴蜀,所以,潁川新失主帥,軍心不穩,我必須親征儘快拿下來,絕不能被高景玉在這裡給我絆住了腿!”
輿圖上情勢清清楚楚,原來,世子的打算已經這麼長遠了,李元之茅塞頓開,忽輕輕笑了,凝視著晏清源久久不動:“世子,大相國有知,自當欣慰。”
“那參軍對我用穆孚去打兩淮江北,有什麼異議麼?”他嘴角一揚,風發的意氣又爬上了那張出塵俊秀的臉,李元之不禁多看兩眼,卻也只是笑:
“世子用人,向來不拘一格,我相信他不會辜負世子期許。”
晏清源順勢把輿圖一推,丟在一旁,信步而出,明晃晃的日頭把他包裹其間,那一道秀拔身影,似是綴了層華光,整個人,虛虛實實,恍似天人驟降人間,被李元之這麼看在眼裡,腦子裡登時冒出一句:
當真天之驕子!
而晏清源卻回眸,給他一記篤定目光:“趁著雨季,我要一鼓作氣拿下潁川,參軍,這一回,你也一起來罷!”
大將軍要親征的消息一出,鄴中沸沸,歸菀尚不知情,正跟媛華校對著一卷古書,一聽東柏堂來了人,把她嚇得心驚肉跳,人僵在榻上,半天不動,恨不能立下躲到個不能見人的角落裡去。
等不來歸菀,劉響卻也沒硬闖,只是跟走出來的媛華說:
“大將軍要接陸姑娘回去。”
說完,特意衝媛華笑了笑,很客氣的樣子,媛華心頭不安,面上無恙,淡淡回說:
“菀妹妹在這裡過的很好,請你轉達,不勞大將軍再費心了。”
劉響也依然好脾氣:“顧娘子,你不要爲難我,我只是個奉命行事的,既然大將軍發話了,那麼陸姑娘,自然是要回去的,你要是執意不肯,到時吃虧的,恐怕還是自己。”
綿裡藏針,說的媛華頓生十分厭惡,她攥緊了帕子,一聲冷笑:
“難道你們鄴城的姑娘,都是醜八怪?大將軍就非得我妹妹不可了?”
劉響笑笑,借坡下驢似的:“顧娘子說的不錯,大將軍就非陸姑娘不可了。”
說的媛華臉上一白,心裡直打鼓,不知晏清源又是發哪門子瘋。
他這個人,做任何事,自有目的,沒有消遣的道理。把歸菀接回,她纔不信見鬼的非誰不可,一時半刻的,又實在猜不出他能有什麼企圖,自知是拒絕不得,激怒了他,這個人是什麼都乾的出的。
媛華煎熬如許,敷衍了劉響一句轉身走進來,不知如何跟歸菀說,正拿捏著,卻見歸菀已經不是剛纔那個驚惶模樣,人反倒鎮靜了:
“姊姊,我回去。”
“菀妹妹……”媛華莫名羞愧,剩下的千言萬語全化作兩道愛憐不忍的目光,落在了歸菀臉上。
歸菀則把她手牽過,習慣性地朝臉頰上蹭,低聲說:“姊姊,他反覆無常,拗不過他的,要是真跟他耗上到時我們都落不了好,我先回去。”
媛華鼻子一酸,望了望還沒校對完的書,異常難過,忍下不說,只在她手背上好一陣摩挲,把包袱替她收拾了,送到門口,扶歸菀上車,兩人的手還拉在一處,劉響見她們依依不捨的一副情狀,一笑道:
“陸姑娘,走吧,日後還有機會再見。”
馬鞭一抽,迸出個響亮亮的脆聲,車身就緩緩挪動了起來,直到拐個彎,徹底看不到姊姊了,歸菀才放下簾子,轉頭朝前,問趕車的劉響:
“劉扈從,你知不知道大將軍爲什麼突然要我回去?”
她聲音細,淹沒在答答的馬蹄聲中,見劉響毫無反應,歸菀只得捏住包裹,腦袋一垂,心神不寧地胡思亂想起來了。
車一停,歸菀不由晃了兩下,一定神,掀簾自己跳了下來,見駿馬悠遊地甩起尾巴,已經是樂得自在了。
她忽然羨慕起它,瞧著它那雙烏溜溜的大眼睛,眨起老長的睫毛,又是個異常溫順的模樣,歸菀忍不住伸手輕撫了它幾下,等侍衛過來牽馬繮,歸菀退開,跟著劉響,不抱什麼希望地輕聲問說:
“劉扈從,你知道大將軍爲什麼突然把我接回來嗎?”
這麼一路,她腦子裡已經兜轉了無數念頭,此刻,水汪汪的眼,徵詢地望著劉響,劉響卻笑道:
“陸姑娘,見了大將軍你還是問他吧,屬下只負責平安無虞地把你接回來。”
東柏堂裡裡外外的侍衛也是有段時日沒見歸菀了,見跟在劉響後頭,那一襲輕盈嬌俏的身影點綴府院其間,猶如仙影,格外的賞心悅目,便也無人相攔,兩人一路暢通無阻地徑直來到了書房。
廊下立著的,卻是個半高不高的身影,劉響上前笑著見禮:
“七公子,你這是剛出來,還是要進去?”
“我剛出來,阿兄他不在。”晏清澤興頭缺缺,這麼一偏頭,瞥見了歸菀,也很意外,悄聲問劉響,“陸姊姊不是走了嗎?”
劉響笑而不答,眼睛四下裡張望,一時也拿不準晏清源到底去了哪兒,同晏清澤搭話幾句,這時想起歸菀來,轉身見她不尷不尬地還站在階下等著,正想啓口,忽聽一聲輕笑傳來:
“劉響,你不把人給我領進去,日頭都要曬化了她。”
果不其然,月門那施施然走來了晏清源,他不知幾時換的燕服,頭上著巾,腳下青履,這副打扮入目,完全是個文士模樣了,這麼負手信步踱過來,兩隻笑眼在歸菀身上上下下打量了個透,直到走近,手一伸,順勢掐下朵海棠,給歸菀插進了發間。
烏黑的發,緋紅的花,相得益彰。
歸菀一驚,揚手就要去摸,伸到一半,被晏清源輕輕一攥手腕,把人這麼一拉扯,兩人的目光便毫無懸念地撞到一處去了。
日頭果然把臉曬紅了,也許是羞怯,水光瀲灩的一雙春目在陽光底下折射成碎鑽,晏清源衝她綻出個淺淺笑顏,歸菀一愣,以爲他要說什麼,卻只是把她手一鬆,繼續往前走,跟晏清澤說了兩句什麼,也沒太聽清,等這兩人折回來,擦肩過了,才見晏清源向她招手:
“你進來。”